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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春夜 第32节

“哦,原来是要孩子,不要我,去母留子是吧。那媒婆送来的画像你相中哪一个了?我……我这就给她腾位置……”李无眠哭得更大声了,一屋子婢女嬷嬷惊讶不已,怎么向来稳重懂事、知书达理的李无眠,一面对谢池,就变得无理取闹撒泼打滚。

谢池也不恼,温言细语地哄着李无眠,直到时辰实在耽搁不了了,才颇不情愿地往宫中去。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为难将军?”李无眠擦干眼泪,就着燕字的手喝了两盏温水,哭了半晌,嗓子都哑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燕字先答道:“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宋先生都说了,您快生了,脾气难免烦躁些,且将军也不是不能担待之人。”

“依老奴看,公主可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将军可从未对过其他人这般有耐心,就方才那一会儿说的话,比平日里七八日说得都多。”秦嬷嬷脸上带着笑,身为过来人,哪里不明白夫妻间的乐趣,不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么。

“秦嬷嬷说得对,婢子与成霜在西南六年,将军就是笑脸也难见,可在公主面前好似换了一人,生动许多。”落雪也补充道。

李无眠心中好受不少,她明白谢池所言是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往歪里扭曲,挑刺找茬,不知是在试探他对她包容的底线,还是在验证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真的爱她。

谢池虽从未开口说过,可行为举止除了爱,再找不到其他理由,她不信他是演出来的,眼神骗不了人,可她不愿直截了当地去问他,什么时候就与他较上劲儿了呢?想来心烦,不如不想。

用过晚膳,李无眠连同隔壁将军府的一众仆役都发了赏钱,吉祥话听了一箩筐,心情大好,又吃了两盏樱桃糕,才上榻准备睡觉,窗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她也不觉得吵,嘴角带笑,只盼腹中孩儿平安落地。

睡得正香,她只觉得下身潮湿,迷迷糊糊的还有些不好意思,以为自己没憋住小解,可没想到那水流丝毫不受控制,李无眠慌张了,想起宋先生曾讲过的破水一水,她强忍住惊恐,叫道:“燕字,快去叫稳婆,我……我可能要生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光滑如镜的地砖上铺着朱红色的地衣,年轻的少女们似是不怕冷,赤脚踩在上面,舞姿摇曳,勾人心魄。

站在最前头的舞姬皆忍不住去瞧那一身墨紫衣袍、头戴莲花玉冠的男子,骠骑大将军果真如传言所言,面如冠玉,目如星辰,称得上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丝毫没有习武之人的粗鲁之感。

谢池端坐在榻上,偶尔举杯向皇帝敬酒,皇后所生的晋王李琢,和先英贵妃所生的昌王李珀,在东宫之位的竞争上已达到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站队,立储的奏折隔三差五就要摆到皇帝案头,可皇帝却迟迟不表态。

“行舟在洛川驻军军饷一案上的表现,可谓精彩,胆识过人,智勇双全,阿爹让我多向你讨教学习。”晋王道。

“日后本王定要去府上叨扰,还请九妹夫莫要拒绝。”昌王紧随其后。

谢池道了几声不敢,只说二位大王抬爱,他状似无意地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不远处蜀王身后的侍从躬身低语道:“主上请大王叙话。”

蜀王端着酒盏,老老实实地起身,走到谢池面前,先向二位兄长行过礼,又对谢池道:“行舟,洛川的地理志本王绘制时有一两处不太清楚,想与你请教一二。”

“八郎,今日是除夕,莫谈公务。”晋王掉下脸,呵斥了句,若不是白日里听皇后说蜀王已主动向皇帝奏请,待过完年便去就藩,他真要以为蜀王欲拉拢谢池,也想争一争东宫之位。真是读书读痴了,分不清场合。

“三哥,离开洛川越久,怕记忆越模糊,还是趁早确定了好。”蜀王不得不再次出声。

“大王莫怪,蜀王殿下所言极是,夜宴还久,不着急着一时半会。”谢池说着就已起身,随蜀王往供人休息的偏殿而去。

“……本王……我已经同阿爹说了,二月初一便往莱阳去。”蜀王说得小心翼翼,似仍不放心,与谢池确认道:“你要求的事情我都照做了,千万别杀我。”谢池不声不响地就处理掉了久居洛川的成王,这本事压得他再不敢肖想其他,活着比什么都强,哪怕阿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非要远离长安不可。

谢池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大王莫再另生是非,本将军言出必行。”莱阳是谢池起势的地方,就算数年后蜀王心思又活络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帮蜀王灭灭火。

谢池侧倚在凭几上闭眼假寐,就听见门外一阵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玉竹急切询问:“大将军可是在此处?”

