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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雍都之困(下)

其四·至亲

四月廿八,正午,雍都偏殿。

“你来笼络文、殷各国之力以抗衡祯国,寡人扶你登上祯侯之位,届时,你我再续丰泽之盟,两国交好如初。”厉伯说。

山筠点头:“一言为定。”

“需要订立契约吗?”萧黎拿出一块白色的绢帛。

赵息摆摆手:“不必了,主君相信明景君的为人。此外,我们也会派兵护卫在明景君左右。”后一句分明带着威胁意味。

山筠突然说:“厉伯,我有一不情之请。”

“哦?什么不情之请?”厉伯皮笑肉不笑。

“见齐项子。”

乱国时,女子出嫁后在姓前冠以夫家之姓,齐项,指的是“夫君姓齐的项姓女子”。“齐项氏”可以有很多位,但“齐项子”只有一人。她的名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曲冠九国、律绝天下的大琴师——项婉?”厉伯问。

“正是此人。”

“明景君,我想你对自己的处境不甚清楚:你是人质,人质没有资格提要求。”

“既然如此,”山筠双手垫在脑后躺了下来,“合作破裂。”

“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厉伯低声说。

山筠闭上了眼。

厉伯摸着胡子思索了很久,挥挥手,赵息退了出去。

锦衣玉貌、气质高雅的项婉低着头,纤纤玉手拨弄着琴弦,山筠、萧黎、还有一位盲眼老人跽坐在她面前,厉伯和赵息坐在另一边,冷眼看看着山筠。项婉调好琴弦,对山筠微笑示意,清雅的琴音如流水般流泻而出。所有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一曲终了,赵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样的琴曲,难怪明景君宁死都想听一听。”

可山筠居然没有半点陶醉其中的感觉。他挑眉,问旁边的盲老人:“都记下了?”

盲眼老人却已是难以自持,微张着嘴,泪水划过脸上的沟壑。老人颤抖着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笔,双手奉上绢帛:“《猗兰寒霜操》名不虚传,人生得闻此曲……死而无憾。”萧黎上前,从盲眼老人手上接下绢帛,拿给项婉过目。项婉看了一眼,温婉地点点头。

赵息凑上前去,绢帛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都是琴曲的指法,如按某弦的几徽几分,某处需停顿几许……萧黎将绢帛卷好,走到厉伯前。

山筠振声说:“厉伯见谅,我此行前来,为的就是这《猗兰寒霜操》的琴谱。希望厉伯允许我将琴谱送往文国。”

项婉掩面而笑:“明景君确实不像是知音之人。”

“予一寸,进一尺,贪得无厌,是否有负你明景君之名?”

“随你怎么说,五月望日,琴谱到不了文国舜县,我杀了你。”山筠说。

“不不不,明景君并非这个意思,”萧黎恨不得捂住山筠的嘴,“是这样的,五月十五是琳琅公主的生辰,您也知道明景君有多心疼他这妹妹……”

琳琅公主山瑶,是祯国先君最年幼的女儿,也是最受二皇子山筠溺爱的妹妹。山瑶十岁生日时,被山筠带到一座水榭。山筠一声令下,上千只大鹰拉着水榭升上天空。山瑶非常高兴,扒着栏杆俯瞰大地,又见到数以万计的白鸟飞了起来。此时地上的人仰头,看到了一大片流动的白云,白云之中有一座亭榭。

时人无不艳慕,用“鸢引飞榭,万鸟行空”形容明景君对妹妹的宠爱。

厉伯的表情很有深意。“送琴谱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让你去送,”厉伯指了指萧黎,“你也不可留在明景君身边。”

“那他去哪儿?”山筠问。

厉伯说:“跟着寡人,寸步不离。”

赵息神色微变,厉伯分明是动了爱才之心,想将萧黎笼络进身边。他按耐住内心的焦躁不安,想看看明景君的态度。

让人没想到的是,明景君爽快地答应了。

萧黎不卑不亢地对厉伯行礼:“我们随行之人,其中有一位叫陈猗的,还请厉伯将此人带来。”

陈猗被两位士兵一左一右架了进来,此人贼眉鼠眼,衣衫褴褛,左边脸颊刺着一个“囚”字。陈猗本来双目失神,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可一见到山筠,眼中忽然就有了生机。他“扑通”地跪在山筠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明景君,明景君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们将我们关在大牢里,天天打我骂我,还不给我们饭吃,我们犯了什么事……”

山筠给了他一巴掌。陈猗被打懵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明景君。

“不许哭。”

萧黎拽着陈猗的衣襟,费劲地把他拎起来,把那卷绢帛递到他手里,用全场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将这份琴谱送到文国舜县,越宁君府上。”陈猗扫视了一圈,明白了明景君的处境,茫然地点点头。他又被士兵带走了。

“事不宜迟。”萧黎叮嘱了一句。

另一边,厉伯附耳对赵息说了什么,赵息应答几声,悄然离去。

“明景君,如果没事,寡人就先走了。”厉伯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

“请便。”

萧黎跟着厉伯出去,临走前回头对山筠说了句:“请明景君保重。”

项婉也默默收拾起古琴,将要离去时,却被山筠叫住了。

“你说,瑶儿看见琴谱会不会开心?”

