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第2节
众人闻言,皆不做声,祝斗真更是僵住一脸笑,架起条潦潦草草的眉睇芷秋一眼,“噢?同我这个糟老头子吃个皮杯,你是吃亏了?”
那胖子直掣妙龄少女之手,少女方知失言,正欲启唇辩解,倒是芷秋接过她手上的玉樽,怨攒千度地与祝斗真对望,“我雏鸾妹子年纪小,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还计较这个?不过她说的麽,意不对言却对。你自己也算算,你都多少日子没叫我的局子了?八成叫哪个狐狸精勾了去!我十七岁就应酬你,应酬了这一年,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不是我吃亏?你好狠的心呐!”
及此,那水汪汪的桃花眼扇一扇,泪珠涟涟,背转身去由袖中牵出一绣玉兰的白绢搵着眼泪,“你们吃你们的酒,不要管我,我哭一会子就好了。”
那嗓音抽抽搭搭如兰草泣露,好不可怜。直将祝斗真的面色哭软和下来,忙去掰她一对薄肩,“好了好了,我这阵子是忙麽,上月长洲县连下了半月的暴雨,淹了许多农田,我这半月与布政使司衙门内商议着上报朝廷的事儿,不得一点子的空。快别哭了,我想着如今开了春,我也没得空叫你置办春衣,今日特地多带了银票,叫你连着夏衣一齐就裁了,再有回去把上月的局账销了。”
宝光韶华的景色里,潋滟的春池上,芷秋满脸不甘愿地转身,盯着那一张盖了宝印的纸扉,“我又不是图你的钱囉,你偏回回都拿票子堵我的嘴,叫人瞧了,笑话呢。”
眼一睃众人,只见众人果然在笑、男人们皆是心知肚明的笑容。祝斗真同样挂起个心如明镜的笑,将银票子朝她面前推一推,“可有什么好笑话的?我给你银子,这是理所应当的,快收起来,再摆着才是要叫人笑话!”
难得他大方,平日里不过多余给个二三两,芷秋便机不可失地不推迟,绞着绢子蘸一蘸余泪,到底将其尽数折入袖中,心却无尘——
这样子的一群中年男人,业已丧失了少年郎的天真,亦没有老头子的仁善,他们只有一身麻木的经脉与即将枯死的心,故而在他们心中,花有价、月有价、徐徐清风亦有价。
旋即她荡尽风情地一笑,价值二十两纹银的一个笑,足以照亮所有人目光的一个笑,“还是你待我最好。”
祝斗真同样被她这笑容晃了眼,尽管清楚这是银子才能买到的欢颜,也不大要紧,这钱他花得起,她的美貌为他争足了体面,这就算回了本。
这大约便是一位倌人的价值,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寸笑容、每一尺的肌骨,都有她的价钱。
正好的是,祝斗真“老”得不再有时间追求风花雪月,他的脸直白地笑着,“我待你好,你该拿什么谢我啊?”
过堂春风吹弯了她的眉眼,众目睽睽下,她媚冶入骨地笑开,执起玉樽自呷一口扬起脸去,整个动作流畅得正如两岸风摆柳,漾尽一个女人本质柔软的风情。
祝斗真则俯下脸接了口里的酒,那寸短的须挨在芷秋唇上,只让她觉得被扎得疼、以及恶心。脑中便回旋起平日里对众姐妹常说的一句话,“所有的客人中,我最厌烦的就是那姓祝的。”
然则,哪怕她的心是硬的,唇也软得似一朵彩霞,使祝斗真不愿舍弃、离开。
那唇挨上不过须臾,众人调笑声中,便倏起一场香风,由远而近地送来一个明朗的男音,“真是想不到祝大人还如此风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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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点大蜡烛:因古时“洞房花烛夜”,便借此表倌人初/夜。
②吃皮杯:嘴对嘴呷酒,旧时狎/妓伎俩。
▍作者有话说:
本文似设:1两银子大概等于现在1000快(数学不大好,凑个整数好算账,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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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下一章出场
第3章 迷魂销金(三)
满腔京中口音带着调侃,拉众人侧首望向亭外,芷秋亦跟着去瞧。所见的是浮光溢彩的花间曲径上行来一高庭阔宇的男子,以众女阅人无数的眼光看来,此人气度不凡,二十出头的年纪,必是世家大族子弟。
不过一个男人而已,芷秋人生里见过的男人多不胜数,奈他再好,亦留不住她要收回的眼。
几不曾想,恍然却被他翩跹的直裰后头隐约飘摇着的一抹月白衣袂拉扯住目光。
春景如织里,那片鹤羽一样飞飏的衣摆,在皋兰之上,却如柳絮凄迷,又似无根蓬蒿。
暇暨前人错身,那阙衣摆的主人方显露真容。是一张比起其他男人稍显白嫩的脸,大约是位少年,轮廓还柔和,却嵌一对硬朗的眉与晦暗的眼,有着幽篁苍林的神秘感。
须臾,这对眸似两个湖水的漩涡朝芷秋扫过来,匆匆一眼,视为无物。
当他也步入亭中,便袭来一股馥馥暗香,非是世间脂粉或花草,吊诡旖旎得如一口髹黑描红的棺材,如身在地狱之腐朽。实则不过是上好的檀香,只是该少年熏得极浓。
少顷,众女袅袅娜娜拔身欲行礼,不想一案大小官员先随祝斗真起座分向二人拱手行礼,“陆督公、沈大人,可是帖子送得迟了?二位如何现在方到呀?”