顷刻,殿门被推开,玉竹气喘吁吁道:“将军,公主要生了。”

***

谢池一路快马加鞭,待到了公主府,李无眠已进了早就备下的产房,门口守着两个嬷嬷,不许他进去,女子一朝分娩凶险万分,规矩不能不遵守。

宋先生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安慰道:“将军莫急,公主这一胎胎位正,再加上她底子好,养得也好,不会出什么大事。”

好好一番宽慰的话,落在谢池耳朵里就变成了“不会出大事,但是仍有小事”,李无眠的忧思现下传染给了他。

他坐不住,站在门前听里面的动静,李无眠时不时高喊两声,应是痛得难以忍受,其中一个稳婆不住提醒她:“公主,深深吸气……对……慢慢呼气……”

门外听力极佳的谢池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随着稳婆的口令,再缓缓出气,动静有些大,一旁玉竹看得目瞪口呆,将军这也是要生了?

经历过谢池害喜一事的宋先生十分淡定,眼下你若提醒他不必如此,反而让他惶恐不安心烦意乱,不如随他去,减少几分忧虑。

从除夕的夜色正浓,到元日的旭日东升,伴随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之音,谢池终于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到产房中。

屋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几个稳婆婢女正在收拾,李无眠脸色苍白,嘴唇都没了颜色,虚弱地躺在床榻上,专注地看着身旁的小人儿。

“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是位小公子。”秦嬷嬷忙上前行礼,一屋子贺喜之声不断,谢池脚下都有些踉跄,他与李无眠已为人父母,幼小的生命将二人紧紧相系。

他坐在榻边,声音有些不稳:“你可好?”见她额前的头发濡湿,这样折腾一夜早已没了力气。

李无眠似是看不够眼前的婴儿,都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皱皱巴巴的有些丑,可她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可爱。

“年年,小名就叫年年吧。”李无眠点点头柔声道,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

第五十六章

盛装打扮的十二娘坐在谢贵妃殿中, 沉默不语,她还未来得及向爱慕多年之人道一声“福延新日”,就听众人议论九娘要生了, 谢池向皇帝告罪,连夜赶回了公主府, 连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都未参加。

自打被接回宫,阿娘日日在她眼前念叨, 说表哥与九娘是多么貌合心离,又说表哥中了九娘的圈套,才会怀了孩子……只要她肯如法炮制, 也走一走九娘趟过的河, 不说完完全全抢过谢池, 但她可以自请去了公主身份, 以良家平民女子之身做个外室也行。

对, 阿娘怂恿她做外室,不顾脸面,不要身份, 只要能与表哥双宿双飞, 她以为阿娘是为了她好,现下想来,她这十几年来怕都误会了。

是阿娘自小就跟她说表哥样样出色, 一表人才,以后定是位良人,配得上我们十二娘, 潜移默化地洗|脑, 她真的爱上了谢池, 且将谢池视为此生唯一追求。

可事实上, 谢池与阿娘不合,与九娘的确恩爱,否则不会为了她,舍弃他高高在上的自傲,她可能心里早就明白了,却宁愿自欺欺人,多亏长云寺这一年多的苦修,让她在不受干扰的前提下想清楚了许多事。

“十二娘莫恼,有阿娘在,行舟早晚也会与你诞下孩子。”谢贵妃恼怒至极,话也说得咬牙切齿,她筹谋许久,除非谢池夜宴上什么都不吃,否则定然要中药,她原本只需要等贺元日一早揭开私通丑闻,没料想,李无眠好巧不巧竟然生了。

“阿娘,你是因为疼爱儿,才想尽一切办法撮合儿与表哥,还是只想要个有谢家血脉的外孙?”十二娘抬起头望向目空一切的谢贵妃,眼中泛着隐隐泪花。

“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不想与行舟在一起?”谢贵妃的语气与往日里怂恿她时一般无二。

“那儿换个问法,若是娘想要个有谢家血脉的外孙,三舅舅膝下有两子,那两位表哥也与我年纪相仿,不如在他们之中……”