项婉想了想:“兄长被困在异国他乡,做妹妹的怎么也不会开心吧?”

“也是,”山筠自嘲地笑笑,“你走吧。”

项婉仪态万方地行礼,迤迤然走出偏殿。

山筠背对殿门坐着,偏殿的门慢慢被关上,阳光越来越狭小,最后一丝不剩地被隔绝在殿外。空旷的殿里只剩下山筠一人。

“四弟。”山筠像是在呼唤谁,声音轻得如同一根蚕丝,落在地上再也看不见了。

同时,祯国岁城,大殿之内。

须发皆白的官服老者气冲冲地走进殿内,手上握着一柄宝剑。殿上有一幅凤凰衔枝的壁画,壁画前坐着一人,望见那人时,老者突然愣了一下。

“亚父为何如此气愤?”祯侯穿着粗麻布制成的袍服,粗陋破烂,浑身白色。这是亲人去世时才会穿上的丧服。

老者不去想他为何穿这身衣服,站到祯侯面前,用剑指着他:“仓廪怎么空了?那些粮草去哪了?”

祯侯用手指捏着剑尖,将剑移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出兵,粮草自然应该提前调动。”

“出兵?往何处出兵?”

“厉国。”

“你兄长还在雍都!你此刻出兵,他怎么办?”

“亚父您真是糊涂了,他不在雍都,孤还不出兵了呢,”祯侯诚恳地说,“还有,那不是我兄长,是明景君。”

“你你你你……”亚父嘴边髭须不断震颤,气血翻涌,几乎要握不稳手中的剑,“你怎会变成这幅模样!”

“哪幅模样?亚父,先君赐你剑履上朝,可不是让你拿剑指着国君的。难不成你想谋逆?你想杀了孤?”

“铛——”宝剑脱手,落在地上。

亚父甩手给了祯侯一耳光:“混账!”

祯侯示意冲上殿来的侍卫停止。他转过头,阴冷的目光盯着亚父,啐出一口血沫。亚父冲上来拽他:“走,跟我去祖庙,让你父亲的亡魂看看你这幅样子!再去跟厉国和谈,向厉伯道个歉,把你兄长平安地接回来!”

祯侯任由亚父拉拽自己,岿然不动:“亚父,孤只说一遍:你走吧。”

“我走?我走了,眼睁睁看你害死自己的兄长?我走了,眼睁睁看你把祯国闹得天翻地覆?”

祯侯突然站起身,亚父一个不稳,趔趄着摔倒在地。

祯侯踱到亚父面前,弯下腰,对怒气冲冲的他说:“亚父,您可知孤今日的丧服是为谁而穿?”“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亚父突然瞪大了眼,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鲜血从他嘴角流出。他低头,自己的胸前插着那把剑,剑身穿过身体,又从背后透出来。

祯侯一寸一寸拔出剑,在他耳边悄悄说:“是为你。”

亚父满眼惊骇地倒了下去,他的血还在流,血泊逐渐蔓延开来。

祯侯的半边脸和半边身子都被亚父的鲜血染红,他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柄剑,另一只手擦了擦脸。“孤……杀了亚父,孤杀了亚父,哈哈哈哈哈,杀了亚父,哈哈哈哈哈哈!”

祯侯站在血泊中狂笑,笑声可惊可怖。可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啜泣,紧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杀了亚父。”他松开剑,跌坐在地上。

白色深衣的俊美男子又悄然来到祯侯身边,祯侯抓住男子的衣襟放声痛哭:“徐忌,我杀了亚父……”

徐忌安抚着祯侯,对凑上前来的侍卫说:“传下去,亚父受明景君蛊惑,竟欲行刺祯侯,被毙于大殿之上。即刻下葬,礼同先君。”

其五·暗流

四月廿九,雍都,城门之内。

换了身衣服,扛着个褡裢的陈猗,在城门前停下,忽然回头,望向城门口广场中央的高台。台子上放着一面巨大的鼓,鼓面绘着状如巨牛、一足而无角的神兽,神兽张开大口,仿佛对着天地咆哮。

“好霸气的鼓啊。”陈猗情不自禁地感慨。

“相传第一任厉伯沿着洛水溯流而上,在群山之间猎到了一头巨大的夔兽。厉伯剥下兽皮制成战鼓,又打磨兽骨作为鼓槌,就有了这面夔鼓。三百年来,每有战事发生,这面夔鼓就会被敲响,夔鼓一响,整个厉国都能听见。”赵息礼貌地解释着。

“原来如此。”

陈猗收回目光,大声说了句:“到这里就可以了,赵大人留步。”

“厉伯有令,必须送你活着出城,”身后的赵息揣着双手,满脸冷漠,“距离城门还有几步。”两名带甲卫士护在他两侧,腰间挂着刀鞘,背上背着长弓,一看就是军中精锐。

陈猗一动不动。

“活着出城?”