观众人,无不是满目殷勤一脸的长笑。芷秋心内了然,这二位大约是京里派驻苏州的官员,只瞧那陆姓少年如此年轻,不想做官已做到了祝斗真等人之上,再窥其器宇,大约是出身名门贵族钟鼎之家,那便也说得通了。
毕至咸集,那祝斗真将二人引就入座,并将两侧各一玲珑翠女指一指,“两位大人由京城远道而来,往后咱们在此地共为朝廷效力,即是同僚,卑职今日特意摆席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没有别的,也请看看我们本地风光。”
那姓陆的少年郎不过牵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一笑。倒是那沈大人直望芷秋而来,一个指端洋洋朝祝斗真点一点,含笑调侃,“我看祝大人是假客气,即要叫我等见识本地风光,怎么你独占花魁?反叫一些庸脂俗粉来陪我二人的酒?”
一言毕,何止祝斗真等本地官员面露尴尬,就连在座少女亦讪然,更加有身侧二女进退不是。
眼瞧着雏鸾似又要傻人傻语,芷秋一急,先夺过谈锋去,“这位沈大人可是在夸我呀?那小女子就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我麽算是哪里的花魁呢?不过叫您说对了,她们尽是些庸脂俗粉,可没法子呀,她们要么还小、要么就还没做几年生意,哪里来的钱买好胭脂呢?今日既然遇见了二位大人麽,二位大人倒是给她们置办些好头面,不就不是庸脂俗粉了?”
言讫,自提了一把珐华菜花酒壶绕出桌去,先将少年郎的玉樽斟满,微福身行礼。
又绕到那沈大人右侧,注酒入杯,春酲一笑,“沈大人可不要怪我们祝老爷啊,我们堂子里自有我们堂子里的规矩的呀,就像你们官场有你们的官场的规矩。你要找我呢,得先到堂子里去打几回茶会①,相熟了麽自然就好说,怕就怕,大人不过是存心讥讽我们这些小女子。”
末了,那沈大人竟拔起身,颇为郑重地同在坐拱手,“倒是沈某言语有失,叫各位姑娘伤心了,沈某自罚一杯,可叫你们这位‘姐姐’放过我,好不好呀?”
那祝斗真忙笑,朝芷秋暗睇一眼,“哎哟哟,沈大人这是要折煞下官们了,可大人是向姑娘们致歉,我等男人不敢代杯,那便相陪!”
众人闻听,纷纷举杯,一时飞觞洒酒,片片欢颜。到红日暮,长亭向晚,男人们行令作诗,拇战飞花,有连连辙北者,便偶将酒杯递与身旁倌人以代之。其中已有小倌人不胜酒力,便予身后婢女姨娘相代。
往常那祝斗真因是知府,相坐相谈者无一不相让,并不常输。可巧今日上首二位是京中派驻而来,芷秋虽不明二人是何官职,却瞧众男巴结态度,便可见一斑。
那祝斗真常乘势而上,又败阵而归,即引得芷秋足足一壶酒下肚,已面腮粉红眼微醺,伴着喧天丝管,更觉脑内嗡嗡作响。
正直侧首偏来一女,是悼玉坊的雅琴,附耳说予芷秋,“姐姐,你唱不唱?”
