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第7节
“你回去麽也记得上些药,”芷秋缓缓潺潺的声音如她手上的动作一般温柔起伏,“不然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哪里能行呀?我们苏州是烟雨天气,不像你们京城那样干燥,久了不好麽骨头要疼的呀。”
很久,直到她将手松开,陆瞻方冷笑出声,轻轻的,如一根针,“你们做倌人的,就是这样儿招揽客人的?”
芷秋顿觉有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地叫人喘不来气。少顷,扭过脸来,烛光与黑暗的界线将她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割成两半,一半似真、一半犹假地笑开,“是呀,就是耍点子这样的心眼,招揽像你这样富得流油的客人,你可要把你的荷包捂紧了,别让我掏出一锭银子来。”
话音甫落,陆瞻便将一手折入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你想要,说一声便是,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我从不狎妓。”
他的面色颇为难看,唇峰弯成一道冷桥,芷秋却仍从他黑得不见天日的目光里寻找到一丝游离不定的飘荡。
因此心口那口气一下散开,接过那几张纸一张一张地检阅过,点算七十,便面有乍喜之色,“你可真大方嗳,祝斗真那狗娘养的,我应酬他一年,他麽也不过就偶尔多给个三四两银子,还是知府呢,跟你比,都不算个男人!”
状若无意的一番话,令陆瞻先惊复喜,惊她如一位千面观音,未知哪面才是真假。喜她无知无畏地将他视作一位平常的男人,如此,侥幸。
▍作者有话说:
千面观音袁小姐,花魁不是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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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迷魂销金(十三)
流萤仲春,白日一场烟雨洗净愁云,此夜,璇玑耀眼,半月清明,人间却有轻霭浮空,罩住周遭花影凄迷,浅香暗影。
点点流火,半昧浮灯,酒酽迷熏的一切,真如一场梦境。却有一阵风卷来,就卷走了陆瞻短暂的暗自侥幸。
他明白,这终将不是个秘密,尽管他每日衣冠齐楚锦缎华服,却仍旧像被人扒光了裤子,在天下人面前展露那不见天日的伤口。
他也十分了解了,为何自古权宦多奸佞,大概是他们残缺的伤口,只能通过无边的权力来填补,唯有银两与权势,才能使世人高看,不论真心与假意。
眼前这位千面花魁美娇娘不就因他的银子来刻意讨好吗?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撑起身,拂去满身风露,高高在上地下睨她,“这些银子,就当谢你替我处理伤口。没有下回,我再说一次,我不狎妓。”
芷秋凝住他冷的眼,倏而轻笑,同样捉裙起身,歪着脸质疑,“你不狎妓,那惠君是怎么回事?”
“惠君姑娘不是我叫的局,”他原不必解释的,可说不上为什么,他挺直了腰板,背起一只手,将眼落到遥远的黑暗中,“是祝斗真叫来相陪的。”
“哦,原来如此,”芷秋含笑点首,捡起草里的绢丝灯,“不过这种事麽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记着,我叫芷秋,‘荒草满秋原,何处寻芳芷①’,假母姓袁,随她姓袁。整个苏州府,我便是花榜魁首,你要是想见我,请到平安街烟雨巷的月到风来阁,随时恭候尊驾。”
对于这样的热情,陆瞻有些无所适从,令他想起浅杏在两片轻绡暖帐中由期望到失落的眼神——她什么都没说、或者是他以往所有经历的女人们、她们什么都没说,可她们在他权势压迫下的沉默,都在控诉着失望与厌恶,喧阗了他十八岁的往后余生。
她也会这样的,或者,她不似她们那样无知天真,恐怕她丰富的经验会令她对他更加唾嫌。如是想着,他侧睐她一眼,不可一世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残灯游来,月冷霜花醉。芷秋挑高了灯靠近,几如一场铺天盖地绵绵密密的春雨,浇灌了某一片寸寸焦土的故国,这一片荒芜中能不能再开出芬芳,她也不确定。
可她愿意一试,为他、为自己、为这没有尽头的苍茫人世找寻意义。
同样,她也不知道人间有没有能拔出欲海的爱,但她努力地想让他能高兴一点。她丰富的经验告诉她不能急,她得一点、一点地入侵,直到唤醒他一整颗死去的心。
渺渺黑夜,那盏微弱的灯被她横照在他们中间,笃笃末末地照亮她纯粹而妩媚地一个笑,“我只晓得呀,你叫陆瞻,京中人氏,朝廷外派官员,祝斗真很巴结你,就这些。虽然是我眼下仅仅所知,但我不想从祝斗真、沈大人或者任何别人那里‘听说’你,我想从你口中去认识你,自然了,如果你想让我认识你的话。”
有什么细细密密地滑过了陆瞻的心,令他有一霎慌乱,幸而这一盏残灯,不够照见他瞳孔微小的变化,也幸好,这一丝慌乱褪去得足够快。
他背后的右手于黑暗中逐寸攥紧,哈下腰凑近了她的面颊,似乎威胁地笑一笑,“你会后悔的。”
不曾想,芷秋不过倡伎之流,哪里会怕?仍旧妩然一笑,不避不退,“我后悔什么呢?来者都是客,况且您这样大方的客人可不多,我还不得好好巴结住了?”