“不错。”

“那是不是意味着,”陈猗伸出手指,挠了挠脸上的刺青,“一出城,我就得死?”

忽然间,二十位汉子窜出,井然有序地将他包围,每个人手上都握着刀。路人见这些人满面煞气,连忙从旁边绕过,街边的店面也识趣地封上了板子。宽阔的街面一个旁人也没有,阵阵微风吹过,尘土飞扬。

“不错。”赵息笑着说。

“连出城都等不及,岂不是违抗厉伯的命令?”陈猗环顾左右,丑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他将褡裢放在地上,双手垂下,俨然失去了抵抗的心思。

见陈猗已经认命,赵息嗤笑一声:“怪只怪你自己命贱。”

“命贱……”陈猗看向赵息,“临死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息大发慈悲:“问吧。”

“厉伯不想有人离开雍都,为何答应明景君的请求?厉伯如果想我死,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何必放我到城门口再杀?万一我逃……”

“你的问题太多了。”

“好吧,我只问一句:要杀我的并非厉伯,而是你赵息,是也不是?”陈猗眼神凌厉。

赵息似乎有些惊讶,他定了定神,心想:明景君身边果然没有庸人。赵息内心深处隐约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觉得明景君和那个萧黎没安好心,这两人一定在谋划些什么。这个其貌不扬的陈猗就是计划的一环。谁知道他会不会偷跑到祯国去报信?与其放这么大的变数出城,不如……斩草除根,一个小小的陈猗,出了点意外死在路上,谁也没法追究。赵息冷笑,既然猜到是我想让你死,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是,又如何?”赵息倨傲地说。

出乎意料,陈猗竟然松了一大口气,他猛地转头,看向二十位壮汉。壮汉们立刻警觉起来,握紧手中明闪闪的刀。

陈猗“扑通”地跪下来,带着哭腔,对壮汉连连磕头:“各位大哥!各位好汉!你们可都听到了!这不是厉伯的命令!是他擅自让你们杀我的!他对厉伯阳奉阴违!你……你们杀了我,厉伯追究起来……你们也要受罚的。大哥,好汉,我就是个小人物,我不过是条走狗,汪汪汪,你们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保证不去厉伯那揭发你们……”

壮汉们面面相觑。赵息以手扶额,挥挥手:“杀了,扔到城北乱葬岗。”是自己多虑了,赵息转身离去。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惊呼。

赵息猛地回头,陈猗将一个壮汉撞开,如离弦之箭冲向城门。“拦住他!别让他出城!”赵息厉声道。

壮汉立刻奔向城门,陈猗虽然冲得很快,但似乎体力不支,逐渐被壮汉追上,一个速度更快的壮汉绕到陈猗面前,身体挡住城门,挥刀便砍!

壮汉砍了个空。

陈猗猛地刹住身形,脚下扬起沙尘,突然转身,背对着城门飞奔!谁能料到他会反向奔逃?追赶陈猗的壮汉反应慢了一拍,瞬间被陈猗摆脱。陈猗冲向身后几名壮汉,闪转腾挪,避开他们的劈砍,速度之快,只看到一道残影从眼前闪过。

“他娘的,跟个猴子一样!”

“保护赵大人!他的目标是赵大人!”

不等壮汉提醒,赵息身边的甲士早已取下长弓,向陈猗射出两箭。陈猗灵巧地闪躲,羽箭擦着他的脸飞过,“咻”地破风声响在耳畔。

陈猗速度太快,眨眼间就已逼近,右侧甲士扔下长弓,伸手拔刀,拔到一半,被一只手按回去,刀身与刀鞘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抬头,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脸上有一个“囚”字。

甲士凌空倒飞,重重摔在地上,胸口的甲片被砸得凹陷了进去。

左侧甲士将赵息往后一拉,抽出腰刀,斩向陈猗。陈猗擒住对方手腕,上前猛地一靠,甲士被撞得倒退几步。

陈猗从甲士手中夺下腰刀,舞出一阵刀光,压在赵息的脖子后。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赵大人!”

“赵大人!”

“别动!谁也别动!”赵息呵止想冲过来的壮汉。

陈猗站在他身侧,剧烈地喘着粗气,握刀的手却很稳。刀刃贴着自己的天柱骨,这是个很准确的位置,从这一节颈骨发力,人的头颅能被干净利落地砍下。赵息的皮肤感觉到一阵冰凉,背上的寒毛立了起来。

“你若是杀了我,”赵息咽了口唾沫,“明景君也会受到牵连。”

“我自己都快死了,还管什么明景君?”陈猗舔舔牙齿,看都不看他,“谁杀我,我杀谁,我这人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逃出去?”

陈猗偏头睨了他一眼,赵息心里发麻,这分明是看死人的眼神:“大不了一命换一命。”陈猗右手缓缓用力,刀刃割破了赵息脖子后面的皮肤,鲜血慢慢渗出来。

“停停停!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赵息连忙说。他终于明白,这是个亡命之徒,跟亡命之徒是没法讲道理的。

“一匹最快的马,够吃十天的干粮。”

“给他!快去!”