灯起长廊,流觞伴影,芷秋将云霞一样的面庞轻摇,含笑,“我不唱了,你唱吧。”不时歌起,琵琶滚珠玉,传至四下凄凄长夜,唯有蛙鸣相应,男人们仍旧酣战。
错眼间,只见那陆姓少年目定雅琴,似在认真听其弹唱。他的眼像是冰,嵌在那半明半昧半真半假的笑容里,渐凉了芷秋被酒烧起来的心火。
他真是个怪人,芷秋想,满案男男女女相偎相笑,更有那放浪的将手折入女子袖中,辖制亲昵。独有他坐在那里,与身侧少女始终隔着一条缝隙,如整个人间的尾首,近而疏。可男人们又都像是敬他笑、俱他的眼。
清酒灼灼,长夜滚烫,芷秋仿佛贪他眼中凉意,这一瞧,竟瞧了许久,直到他似乎察觉这异样,偏过眼来。
目光交错这一刻,却有一条春溪涓涓淌过了芷秋的心甸。这是一种微弱而奇妙的感觉,仿若一场云雨之梦,种在了她疮痍满目的世界。
隔着满地狼藉的案、隔着这兵连祸结的灯花影,她正欲以一个惯常周到妩然的笑结束这段陌生的相望。
几曾想雏鸾未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拦腰截断了这未曾问世的笑容,“姐姐,”她猫着声儿,谨慎将众人横睃,“你出来时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就预备着局子要饿肚子,特意带了点干粮,你同祝老爷说一声儿,咱们躲到外头去吃。”
祥算起来,芷秋这一天都不曾用过饭,胃里早被酒烧得泛酸,便掣一掣祝斗真的衣袖,附耳过去嘀咕两句,得他点首,方与雏鸾同去。
风卷走了二女嫣然淡粉的裙衫,伴着芳喉歌艳,陆瞻的眼在周遭的阗咽中逐渐结霜冰冻。静默一霎,他偏首轻询身侧娇女,“方才离席那俩女子,叫什么?”
少女倏然一惊,展眉朝庭外的黑夜望一望,捕捉到两抹渐行渐远的倩影后,方凑近应答,“年长那位十八,是我们苏州府的花榜魁首,叫芷秋。另一个十六,叫雏鸾,她们都是月到风来阁的。大人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去做她们?”
他默然呷酒,少女便挽上他的臂,软语调笑,“大人虽说是京里来的大人物,可也不定能做到我们芷秋姐姐。她的客人多得去了,甭说一般人她瞧不上,只怕她没有功夫再应酬生客了。雏鸾麽更劝您算了,她有些傻里傻气的,仔细惹得大人不高兴。”
说话儿间,她将云鬟惺鬓倒在他的肩头,嗅着他馥郁的檀香。却见他侧首过来,眼似霜刀,唇峰似剑,“别碰我。”
凝滞的冷气引得众人侧目,那位沈大人窥一瞬,忽而长笑,唤他表字,“冠良,挂着个脸做什么?祝大人正同我说好事儿呢,他说起他有一女,年芳十七,待字闺中,名叫祝、祝、祝什么来着?”
唇舌含混不清,可见醉态。那祝斗真便忙接过话儿去,殷殷切切地替二人斟酒,“叫祝婉舟。”
“哦对对对,祝婉舟!”沈大人咋舌一笑,举杯倾尽,“冠良,祝大人求我说媒,想将他这位千金嫁予你为妻,你也二十有二了,正该娶门亲侍奉母亲。我瞧这祝家小姐好,不算辱没了你。”
那厢金樽暂止,断肠声尽,众人窃窥陆瞻面色,见他不疾不徐地勾起唇,叼起玉樽,“是我辱没祝家小姐。”
闻听此,祝斗真慌提壶填酒,满嘴的奉承,“可不敢如此说,督公年轻有为,从前在圣上身边伴读,一直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既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又连阁老都对您颇为赏识,是祝某攀高了才是。”
陆瞻的眼慢腾腾地转过来,无喜无悲地笑起,“祝大人的美意,陆某也不好推迟,可家母兄长远在京中,上无高堂在前,不好大操大办。我斗胆,大人要是不拘虚礼,不如就将你家这位小姐先抬到我织造局的府里头来,改明儿回京,我再求母亲大摆婚宴如何?”