十二娘话未说完,就被谢贵妃的尖叫之声打断,她快步走到十二娘面前,高高扬起手,眼看一巴掌就要落在十二娘脸颊上,被宋嬷嬷紧紧抱住:“娘娘息怒,今夜家宴,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李慕瑛,你这辈子除了谢池谁都别想嫁!别说是贵主身份,就是去做贱民,也得从你肚子中生下谢池的孩子!”谢贵妃捏着十二娘的下巴,迫她抬起头与其对视,不容躲闪,谢贵妃眼神狠厉:“是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九娘处处不如自己,不但出身、才貌上不得台面,还是个哑巴!她都能笼络住谢池,你为何不能?啊?说话呀,你为何不能?”

十二娘跪在地上,却挺直脊背,她轻声说道:“儿原不明白为何阿娘人前总称赞大舅舅与大舅母,可私下半字不提,好似没有这两个人一般。从前是儿不敢想,现下总算明白了,阿娘,你想要的是我与表哥的孩子,还是你与大……”

十二娘话未说完,就被重重地一巴掌扇倒在地,宋嬷嬷护在十二娘身前,不住磕头请贵妃息怒。

难得母女俩有如此相像的一日,她们看着彼此,又哭又笑,笑彼此痴心,哭彼此处境。

***

自元月初二一大早开始,源源不断的赏赐和贺礼送进了公主府,原本是要送到将军府,可谢池有令,李无眠最是辛劳,无论何人送礼,一律往隔壁送。王孟干脆在正门前设了张案几,除了喜钱等物,还专门给人指路。

“你们大将军也在公主府?没听说将军进去啊?”骆林悦似是不信,再三与王孟确定。

“呵呵,骆将军有所不知,将军府与公主府之间有一小门,所以我们将军未从正门进。”为维护谢池的面子,王孟绞尽脑汁,张口就来,哪里来的小门,过墙梯倒是有一架。

骆林悦此番贺礼是以骆家的名义送来的,十分贵重,骆祭酒的意思是待谢家大公子五岁启蒙入学,定要送去他门下,以弥补当年失去谢池这个得意弟子的遗憾。

可后来谁都没料到,谢年年既没遗传他爹的过目不忘,也没继承他娘的细致入微,最大的优点是自小身体强健,能吃能睡,爬树翻墙掏鸟窝,半刻都不得闲,倒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骆林悦等在暖阁旁的耳室里,此处原不是做招待用,用谢池的话来说是看在二人关系亲近,破例允他在此。

待走形式的寒暄道贺走了一遍后,骆林悦表情神秘,环顾四周,方才鬼鬼祟祟道:“昨日你那姑姑弄出好大的阵仗,十二公主半张脸肿得见不得人,还非要参加宫宴,好多人都瞧见了,说是谢贵妃打的,气得陛下都离席了,啧啧,贺元日母女二人整得好似失心疯。”

谢池敷衍地点点头,不住往门外张望,像是在期盼什么。

“行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渐渐骆林悦发觉事情不太对,直到乳母抱着小公子进来,递到谢池怀中后,此人就跟换了性子一样,心不在焉也治好了,笑得那叫一个得意。

“你专程叫我到耳室来,就是为了炫耀你儿子?”骆林悦指着谢池的手指都微微有些颤抖,怎么去了趟洛川回来,变化如此大,前阵子不要名声,眼下连脸都不要了?

“你快看看,年年是不是和我像?”谢池往骆林悦靠近了几步,眼神半刻也未离开怀中幼子。

骆林悦细细一看,小小一团,皮肤和脸蛋红扑扑的,遂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像,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这孩子连眼睛都未睁开,哪里瞧得出像不像的。

话音刚落,只见年年小嘴一咧,鼻子抽动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哭得极其响亮,乳母忙掀开帘子请示道:“小郎君饿了,该吃奶了,公主已经催了。”

谢池小心翼翼将年年交给乳母,恋恋不舍道:“这小子脾气不小,嗓门还大。”

“行舟,你还认识我是谁吗?”骆林悦问道。

“你吃错药了?”谢池懒得理他,如今炫耀也炫耀过,该送客了:“你贺礼也送到了,孩子也见了,早点回去陪骆祭酒和你爹娘过年吧。”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猎场遇到一只豹子……”骆林悦提起往事滔滔不绝,可谢池并未如往日一样安抚他,权当作没听见,径直出门走了。

