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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侯门幽深似渊

青花巷位于建康城朱雀门以南,毗邻秦淮河畔,曲折蜿蜒数十里。

冰蟾清照,高墙幽邃,马蹄声踏碎了青石板上斑驳的月光。

支狩真挂起车帘,巷子入口处,丹桂翠筱郁郁葱葱,和风流香,一路投下婆娑的柔影。一处处粉墙黛瓦、画檐雕楣薄明微暗,半遮半现,宛似静静浮在月辉的波浪里。

“这里便是名扬天下的青花巷。”王夷甫望着月下一掠而过的燕影,感慨叹道,“千万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出于此地。”

“这些英雄豪杰如今又在何处?”支狩真听见秦淮河的涛声依稀传来,夹杂丝竹檀板,载浮载沉。“倒是丹桂翠筱,年复一年。”

王夷甫微微一呆,马车在幽长的深巷里转转折折,朱阁绮户如雀屏开谢,层出不穷,瑶台琼庭似秀峰起伏,层层叠叠。

一只只兽瞳从两旁的巷墙上接连睁开,碧绿、火红、金黄、雪白、靛蓝、墨黑……的眸子亮如灯火,交错投射,宛如烟花虹彩,美轮美奂。支狩真细细瞧去,无数禽兽的影像镂刻在青石砖上,活灵活现,纤毫毕现,或张牙欲咬,或振翅探爪……一股股悍然凶意升腾而出,环绕马车,仿佛要扑入车厢。

“这些是凶兽的魂魄,共计三千六百五十头,被术法封印于此,永世镇守青花巷。一旦平民、外族闯入,兽魂会自行扑出,合力将其灭杀。”王夷甫向支狩真出示了一枚斑斓古符,“住在青花巷的世家门人会随身携带辟凶符,一丈之内,兽魂难近。”

大晋最为显赫的四大门阀——琅琊王氏、燕坞谢氏、兰陵潘氏、博陵原氏;十二世家的浣溪高氏、渔阳刁氏、苍梧白氏、凉州周氏、庐江何氏、东山卫氏、会稽孔氏、华亭陆氏、吴江张氏、武陵陶氏、北漠桓氏、澜沧温氏;以及诸多二、三流豪门竞相置宅于青花巷,可谓名流荟萃,高门云集。

“世家的威严要靠死掉的畜生来撑?”支狩真撇撇嘴,“小家子气!”暗地里探手入袖,握住了莫名发热的白玉骰子。他一直没摸透这粒骰子的用途,只晓得会对巫灵产生感应。如今骰子变化,难道与这些凶兽魂魄有关?

王夷甫苦笑一声,世子文采剑法一时无两,就是性子偏激了些。

一片厚厚的乌云飘过,遮住朗月,马车在永宁侯府大门前停下。

一个青衣小厮早已等候在外,急急迎上前,对王夷甫躬身禀报:“长史大人,老祖宗和族长、一干族老都到了,正在宣化厅等着召见世子。”

王夷甫吃了一惊:“原老太君也从博陵郡赶来了?”

青衣小厮答道:“老祖宗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

“哼哼,我们的行程分明早泄露了,真是家贼难防。”支狩真冷笑一声,跳下马车,去后面的车驾搀扶赵蝶娘。

王夷甫神色阴晴不定,原老太君是原氏上一辈硕果仅存的族老,又是十大道门之一,飞镜湖灵犀斋当代掌门的师妹,修为已至炼神返虚巅峰。即使族长原太丘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老太君。原老太君虽然久居幕后,不问俗事,但身份超然,说一不二,被誉为原氏一族的定海神针。

“世子还需慎言。这一次,理所当然是潘氏从中作梗。”王夷甫口不应心地道。他受侯爷密嘱,暗中操持世子入京一事,未想最后闹了个满城风雨,路人皆知,连兰陵潘氏也趁势兴风作浪。而原老太君千里迢迢赶赴建康,若说没有原氏族人推波助澜,他自己都不信。

赵蝶娘款步下车,静静地立在侯府门前,像是与两旁雄壮威严的石狮对视。浓重的乌云下,石狮愈显凶狞,怒张的阴森狮口被暗红的宫灯映照,血色斑斑。

“长史大人。”青衣小厮悄悄瞥了一眼赵蝶娘,对王夷甫悄声耳语了几句。

王夷甫神色一滞,问道:“侯爷呢?”