他的嗓音稍显细柔,漫不经心的目光中似藏了寒钩,引得满庭噤声。姑娘们不懂这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却也敏锐察觉这是刻意刁难,只暗窥这祝斗真如何应对。那沈大人却是含笑将二人来回睃巡,瞧笑话儿似的乐呵,
祝斗真到底是四十来岁的官场老人儿了,眼中虽有异,口中却未惊未变,仍是殷切地笑着,“这有什么?督公愿意收了小女,便是小女之幸。”
骤然,那沈大人将案一拍,“那好,我做主了,择个吉日便将这祝小姐抬入织造局!”
无纳吉下聘、更无三书六礼,实在不像定一门亲,众女哑然暗忖这位祝千金的命运,说到底,与她们这些倡/伎/倌人并无差别。
众官员更是相讪无言,一时未知该喜该贺,只暗酌遣词,预备着既不得罪这位年轻权宦,又好叫祝斗真下得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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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打茶会:去倌人所在青楼喝酒、品茶、吃点心、闲聊等交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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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魂销金(四)
不见璇玑,唯有一轮孤月,似兜头泼下来的凉霜,冰冻了这原该风花雪月的夜。昏暗的周遭清荷微香,亭内灯花旋落,静渡良宵。
正值个各含微妙的功夫,但见芷秋背月而来,盈盈立一抹银红,满搦纤腰,入得亭台。
撞见这一场机锋流转的沉默后,她只千娇百媚地障袂一笑,“哟,各位公子老爷,猛地这样恭肃,难不成是迎我的芳架?我又不是什么王孙公主,当不起的呀,快免礼了吧!”
此言一出,各方前仰后合地笑开,“要死要死、你这张嘴!”
“你还敢比王孙贵女,你可要点脸子啊?!”
“祝大人,快撕她的嘴!要笑得人肚子疼!”
众男拍案捶胸,如此便于一副莺唇簧舌同玲珑心窍间化解了尴尬。芷秋的笑眼睃遍众人,自然也望见了陆瞻一缕极淡的笑意,如过境春风。
欢声笑语里,祝斗真拔座起来,喂一樽酒到她唇边,说是喂,实则是灌,“你这丫头,躲酒躲到哪里去?这会才回来,快快快、吃了这一杯!”
她就着他的手引项吃完那一杯,拈帕将唇角水渍蘸干,姿姿媚媚,巧笑嫣然,“你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寻着缘由灌我的酒麽,你仔细些,我吃醉了,偏闹你!”
那脂粉匀净的面庞,娇而不媚,媚而不俗,笑得恰到好处的美艳,被忧邑的西府海棠点缀出零星一点悲凉,就那么一点点,迷过众人的眼,却逃不过陆瞻绝世清明的瞳。
这一夜,芷秋并未唱,满场多得是歌喉清丽的倌人,她便能躲则躲了。翠娘白抱琵琶,连裹布亦未曾揭开,原封抱到车前。
宽敞的长巷满是宝马香车,嘎吱嘎吱的车辙徐徐响起,滚动着芷秋满面疲惫。正欲合睫假寐,倏闻外头响彻一声,带着醉意,“陆瞻,我乘你的车!”
蓦然,“陆瞻”二字便如滚滚红尘里投入的一枚玉石,溅起了芷秋满心的水花。她几乎跃身起,打着织金锦的帘子趴在车窗上去寻,终于在一堆相礼相笑的男人里找到了他。
他在那轮浄泚温柔的明月下,一如许多许多年前,那位葱蒨翩然的少年。他曾笑得如疏竹翠叶那样风雅从容,对她说,“你要活、活着才有盼头。”
她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躺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边怀疑着他的话。直至此刻,方信了他。
在渐行渐远的长巷中,芷秋沉默无言地笑了。那笑容再没有卖力与刻意,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令桃良乍疑,跟着够了脑袋往外望,“姑娘,你看见什么了?”
她温柔侧目,放下了帘子,重新陷入黑暗里,“没什么,有雀儿在打架。”
“又哄我,”桃良哼着气,咋咋呼呼地驳她,“大夜里的,从哪里来的雀儿嘛?”
芳姑怀抱着妆匣,将她嗔一眼,“你这小丫头,一离了席便唧唧咋咋地吵人,快让姑娘歇一会吧,闹了这一日了还要听你聒噪。”
那翠娘亦附和,“可是哩,稍静一静,这会子八成孟公子已在屋里等着了,且给姑娘留些心神应付他吧。”
而芷秋只是岑寂,沉默如蜿蜒流水,淌过了寂静的夜,润了干涸的梦田,抽出两片署名“陆瞻”的芽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