个子矮小的老马倌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牝马,肌肉矫健,鬃毛顺滑,陈猗一眼就看出这是匹好马。马倌怜爱地摸着牝马的脖子,马儿似乎通人性,也蹭了蹭他。老马倌对赵息说:“赵大人,此马名叫‘飞霞’,是马厩中最快、耐力最好的一匹。”马背上放着两个布袋,满满当当的,里面装着干粮。

赵息小心翼翼地说:“如何,陈……陈大侠,可以放了我吗?”

陈猗将赵息踹翻在一边,潇洒地翻身上马。他骑在马上,左手攥着缰绳,右手将刀收入自己腰间,高声对赵息说:“赵大人,我的命也不是很贱……”

老马倌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扎进陈猗大腿!

陈猗面色一变,踢开老马倌,一夹马腹,飞霞“咴——”地长嘶一声,向城门冲去。赵息大喊:“关城门!关城门!”

雍都的城门缓缓向内关闭,陈猗在马上颠簸着,强忍伤口的疼痛,一边扫开飞矢,一边操纵快马奔向城门。两道城门形成的缝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陈猗大喝一声,名马再次加速,在最后一瞬冲出雍都,如一片赤色的云霞飘然远去。

侍卫向赵息请示:“赵大人,我这就派人去追!”

“追?什么马追得上飞霞,”赵息揉了揉腰,咬着牙说,“你,为何不刺那畜生!马若是留下了,人还能跑到何处?”

老马倌爬过来,对赵息磕头:“赵大人恕罪,小的也想,可……可飞霞是我从小喂到大的,小的……实在下不去手啊……”

赵息气不打一处来,想踹老马倌一脚,抬抬腿,又不忍踢过去。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叹了口气:“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殷国国都,皇宫大殿之内,年迈的殷王坐在首座,背后是整面玉石墙壁,墙壁凿刻着一条威武的赤龙,被祥云所围绕。

殷王瘫坐着,张大嘴,歪着头,无声地傻笑,衣襟被自己的口水打湿。宫女凑上来擦了擦,手却被殷王攥住,狠狠咬了一口。宫女吃痛,又不敢叫喊,咬着嘴唇,泪珠大颗大颗掉下来。

“呵呵呵呵,猪蹄,好吃,好吃……”殷王甚至嚼了嚼。宫女感觉手掌要被咬断之际,一只白净的手从旁边伸出,强硬却不粗暴地撬开殷王的嘴,宫女飞快地抽出手,她的手已经血肉模糊,隐隐能看到两排牙印。

宫女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此人面目俊朗,有一双比女子还美的丹凤眼,却丝毫不显得柔媚,举手投足间衣袂飘飘,清逸如仙人。宫女哭着对那人磕头:“多谢季灵君,多谢季灵君。”

“带她下去包扎,这可不是小伤。”季灵君温柔地说。

宫女被带走了。季灵君拭去自己手上的口水,拉着老殷王干枯的手,坐在他身旁:“父王,儿子来看你了。”

殷王却不搭理他,咂咂嘴,有些遗憾的样子。

季灵君继续说:“祯侯与厉伯将有一役,事出于明景君,儿子思前虑后,这其中或许有利可图——父王,您说,儿子应该插手此事吗?”

殷王看向季灵君,双眼一片空白,他早就瞎了,又怎么看得到自己的儿子?殷王张张嘴,含糊地说出几个字:“我……猪蹄……吃……”

季灵君摇摇头,起身走出大殿。每踏一步,就经过一位大臣,每经过一位大臣,那位大臣就跪下来,高呼一声:

“恭送季灵君!”

“恭送季灵君!”

“恭送季灵君!”

踏着此起彼伏的高呼声走出皇宫殿时,左右已经跪了两排大臣,形成一座直桥,桥的这头是季灵君,另一头是痴愚的殷王。

季灵君招手,內监来到他身边:“替父王更衣。”内监“喏”了一声,绕到殷王身边,立刻闻到一股恶臭,他捂住鼻子暗暗咒骂:这老傻子,又在大殿上屙屎!也不知季灵君怎么忍得住。

季灵君走出皇宫,站在自己漆绘着赤龙族徽的车驾前。一名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季灵君身后,一身劲装,腰间佩剑,眉心有火烧的疤痕。

“公子,有一言,白琥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上没有不当讲的话,只有听不进话的人,”季灵君说,“说吧。”

“公子为何每次都要来问询主君?”

“做儿子的请示自己的父王,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主君都已经这样,”白琥咬着嘴唇,“恕白琥多嘴,公子若将主君取而代之,早就可以一统殷国,又怎会受到各方掣肘……”

“白琥。”季灵君转身,白琥立刻住嘴。追随公子这么多年,白琥从没在公子脸上见过这样严厉的表情,印象里的公子总是一副眉眼带笑、温文尔雅的样子,手上捧着一卷书册。

“这种话,以后不可再提,不,想都不能想。”季灵君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

“遵命。”白琥抱拳行礼。

“我交代之事可办妥了?”