青衣小厮道:“侯爷仍旧抱恙在身,下不得榻,只嘱咐一切由老祖宗做主。”

王夷甫沉默片刻,脸露为难之色。赵蝶娘偏过娥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王夷甫和小厮脸上转了转,淡然转身:“走偏门吧,前面领路。”

“多谢夫人。”青衣小厮如释重负,躬身行礼。

王夷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口欲言,还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走偏门?”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领回了其中的阴暗。

“你随王长史走正门。”赵蝶娘神色如常,“听娘的话,休得耍小孩子脾气。”

“为什么娘亲要走偏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支狩真眉头一挑,便要发作。

“世子,想要你娘亲堂堂正正进出侯府,就要忍得一时荣辱。”王夷甫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正色道,“无论偏门、正门,不过是区区两扇朱砂铜浇铸的大门,你大可不屑一顾,洒脱离去。然而从此之后,你休想再入士族,一览这世间最巅峰处的无限风光。今日,你可以仗着天资卓绝,羞辱潘安仁。可来日他正式拜入道门,只需动动嘴,就有无数修士抢着羞辱你。”

“安儿,照长史的话去做!”赵蝶娘面色一沉,“今日你选择在江上锋芒毕露,就要有始有终,怎能半途而弃,令人看轻你我母子?”

“可是——”支狩真拉住赵蝶娘的袖口,兀自忿忿不平。

赵蝶娘轻巧甩动了一下水袖,脱开少年,移步绕行:“我年少学艺之时,跟过一位梨园大家。她告诉我,在众人追捧之下,把戏唱得有头有尾并不稀罕。若是唱到一半,台下没人看了,还能把戏唱到底的,才叫大家。”

“世子,原老太君和族老们都在等你。”王夷甫不失时机地携起支狩真的手,拉着他进入侯府。

庭院重重,松柏森森,一路曲水不绝,泛着幽暗的冷光,从幢幢亭台水榭之间穿绕而过。

王夷甫介绍道:“这里的水是从秦淮河引流而来。”

支狩真走在曲折迂回的水廊上,凉风呜咽,一盏盏暗红色的八角宫灯映得远处碎影浮动,竟似有几分幽僻凄冷。“诺大的侯府怎地阴森森,看不到几个人?”

“以前倒是人多热闹。”王夷甫道,“六年前侯爷从地梦道带伤而归,为了静心疗伤,辞了许多闲杂帮佣。如今府里只剩下几个丫鬟、老妈子和护卫。”

“地梦道?我听说过,里面奇珍异宝秘笈无数。”支狩真撇撇嘴,“他倒是运气好。”

“地梦道凶险奇异,与人间道迥然不同,世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夷甫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其实,进入地梦道也不全和运气有关。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如今的地梦道再非遥不可及了。”

支狩真讶然道:“你们找到了地梦蝶的聚集地?”

王夷甫笑而不答,他虽是王氏族人,但隶属旁支,想要力争上游,道途有望,除了族中帮衬,还需凭借己力。现在对支狩真暗中示好,透露一点高门隐秘,未尝不是存了一点私念。

支狩真略一沉吟:“永宁侯养伤养了六年?”

“侯爷在地梦道遭遇凶物,一时大意被咬伤,至今未能痊愈。”王夷甫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道,“世子,一旦认祖归宗,你对侯爷的称呼可要改一下,绝不能如此轻慢。”

“再说吧。”支狩真不以为然地道,二人绕过优雅飞翘的栖霞轩,幽邃荫翳的锁雾楼,水木清华的漱玉台,芬芳袭人的漪香园,古色古香的文渊阁……穿过无数回廊、曲桥、竹林、假山、药园、花苑,最终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前。

“世子,一定要三思而后言。”王夷甫再三叮嘱,才入内禀报。

过了片刻,一个身穿彤云绣麒麟白金袍的少年大剌剌走出来,高高昂着脑袋,两眼上翻:“你就是那个什么白马郎?”

支狩真看了他几眼,道:“我记得前人有一句名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今算是见识到了。”

少年脸皮一僵,气道:“不和你这村夫计较。进来,老祖宗和族老们要见你。”

支狩真施施然走进大堂。一名银发老妪手执一根凤头拐杖,端坐太师椅,气宇沉静,高踞上首。她皮肤白皙光洁,嫩如婴儿,美目明澈犀利,全无一丝老迈之态。若非满头银发,支狩真以为她尚是双十年华。

一头雪白的仙鹤立在老妪身后,丹顶如火,姿态神骏,亮晶晶的目瞳盯着支狩真,骨碌碌转悠,闪烁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

一个清矍老者手捧茶盏,位于老妪下首。十来个白须飘飘的老头、老太坐在两侧,目光齐齐投向支狩真。

王夷甫道:“老太君,太丘族长,诸位族老,他就是今日勇挫潘氏气焰的少年白马郎——原安。”

“且慢。”一个短发根根竖起,犹如刺猬的老者喝道,“现在说他姓原,还为时过早。”

“没错,光凭那个戏子的几句话,怎能轻易将他归为原氏?先滴血验亲,查明正身,其它容后再说!”边上的彩衣老者拍了拍椅子扶手,语声尖利刺耳,听得人心烦意躁。

其他族老纷纷附合。原太丘点点头,看了一眼原老太君,沉声道:“来人,滴血认亲,验明正身!”

“等一下!”支狩真眉头一挑,高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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