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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春夜 第29节

管家腰弯得更低了, 点头如捣蒜,忙转身去备,成王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谢池这主人家做派是从何而来?

“谢池!你有没有将本王放在眼中!”成王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又大了几分:“来人,给本王把他绑了再扔回大牢!”

门外侍卫一动不动,倒是端着茶的管家一溜小跑,青瓷茶盏放在谢池手边,脸上堆满谄媚:“请谢将军用茶,若是味道不合将军的意,老奴再去煎一盏来。”

成王指着谢池的手有些颤抖,许是过于震惊,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完整话:“你是假降?”

“大王不问问卫邈吗?”谢池嘴角噙着一丝笑,反问道。

“难道……难道你已与卫邈联手?引我入瓮?”成王不住摇头,卫邈不能直接称帝,要想不被文人的笔杆戳着脊梁骨骂,便只能扶持傀儡皇帝,世子不过七岁,正好摆弄,遂站起身厉声道:“想不到卫邈诈死,竟还有你的功劳,你们休想得逞!我已经安排叶儿离开洛川,还有九公主作为人质,若本王有个好歹,她便会将你二人的行径公之于众!”

“哈哈哈哈哈哈……”谢池侧过脸笑得放肆,忍了又忍,正过身道:“大王的聪明来得总是不合时宜,你与卫邈书信来往半年,可见过他人?”

成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因密函中卫邈对于前景的描画过于诱人,再加上皇帝的步步紧逼,他来不及仔细琢磨,竟中了圈套!浑身力气宛如被抽干,生生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摁着胸口直喘粗气。

“河阳郡主天资聪颖,写得一手好字,在我西南府中四年,每日临摹卫邈字迹,现下已大成,真假难辨,这不,连大王这做阿爹的也瞧不出纰漏。”语毕,谢池端起茶盏,冲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管家点点头,管家心领神会,上前接过青瓷杯,躬身退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定是你威胁叶儿,逼她如此,她不会这么对我……”成王口称不信,眼神却不安躲闪,自打成王妃去世后,父女二人关系日益紧张,争执不断,可他不愿相信捧在手心仔细呵护的独女竟想弑父。

“抵达洛川的前一日,郡主主动提出要与本将军做个交易,她想亲眼看着你死。”谢池抚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催促道:“大王,上路吧。”

不等成王反应,谢池拍拍手,正堂前的侍卫都退了出去:“眼下这府中只有你、我、郡主三人,我不如你嗜杀成瘾,连我府中见过你们的仆役也不曾放过,四十七条性命,血流成河。”

“你……你都知道了?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行舟,你受奸人蒙蔽,谢兄夫妇是死在李弘煜的手上,我亲眼……”死到临头,成王还欲再辩解一番。

“对,我亲眼所见。”谢池没了耐心,站起身,面容平静得犹如在说旁人的事情:“阿娘将我藏在院中水缸里,那木盖子有一条缝隙,那年我六岁,看得一清二楚,大王,你说算不算亲眼所见?”

闻言,成王眼中最后一点亮也暗了,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谢池,眨也不眨。

谢池拽着他的胳膊,力气极大,强行令他起身,成王就这么被谢池拖进了二门,跪在后院花园之中。

有一股烧焦的气味传来,成王抬头张望,环顾四周,见王府四周竟燃起火来,竟真与十七年前谢府一样。

“本王若是不肯自行了断,你还能陪我在这里一起等着不成!”成王梗着脖子,眼下他才明白谢池为何不干脆一剑杀了他,都说文人迂腐循规蹈矩,谢池从军多年,哪怕是坐上了武将之首,也仍逃不出刻在骨子里的坚持,还惦记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池指着不远处的假山,沉声道:“大王可知那假山下头有一处密道,若实在不成,等你活活烧死,我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密道?什么密道?何人所为?何时所造?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成王不信,可见到谢池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宅子原是洛川一商贾人家的祖宅,大王瞧上此处,不由分说,将人家一家老小赶了出去,抢占此地,还扩建不少。”谢池想让他死个明白,解释得颇为详细:“那商贾之家有一独子,身患哑疾,被大王抄家时受到惊吓,落了病根,没两年便撒手人寰。此人有一好友,姓宋,精通机关暗器……”