“黄琮、青圭、赤璋、玄璜四人已在路上。”

“辛苦了。”季灵君笑着说。

“不、不辛苦,”白琥低下头,“公子,我们出发吧。”

季灵君登上车舆,白琥为他执辔,她一甩辔绳,车驾扬长而去。

其六·论人

五月初三,厉国,雍都。

厉伯正在批阅奏章,萧黎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眼睛悄悄地往这边瞟。

“萧黎,”厉伯边看奏章边问,“已过了三日,祯国却没有任何动静,你怎么看?”

“小民推测,是在等您的回应,看您如何处置明景君。依照那位祯侯的脾性,明景君一日不死,他不敢轻举妄动。”

“那就让明景君死吧。来人!”赵息走了进来。

萧黎急了:“厉伯,不可!”

“传令下去,明景君因思虑成疾而染上风寒,救治无果,昨日死在了宫中。”

萧黎怔住了。

“他想明景君死?寡人就让他以为明景君死了,只有如此,当活生生的明景君再次现身时,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厉伯将奏章放到一边,让宫女给自己捶捶肩,“你似乎很着急?”萧黎无奈地笑笑。

“是。”赵息应答着,倒退着走到门口,转身离去。

“等等,”厉伯叫住他,“你脖子后面怎么了?”

赵息:“启禀主君,臣……无意间受了点小伤。”

赵息走后,厉伯把萧黎招过来:“方才听你所言,对祯侯很是了解?跟寡人说说这个人。”

萧黎扶着下巴想了想,对厉伯行大礼:“禀厉伯,古书上曾将世人有所划分,分为三类九等:上类三等,为上上圣人、上中仁人、上下贤人;中类三等,为中上君子、中中士人、中下常人;下类三等,为下上庸人、下中小人、下下愚人。可与之为善,不可与之为恶者,是谓上贤;可与之为恶,不可与之为善者,是谓下愚;上下之间,善恶皆可为者,就是中人。”

厉伯笑着说:“那么在你看来,祯侯算是哪一类人?”

“正人辅之便能成为明主;邪祟在侧则会祸国殃民。为善也可,为恶也行,归到中人之类,”萧黎说,“以明景君为心魔,不求诸己,反而想着铲除明景君,此心有所困,困而不学,是中下常人。”

“还算中肯,如此说来……寡人算是哪一类?”

萧黎沉吟着,小心翼翼地说:“厉伯明辨善恶,能做到择善而从,为恶则诛,自然处于上类。这几日相处下来,小民发现厉伯您虽是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分明已经和于阴阳、调于四时、神清气全、与天同寿、与地同年……您竟是传说中的上上圣人!”

“哈哈哈哈哈。”厉伯捧腹大笑。萧黎眨了眨眼,满脸真诚。

笑了很久,李白突然严肃地瞪着萧黎:“那么明景君呢?”

“明景君,”萧黎低垂着眼,“是下下愚人。”

这个答案显然令厉伯大吃一惊。

“有一日,明景君突然问我,如何才能成为君子,我便告诉他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明景君听罢,皱了皱眉,说了句,‘碍事,我早晚杀光这些君子。’

“并非是明景君只能为恶——是善是恶,明景君不管,为善为恶,也没人可以左右他。心情愉悦之时,他可以免除全境的赋税;一怒之下,他也会将大牢的死囚放到街上。明景君做事只讲究一点,那就是‘从心所欲’。”

“从心所欲?”

萧黎点头:“古人有言:唯上贤与下愚不可移。明景君就是一个愚不可移的人,他认定的事,谁也无法动摇半分。这样的人行为处事完全无迹可寻,相处起来也最麻烦。”

“既然如此,”厉伯似乎察觉到萧黎对明景君的埋怨,“你不如转而追随寡人。”

萧黎没听清厉伯的话:“您说什么?”

“你可以追随寡人。”厉伯重复了一遍。

“追随厉伯?!”萧黎瞠目结舌。

“不错。聪慧如你,想必早就知道明景君的结局——寡人怎么可能诚心扶他上位!等到祯侯一败,寡人入主祯国的岁城,他明景君就是一个傀儡,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而已……继续跟着这样的人,还不如做寡人的谋士。土地、黄金、美人,你想要什么?予取予求!”厉伯大手一挥。

“恕难从命……”萧黎揣着双手。

“嗯?”厉伯的胡子抖了抖,“你不是刚说明景君是愚人?你忠心于他,他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你,追随这样的人,这就是你的志向吗?”

“其实小民还没讲完,”萧黎不好意思地笑笑,“后来明景君问我,成为君子,还有没有什么更具体的方法。于是我将圣人所定下的‘君子九能’告诉明景君: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明景君这样的人,花了整整三年,居然真的具备了这九种才能。我非常震惊,问明景君为什么想成为君子?他说……

“‘瑶儿见了殷国那个季灵君,说什么季灵君才是君子!说我一辈子也比不上他!我倒要让瑶儿看看’,”萧黎模仿着明景君的语气,“‘天底下没有我山筠比不过的人,没有我山筠做不到的事!’”