“旁人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有了儿子忘了兄弟!”骆林悦看着谢池远去的背影,恨恨喊道,也只换得一个背影。

李无眠靠在凭几上,抱着年年,年年则咂着小嘴,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公主其实不必亲喂,多多休息,咱们府中备了好几个奶妈子,不会饿着小郎君的。”秦嬷嬷在旁劝道,一般大户人家的媳妇,为了身形不走样,都不愿亲喂,早早找好奶妈子,一举两得。

“不怕秦嬷嬷笑话,我自出生起就是阿娘亲喂,阿娘常说母女连心,我觉得这与阿娘奶我长大有关。”彼时还在宣王府,李弘煜子女众多,再加上赵才人本就不受宠,自然是没有乳母奶娘伺候在侧,所幸她也健康长大了。

谢池进了暖阁,婢女婆子们行礼退了出去,他坐在榻旁,轻声道:“多谢你。”

李无眠脸一红,抱着儿子侧了侧身道:“谢我作甚,快背过身去,没瞧见我正在……正在……”剩下两个字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又大了?”谢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忙摆手,示意刚才那话不算:“我的意思是……是元日已过,你我就长了一岁,年纪大了。”

李无眠斜了他一眼,大有不会说话就闭嘴的意思。

见她恼了,谢池缓缓抬手抚摸上她的脸,指尖温柔摩挲,激得她没了力气,小声道:“这两日出了几身汗,尚来不及洗,你也不嫌脏。”

“我是不是从未对你说过,公主在臣心中乃稀世之宝,无人能出其右。”

李无眠还是头一次听见谢池说如此肉麻之话,愣了片刻,方才回应道:“所以你要谢我救了你?那大可不必,虽然是我一心要去寻你,但木块石头都是玉竹带人挪的……”

谢池俯身靠近,在她唇上啄了又啄,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不眨眼地看着彼此,直到谢池的唇又要落下,李无眠忙捂住嘴:“年年还在,你怎可轻薄于我。”

“我要谢你来到我身边,谢你信任我包容我,也谢你……谢你让我爱上你。”谢池如吃过糖一般,甜言蜜语攻势太强,李无眠有些招架不住。

“你……你莫要再胡说了。”李无眠耳垂都红了,她低头垂目,盯着怀中的小儿,不敢再看谢池,她现下心跳如鼓,大白天的,突然诉情意也太令人羞耻了,戳戳年年的小脸蛋道:“你长大可别学你阿爹,登徒子。”

第五十七章 (捉虫)

过了正月十五, 十三娘才得了皇后允准,带着早就备下的贺礼,去了位于兴宁坊的九公主府。

燕字早早候在府门前, 迎了她就往后院暖阁去,一路上十三娘叽喳喳问了一堆问题, 一年多未见,发生了多大事, 她好奇得紧。

年年刚喂过奶,睡得正香,小脸胖嘟嘟的, 甚是可爱, 十三娘从婢女手中接过金镶玉的长命锁, 放在年年胸前, 轻声道:“小姨愿你长命百岁。”

乳母行了礼, 抱着年年退了出去,主屋内留下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

“九姐姐是丰腴了些,但不显多, 依妹妹看, 比大婚时还要美上许多。”十三娘笑眼弯弯,坐在榻旁,仔细端详着李无眠。

李无眠拉过她的手, 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诚恳:“多谢十三妹妹专程来看我。”

晋王、怀王、昌王等还在京的皇子,早已携王妃登了门, 大王们由谢池招待, 王妃嫂嫂们则与她话家常。

从前她与这几位嫂嫂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如今她们个个都热络, 都是逢场作戏惯了的,可李无眠有些不适,比起她和孩子,嫂嫂们更关心的是谢池的态度,可有什么爱好?可有看好谁?甚至以利相诱,只要她愿意吹些枕边风。

已出嫁还留在京中的公主仅有她和十娘,十娘身怀六甲,再有月余也要生产,不能前来道喜,驸马送了贺礼来,自然是谢池应付。

十三娘与他们多少有些不同,她从前就是个善良的姑娘,当年骊山乞巧节当众请皇帝赐婚,绝了皇后的念想,也知是个有主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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