谢池口中之人便是宋怀山,宋先生当年沉迷起死回生之术,无暇照顾幼子,便丢在此地,那商贾人家欠宋先生人情,自然精心照顾,与独子养在一处,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家中密道宋怀山也十分清楚。

去岁,谢池初到洛川时,隔日就去了成王府中做客,带上宋怀山,明面上是燕字受伤,他懂手语,以便照顾李无眠,暗地里则是乘人不备,偷偷查探密道可还在,是否有损坏,幸好,虽年久失修,但仍能用,宋怀山也是来讨债的。

“……叶儿呢?她不是去码头了吗?”成王跪坐在地,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逃不出,遂开口问道,谢池说李知叶仍在府中,他多少有些不安。

“郡主不见着你死是不会走的。”成王顺着谢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何时那密道已经打开,李知叶露出半个身子站在那里,神色冰冷,那目光不是看父亲的,而是看仇人的。

獨成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叹了口气,倏地从谢池腰侧拔出剑,这剑极其锋利,血撒了满地,成王面朝下重重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咳出鲜血,他努力转过头,看向李知叶,她的模样更像王妃,母女二人,一人诛了他的心,一人要了他的命。

空气中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火势越来越大,夜空被浓烈的烟雾遮盖,有些呛人。

谢池收起剑,快步往密道口走去,李知叶先进去,下头接应的是扶着梯子的宋怀山,谢池刚下了两个台阶,宋怀山眼角余光瞄到李知叶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发出滋滋之声。

“危险!”宋怀山大叫一声,就朝李知叶扑过去,却扑了空。

爆炸声响前一刻,李知叶桀桀怪笑:“谢池,你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

李无眠一行人站在码头,惶惶不安,突然见到城内某处燃起大火,看方位似是成王府,李无眠心中打定主意,叫来玉竹,命其带她走一趟。

“公主,将军令属下必须带您安全离开。”玉竹不敢违背谢池的命令,可也忍不住朝起火处看去,心中自我安慰成王一事有十成十的把握,将军应是无碍。

一旁众人也劝李无眠速速上船,她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谢池吉人自有天相,可李无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见玉竹不动,她干脆从发髻上拔下步摇,尖利的发钗尾抵在脖子上,眼神坚决。

四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燕字说话声音有些发抖:“公主万万不可,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腹中胎儿。快放下步摇,小心伤着自己!”

李无眠往马车处走,丝毫不顾众人劝阻,看样子若是玉竹不去,她自己驾车也要走这一趟。

玉竹无奈只得跟上去,又叫了几名身手不错的侍卫随同,燕字扶着李无眠上车,自己正要往上爬,却被李无眠制止,她不允许燕字一同去冒险。

二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他们跟前,掀帘下车的正是李知叶。

“公主也才到?人齐了,我们出发吧。”李知叶作势要去扶李无眠。

李无眠见她孤身一人,观棋未跟在一旁,比划道:怎么只有你?

李知叶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袖子挡着嘴,说道:“观棋姑娘是蜃楼的高手,哪儿能一直跟我。”

李无眠不想再浪费时间,指着成王府方向,令玉竹快走。

“公主这是……”李知叶此时才瞧见李无眠手中之物,劝道:“谢池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公主身怀六甲,还是多顾及些自己吧。”

李无眠并不理会,进了马车,玉竹驾车就要走,就听李知叶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谢池哪里值得你跑一趟!你可知他带你来洛川,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此地!”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进李无眠耳中,她身形顿了顿,探出手拍拍同样楞在当场的玉竹,手指却指向城内。

有些没想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清晰了,不知怎地,李无眠脑海中浮现出二人成亲不久,谢池邀她同去洛川的画面,夫妻二人一|夜|欢爱,用早膳时她困乏不已,强忍哈欠,谢池眉眼都带着笑,轻声问她:“可要与臣同往?”