厉伯评价道:“听起来确实是个刚愎自用的愚人。”

“虽然愚蠢,但很纯粹。纯愚之人,比圣人更少,也比圣人更有意思,这种人往往满腔赤诚,一旦与什么人交心,那便是生死与共。终其一生,一个人能遇到几个纯愚之人?我之所以追随明景君,就是对他这个人好奇,想看看他会有何结局。”

“生死与共,看来你也想随他去死了。”厉伯说。

萧黎沉默了一会儿。

厉伯正想说什么,却看到萧黎猛地抬头。

“厉伯,不如我们打个赌,”萧黎神采飞扬,眼中燃着炽烈的火,“三次,夔鼓敲响三次,明景君将毫发无损,离开雍都!”

其七·倒戈

五月初六,祯国,拒东关。

此处是整个祯国的最东边,也是祯国与文国、厉国三国交界之处,出了拒东关往东北就是文国,往东南就是厉国。拒东关占据天险,易守难攻,号称“依山为垒,雄关拒东……越此关而入祯者,唯日与月耳。”

这天,士兵如往常一样,扛着长矛,从高高的城墙上向下巡视。却突然发现平原上有一道极细的烟尘,烟尘越来越近,从东北边直直地过来。士兵当然知道那说明什么——有人正骑着马逼近拒东关!

敌袭?攻打拒东关?还只有一个人?

过了很久,那人来到了拒东关下。士兵定睛一看,一匹白马,马上只有一人,左脸颊带着“囚”字。这居然还是个受了墨刑的犯人。

羽箭“嗖”地插在地上,挡住此人。士兵将另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大声道:“此处是祯国拒东关,不得再上前!”

马儿在城墙前迂回,来者一扯缰绳,仰头大喊:“开门!我有要事禀报!十万火急!”

“骗谁呢,厉国细作,退出去!”士兵将手汗擦了擦。不知将军什么时候过来,在拒东关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情况。

“我奉明景君之令而来!”

“住口!别以为我不知道,明景君已经被你们厉国人杀害了!”士兵的眼睛有些红。

“有明景君手谕为证!”

“再敢胡言!”士兵一咬牙,松开弓弦。

羽箭飞了出去,落在那人身后六尺,箭尾还在振动。士兵惊讶地回头,将军的手拿走了他手里的弓。“将军,您为何拦我,前几日刚说让咱们做好戒备,今天就真的碰上厉国的敌人。看我一箭射死他,为明景君报仇!”士兵义愤填膺。

将军瞪他一眼,俯身问那人:“你说,你从厉国来,带了明景君的手谕?”

来者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高高地扬起:“手谕在此。在下陈猗,奉明景君之令前往岁城,觐见主君!”

祯侯看罢绢布上的文字,坐直身体,眯着眼看陈猗。

“……事情就是如此。”陈猗终于说完了。

“也就是说,萧黎假意让你送琴谱,实则把琴谱偷换成这了封信,让你把它带到孤面前来?”

“不错。”

“也就是说,明景君还没死?”

“这……至少臣离开雍都之时,还活得好好地,”陈猗补了句,“可那厉伯阴险狡诈,保不齐对明景君有什么闪失。”

陈猗窥视着祯侯的脸色,觉得似乎有些奇怪。祯侯脸色阴沉得很,一句话也不说。

“主君有何打算?”

“你以为孤应该有何打算?”祯侯讥讽地说,“遣散已经集结的十万大军,把孤那‘兄长’请回来?还是向厉国赔礼谢罪,割让祯国的土地,将孤的项上人头送到厉伯的桌案上?”

祯侯站起身,轻轻把那绢帛撕碎:“告诉你孤的打算,孤要出兵,征讨厉国。以为手握明景君孤就不敢轻举妄动?那便让他看看,明景君是死是活,孤根本不在乎。”

“主君,请听臣有一言……”

“免了,不过又是劝孤别出兵、保全明景君一类的话,这些话听得太多了。”祯侯松开手掌,绢帛的碎片落在地上。

“臣想说的话是,一定要出兵!”

祯侯疑惑地看着陈猗。

“非但要出兵,还得御驾亲征!还得立刻出兵!越早越好!越快越好!”陈猗说。

“你不是明景君的下属?这一出兵,祯厉两国正式开战,明景君可就九死一生了。”

“主君有所不知,在跟随明景君之前,臣原本是墨堂的一员。”在说到“墨堂”两个字时,陈猗加重了语气。

原来是墨堂,那就怪不得陈猗会有二心。祯侯恍然大悟。

祯国多流民,其中不乏武技傍身之人,因为祯国门第偏见严重,这些人无法成为贵族的门客,便自发聚集在闾里,形成了民间帮派“墨堂”。墨堂以劫富济贫为口号,规模日渐壮大,甚至组织了好几起劫杀贵族的行动。直到三年前,墨堂被明景君一举剿灭,其中有些武艺高强的人才,便被明景君收服在手下,所以明景君实际上算是墨堂之人的仇敌。