“见到将军没?”城内宵禁,路也好走,玉竹有谢池的令牌在身,一路上畅通无阻,一刻钟便到了成王府门前,里面熊熊大火,门前摆着水缸,士兵手中拿着水囊木桶等工具,成王府的火不能蔓延到其他地方。

守将摇摇头:“将军进去后,还没见着人。”

玉竹回头向戴着幂篱的李无眠解释:“成王府有暗道,将军是从暗道走的。”

李无眠坚持要去暗道处看看,玉竹也怕她一不小心真给脖子划出一道口子来,别说谢池,他连燕字那里都交代不了。

密道出口离此地不远,玉竹上前查探,脸色倏地一变:“不好,有火药的味道。”他忙和几名侍卫拉开石门,只见有一遍体鳞伤的男子躺在地上。

玉竹疾步上前,扶起男子,定睛一看,竟是宋怀山,宋怀山总算等来了人,强撑着一口气道:“将军……将军还没出来!”说完便昏死过去。

玉竹将宋怀山交给近前侍卫,叮嘱其尽快送到宋先生那边,他则带人清理爆炸后堵住王府入口位置的杂物。

李无眠一动不动,似是没回过神,宋怀山伤得如此严重,那谢池呢?若是他死了……现下好似有一只手紧紧握住心脏,令她不能呼吸,她不敢也不愿去想。

密道狭窄,容纳人数有限,玉竹与另外两名侍卫加快速度,刚清理出一尺宽的洞口,就被李无眠推到一边,她手脚并用,硬生生从那巴掌大的洞口爬了上去,玉竹他们身型高大,一时半会儿挤不上去,着急大喊:“快点!公主若有个好歹,将军就绝后了!”

李无眠用备好的湿帕子捂住口鼻,假山被热浪簇拥,表面热度上升,李无眠虚扶在其上,往前探,她先环视四周,没见到血淋淋的人,先松了口气,再抬头一瞧,呼吸顿时一窒。

谢池坐在两丈远的石阶上,白色的衣袍已被血侵染,额前几缕青丝,左手皮开肉绽,他低头垂目,似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谢池!”李无眠哭着喊道,自六岁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发音不准,可对于谢池来说,这声音是将他扯回人间的救世主。

他抬起头望向她,为自己适才生出的赴死之心后悔不已。

第五十一章

大渊上下都没想到一场内乱刚刚起势, 竟在成王府大火后戛然而止,罪魁祸首已成了一具焦黑的枯骨。

洛川驻军假降,不但一举捉拿了成王这些来所豢养的死士、私军, 连同卫邈残余党羽也一网打尽,顺便还为皇帝洗脱嫌疑, 所谓弑兄的证据皆是成王捏造,他手下人为了保命, 又琢磨着死无对证,该招的都招了,唯独成王误以为卫邈还活着一事闭口不提, 只说成王早就与卫邈狼狈为奸, 卫邈死后, 名下产业都让成王霸占了, 运筹多年, 只等起兵造反。

成王挫骨扬灰,与其勾结的一干人等流放苦寒之地。皇帝念在世子年幼,贬为庶民, 留在洛川, 而河阳郡主李知叶下落不明,各地下发海捕公文,悬赏百两黄金。

谢贵妃近来夜不能寐, 派出去的人多番打听,得回的消息千篇一律,她愈加惶恐不安。

宋嬷嬷一旁劝慰:“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娘娘待他不薄, 再有怨气, 自家人也是关上门再说。”

“若他将兄长之死的真相一并告知陛下, 那此事才算了结,可行舟他只字未提。他下得一盘好棋,卫邈烙上好大喜功,成王则是叛臣贼子,那我呢?怕是不会放过我这个做姑姑的了。”谢沧画忍不住咬住手指,上下贝齿不住打颤,似是想起什么,倏地起身往外走去:“不行,我得去找陛下。”

因谢池前有平定西南的汗马之功,现有一举镇压叛军的不世之功,一时间谢家上下鼻孔都快朝天了,谢三、谢四府前更是门庭若市,长安大小官吏生怕没混个眼熟。

就连勤政殿前的大太监远远瞧见谢贵妃,也殷勤不已,躬身请安,引着她去偏殿歇息,只待吏部尚书议事完毕出来,便去请示皇帝。

因洛川之事得以平息,皇帝近来心情甚好,与吏部商量完封赏一事后,召见谢贵妃入殿:“爱妃今日怎么来了?朕正打算批完奏章就去瞧瞧你。”

谢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她扑到皇帝怀中,说梦到兄长,兄长责怪她教女无方,惹得皇帝生气。

皇帝一时心软,十二娘已在骊山长云寺为国祈福一年有余,下旨十月接她回宫,在贵妃膝下尽孝,待来年春再回长云寺。

年底谢池就能赶回长安,届时一家团聚,贺元日也图个喜庆。

***

谢池还未启程返京,圣旨就已快马加鞭到了洛川,皇帝提拔他为骠骑大将军,虽是从一品之职,但并无实权。

钦差大臣宣读圣旨后,见谢池起身还需旁人搀扶,知他伤得不轻,忙上前搭一把手,说道:“大将军好生休养,陛下说了,您乃是大渊肱股之臣,日后还是要多辛劳一些,代掌辅国大将军之权。”这意思倒是明显,兵权还在他手上,大渊历史上头一个掌兵权的从一品武将。

谢池客气几句,管家备好谢礼,命人架了马车,陪同钦差大臣前往驿馆休息。

送走钦差,谢池低声问玉竹:“公主如何了?”

“主院里的人都不太搭理我,奶娘还是心疼我些,但也说得不多,公主康健,请将军宽心。”玉竹着实冤枉,开头是李知叶在码头喊了一嗓子,在众人心中埋下隐患;后面他好不容易清理出爆炸的洞口,十个指头都出血了,可李无眠也不搭理他,气呼呼的就要走,他去扶谢池也不是,去追李无眠也不是……谁料想,翌日一早大局已定,回到府中,主院里的人见他就都没了好脸色,他招谁惹谁了啊。

闻言,谢池长叹一口气,在二门前驻足半晌,转身回了书房,他已经在书房睡了十日,连李无眠的裙角都没见着。

他知道她气什么,可是不知道她究竟要气到什么时候。

那日李知叶点燃炸药,他来不及进入密道,一手扒住入口边沿,千钧一发之际,借力回到地面上,但那炸药威力了得,炸伤了他的手,听觉也受到影响,双耳作响,两眼晕眩,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干脆坐在台阶上,不知怎的,脑海中就生出了大事已毕,可以去见父母之感。

恍惚中又看到那个六岁的孩童,趴在水缸中,大气不敢出,看着那几位平时和蔼可亲的长辈,逼得父母自刎,他暗暗发誓,往后谁都不能信,此生唯一的目标便是报仇雪恨。

“你不是常常因为想阿爹阿娘在被窝里哭吗?如今大仇得报,我们走吧。”六岁的他伸出了手,谢池心想,对啊,筹谋多年就是为了今日,活着也无甚意思,整日阴谋算计,甚是恶心,倒不如去了,可又缺点什么……

直到听见一嘶哑的女声叫他:谢池!谢池!谢池!他抬起头,先是看见女人脏兮兮的小脸,眼神向下又看到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好似一桶凉水从天而降,浇得他灵台清明,他起身就往她身边跑去,紧紧拥住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李无眠,你来救我了。”

香积寺之事,他受伤后,李无眠曾告诉他,她祈求过佛祖,能有人庇佑她一生,后来他来了,却因她而受伤,她倒宁愿他不来。

可事实正好相反,佛祖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祈祷,她来了,她才是他的救世主,让他对人世间又生出了眷恋之情。

回府的路上任凭谢池如何解释,李无眠只字不言,盯着宋先生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回了主院。众人忙着把白日收拾好的行李,又放回去,此时李无眠连比划带努力发声,大意便是以后谁让谢池进主院,谁就去他身边伺候,不必留在她这里了。

十日来,谢池只要在主院门前露个脸,就会有人出来相劝。

有正儿八经的,以落雪成霜为主:

“公主正在气头上,将军别来添乱了。”

“将军,你快走吧,省得叫公主瞧见,她若是不愿在院中散散步,可是要积食的,对腹中胎儿不好。”

也有冷嘲热讽的,以燕字四平为主:

“呦,将军不养好伤再来杀我们公主吗?”

“大将军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咋还沦落到让我们公主去搭救呢。”

……

这日夜里,谢池实在忍无可忍,决定潜入主院,亲眼瞧瞧李无眠,他才能安心,玉竹备下的夜行衣有些紧,肩膀活动多有不便,他一路提心吊胆,竟生出了采|花大盗之感。

刚摸到二门,就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是谁!胆敢跑到骠骑大将军府邸鬼鬼祟祟,小命不想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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