“臣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日,明景君派走狗将我墨堂兄弟一一制服,而后,他慢慢走过人群,割下我们墨老大的头颅,高高举起,对众人说:‘给你们两个选择:死,或者归附于我。’这样的人,臣巴不得他早点去死,怎么可能诚心追随他!”陈猗说到动情之处,留下了几滴眼泪。

陈猗擦擦眼泪:“更别说如今还有一个更加贤明的君主可以追随,此时此刻,臣若是还与那明景君站在一边,岂不是愚蠢至极?良禽择木而栖,臣虽然称不上良禽,但希望主君给臣一个机会,让臣追随在主君身边,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祯侯赞许地点点头:“好!给你这个机会!你随孤出征,此战告捷之后,少不了你的封赏。”

“谢主君!封赏倒不必了,臣只有一个请求,”陈猗有些难为情,“臣本来就长得丑陋,此番厉国之行,脸上多了个字,腿上还受了伤,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所以,希望主君能为臣安排一桩婚事……”

“允了。”

“谢主君!”陈猗十分高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一袭白衣、俊美得如同女子的徐忌来到祯侯身边。他轻轻对祯侯说:“厉国的探子回报,三日之前,厉伯放出‘明景君已死’的消息。”

“依你之见,有几成可能?”

“零成,明景君必然不死,”徐忌说,“不如再观望几日?”

“罢了,拿出孤的铠甲,我军即刻启程,出征厉国。”

“主君……”

“徐忌,难道明景君一日不死,孤就一日按兵不动?”祯侯整了整衣服,“人活一世,唯‘气’而已,正气、意气、骨气、逸气、豪气,天地之气汇集,便成了一个人,气盈则人存,人殒则气消。与其继续等着,徒然消磨孤的心气,消磨十万大军的志气,还不如一鼓作气,立即出兵伐厉。孤要告诉厉伯,就凭区区一个明景君,要挟不了孤,也震慑不住孤。”

徐忌叹了口气:“若真是这么想的,主君早几日就出兵了,何须等到现在?恐怕主君还是想借此逼厉伯杀死明景君吧。”

见祯侯不回答,徐忌又说:“若明景君不死,周边诸国支持厉伯与明景君……”

“厉伯也是这么想的,”祯侯冷笑一声,“可他没料到,我早就与各国国君说好了。文国国君答应绝不插足此战;殷国的季灵君也不会支持厉国;至于禹国,东俨君那只老狐狸,请他来他都不会来。其他诸国,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这一战,只与我们祯厉两国相关。

“孤心意已决,要是明景君真的出现在两军面前,那孤就亲手杀了他。”

祯侯张开双手,两位宫女伺候着,一件一件为他穿上铠甲。

徐忌默默看着祯侯披甲,悠悠地开口:“有时真不知道,主君您是为了开战而杀明景君,还是为了杀明景君而开战。”

祯侯想了想:“徐忌,你可记得孤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这……不知。”

“那是在十六岁,彼时孤在演武场与一位士兵操练。他比孤高得多,也壮得多,可因为孤是皇子,他不敢伤了孤,便处处手下留情,”祯侯突然笑了,“然后孤打倒了他,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孤就看着他瞪大眼,满脸惊恐,那张脸先是涨得通红,接着变成紫色,最后变得苍白。时至今日,回想他的表情、他的脸色、他越来越小的呼吸声、他胡乱挥舞的双手……孤还是会感到一阵舒爽,仿佛清风吹遍四肢百骸。最开始,孤以为这是因为他之前看轻了孤,这是一种报复的快感。譬如将轻视自己的花魁收入囊中,譬如手刃了不可一世的仇人……可过了很多年,孤才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哦?”

“在那掐死士兵的那一刻,孤意识到,一个人的性命居然能这么轻易地被抹去;生杀夺予,便是孤与生俱来的权力,”祯侯伸出两根手指,“徐忌,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掌握他人的命;另一种人,命被他人所掌握。孤便是那第一种人。但这还不够,孤在掌握万千性命的同时,自己的性命也被掌握,从前是父王,父王死后是明景君。这可不行……孤要掌握自己的命,孤要做那俯瞰世间万物之人,孤要决断全天下人的生死,孤要——

“扼住天下的脖颈。”

祯侯身披铠甲,带上头盔,大步踏出宫殿。徐忌趋步跟着走出殿外。

阳光刺眼,殿下全是整装以待的将士,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看到祯侯,这些人眼神狂热,或敲击右手的盾牌,或高举手中的干戈,或挥舞绣着凤凰的旌旗,他们齐声高喊:“祯侯万岁!祯侯万岁!祯侯万岁!”

狂风袭来,祯侯背后的披风翻飞如旗,他拔出宝剑举过头顶,剑尖映出璀璨的日光:

“出征!”

五月初八,厉国雍都,皇宫的偏殿。

明景君盘腿而坐,正在下棋。

左手执黑棋,右手执白棋,明景君就这样自己与自己下棋,他下得十分投入,时而皱眉,时而颔首。

“咚咚咚咚……”急促的战鼓声骤然响起,像猛兽咆哮,像万军齐发,又像一连串惊雷在地上炸响,简直要把人的耳朵震聋。

擂鼓声终于停止。明景君却露出微笑。

“哐——”殿门被人粗暴地推开,明景君双手撑着膝盖,看向门外。

厉伯怒不可遏地冲进来,指着明景君破口大骂:“竖子!奸人!你做了什么!”

“我没迈出此殿半步。”

厉伯缓了口气,胡子都气得震颤不已,他拔剑指着明景君:“边境来报,一支军队进犯我厉国!”

“关我屁事。”

“这支军队,打着文国的天鹿旗帜,”厉伯眼神像要吃了明景君,“是文国大军!”

其八·夔鼓

五月初九,厉国,雍都大牢。

大牢里阴冷潮湿,铜盆中的火堆非但不温暖,反而冷冷地照出挂在墙上的刑具。墙面溅满了大片血迹,日久年深,便被染成深红色,显得更加可怖。犯人们尖利的惨叫声在走廊回荡,听上去令人绝望。

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逼近。经过一道道牢门,来到大牢最深处的牢房。

“唤醒他。”

“遵命!”

凉水迎面浇来,浇醒了昏迷的萧黎。萧黎被吊在墙边,肩胛骨被铁钩穿透,十个指甲被硬生生拔掉,割伤和烫伤几乎遍布全身。他呛出一口血,无力地睁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赵息负手而立,脸上没有表情。

“你的计策是什么?”

萧黎低下头,不说话。

赵息揪着萧黎杂乱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主君说他杀了你。你猜,明景君说了什么?”

萧黎努力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说:‘一个谋士而已,杀了就杀了’,”赵息的语气极尽讥讽,“他不把你当人,你却要为他隐瞒?愚蠢!简直愚不可及!不错,主君是不敢杀明景君,可杀你萧黎,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门客,是明景君养的一条狗,你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又有谁在乎?又有谁记得?”

慷慨陈词似乎没取到效果。赵息与萧黎对视,发现对方的眼中满是轻蔑。

“说出你的计策,我留你一条命。”赵息收回手,发现指尖沾了点血,他皱着眉头,擦了擦手。

“赵大人,请……”萧黎的声音异常嘶哑,“请回吧……”

赵息掐住萧黎的脖子:“你不要不识好歹。”

“呃……”萧黎满脸痛苦,嘴边流出鲜血。

赵息放开手,满眼失望,“啧”了一声,甩袖离去。旁边的狱卒谄媚地跟过去。

“赵大人……”走出牢门时,赵息突然被萧黎叫住。

赵息回头,萧黎鼻青脸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劳烦赵大人……捎句话给厉伯,让他记住我与他……打的赌,就说——

“三通鼓响……明景君出……”

恭送赵息离开后,狱卒回来,在萧黎面前转了转,双手环抱胸前:“看上去弱不禁风,没想到还是块硬骨头。三十道刑罚都吃遍了,却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喂,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赵大人都来亲自审你。”

“想知道?”萧黎说。

“嗯嗯。”

“给赏口水,我便告诉你……我的身份。”

狱卒想了想,端来一碗水,递到萧黎干裂的嘴边,萧黎贪婪地喝下水。狱卒不耐烦地问:“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萧黎煞有介事地说:“你听好,我啊……和你还有一些关系……我曾伐柯于贵寓,赠梅于尊府,与令堂合卺,并先妣掩帐,谁道当时春宵短,记得后来良日长。只可惜……先妣她……哎……”

“打住打住打住,你说些什么东西,什么仙笔不笔的,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说点简单的。”

“简单的,就是他说他是你爹,你妈死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忽然传来。

“哈哈哈哈哈……”萧黎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

狱卒怒目而视,指着萧黎:“好啊,敢作弄你爷爷!看我不整死你!”狱卒取出一根长长的铁刺,就要往萧黎身上戳。

可狱卒的手突然被人拽住,下一刻他便被甩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牢房对面的墙壁。

先前说话的人来到萧黎身前。萧黎先看到一双革靴,接着是褐色的缚袴,再往上是腰带,有玉带钩作装饰,身侧悬挂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铎,上面绘刻着兽纹和雷纹,看上去凶猛异常。看到这个金铎,萧黎有些惊喜,再往上,他看到了浓密的络腮胡,一张霸气外露的中年武夫的脸,眉毛和头发都有些白了。那人的脸上还是如从前一样,无时无刻不是生气的表情,仿佛全天下人都欠他钱。

“夫子。”萧黎的声音有些颤抖,流下两行泪。

“哼,别叫我夫子,我可不是你夫子!”那人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好吧,秦不昧……秦公?”

“什么?你你你你叫我什么!好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那人气得瞪大了眼,腰间的金铎发出“铃铃铃”的声音。

“您不让我叫您夫子……那我只能直呼您的姓名了。”萧黎撇撇嘴,扯动身上的伤口,痛得咬紧嘴唇。

那人有些心疼,但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罢了,还是叫夫子吧——先说好,是你自己叫的,我可没认你!”

“是,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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