她妆额浅淡的笑颜狡黠而魅惑,眼儿似一双曲折深幽的小径,险些让陆瞻迷失在这小小不知廉耻的手段中。
他倏然懂得了,为何风月之地总能让天下男人痴迷,大概这里的女人们,除了相貌姣好,伎艺超群,更重要的是,她们未受“良戒”驯化与规劝,仍然保留了本性的贪嗔欲等“恶”。正是这种“恶”,使她们在某种程度上讲,与妄自尊大的男人们,是相等的。
芷秋窥他似在发怔,挑起眉黛一笑,“怎么,陆大人舍不得银子了?”她放柔了声调,芳裙一动,便迈来一步,几乎贴在了他身前,一臂环去他身后,去握他那只手,高高地仰起脸看他,“记住了,回去上点药,你这只手麽还要给我掏银子的呀,可别伤着了。”
言讫,她的碧簪滑过了他的眼,倩影合着灯烛飘摇至远,声音似一缕抓不住的风,自天际游来,“我先回厅上去,陆大人仔细看路,可别摔了啊。”带着浅浅调笑,点点关怀。
清和园林,嫩苔生阁,婉转踅回,厅上正值云禾换起一身粉旭舞衣,请来惠君清弹琵琶伴奏,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那舞姿蹁跹若蝶,披襟处,波翻翠屏,流金彩夜,人间尤物,一捧常在。
此一舞,更把沈从之魂魄招来,芷秋甫落座上,即见他两个眼儿分寸不落,尽随云禾摇摆,显然忘我。
正巧那祝斗真附耳过来,将方才厅上所生之事缕述綦详,并恶狠狠抱怨,“你这妹妹麽也太过于没有分寸了,故而我向来不喜她,若不是今日陈本执意要叫她的局,我是断不肯叫她来的,你看看,给我得罪多少人去?”
芷秋听后,眼波一横,轻手掣一下他下巴上的须,低吟浅言,“我看麽,你才叫没有分寸,这沈大人哪里就真的生气了呀?他是吃味了呀,亏你还是做官阅人无数,这你就瞧不出来?你放心好了,我妹子我还是晓得的,她心里有数,才不像你似的睁眼瞎!”
二人交头接耳好不亲昵,正值陆瞻回来,恍然一见,便如兜头一盆凉水由头上浇下,使他骤然清醒过来——是了,她是倡人,哪是真、哪是假?恐怕全然是假。
待他落回座上,芷秋已与祝斗真挽臂交杯,眼角将他一瞥,视若不见。方才暗里流萤的一番对白,仿佛真是一揽客招数,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
琵琶骤落,伴着云禾一个太液翻波,腿交盘着稳稳落于油光水滑的细墁青砖上,俨然一只飞凤旋天。
除沈从之外,众人皆是鼓掌相贺,陈本更端了一樽酒上前将她搀起,将玉樽递到她唇边,“来来来,我的心肝儿,先吃杯酒歇一歇。”
云禾果然相就相饮,吃尽后冲他瞪圆了眼,“你想醉死我是不是?”
或是哪一句又似触了沈从之霉头,只见他将臂一横,小樽递到玉婷唇边,刻意放软了锵然嗓音,“来,你也吃一杯。”
谁料云禾尽不看他,婀娜碎步与陈本相挽着落回座上。
未几,便猜起枚子来,两方就近,乃陈本对陆瞻,祝斗真对陈从之。祝斗真岂有敢赢的?不过偶尔赢两局,多数是输,渐渐输得多了,便将酒递与芷秋代吃。
此乃青楼常态,客人游戏,倌人代饮本是分内,芷秋亦不推迟,递来一杯便饮尽一杯。
披香帘卷,月上中宵,芷秋早饮得面若飞霞,眼含醺态。身后桃良瞧见,便附耳前来,“姑娘,我替你吃吧。”
芷秋向来疼她年纪尚轻,不忍叫她代酒,只将春袖摆一摆,仍旧自饮。偏巧陆瞻瞥眼瞧见,不知是心有不忍还是什么,将眼一转,直对祝斗真,“祝大人,不如你我二人对局。”
那祝斗真自然无有不从,沈从之更是乐从心起,忙与陆瞻换了位置,直冲陈本吆喝,“来,你我冠良三人自幼就相熟,咱们可不玩那种虚招子,不许代酒!”他一扬手,招来小厮要来两口海碗,摆在二人中间,“谁若输了,就吃这一海!”
陈本旋首与云禾相笑一瞬,复转回来,“成!一海就一海!”
这厢已然有力争生死之势,那厢却是各有居心。祝斗真哪里敢赢陆瞻,怀着相让之心在脑中演算,刻意往那与结果相离的一口玉盅上指,却不想回回落空,反是他赢,只得眼睁睁瞧着陆瞻饮尽一杯又一杯,渐惊起他一额浮汗,频频朝慧君使眼色。
惠君领会其意,就要去接陆瞻手上的玉樽,“陆大人,给我代好了,不然叫我干坐着做什么呢?”
“不必,”陆瞻拂去其手,依然饮项尽倾,含笑似有所指,“愿赌服输,哪有叫人代饮的道理?”眼见祝斗真顶了一脑门的汗,他复一笑,“想不到祝大人比我还惧热啊?出这些汗。”
祝斗真向来晓得阉人脾性古怪,只恐哪里得罪了他,忙拱手赔笑,“是督公谦让,可您这一让,还真是让卑职无地自容。”
漏声迢递,滴尽暗暗涟漪,他端起身前又再斟满的玉樽,主动抬去与祝斗真相碰,瞥见他细微颤抖的手,便薄薄一笑,仿佛一只兽,在欣赏猎物本能的恐惧。
而独坐一隅的芷秋则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他某些残酷的背后,恐怕代表的只是一个同样残酷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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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张嵲《渡湘水》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小可爱们,恕我请两天假,端午节要去亲戚家~
十五号按时更新~
第14章 迷魂销金(十四)
茂林烟凄,云黄日浅,春已至末,可打那日后,陆瞻并未到月到风来阁,反倒是雨先来了几场。
牡丹才败,芍药旋踵而来,盛艳开遍,馥香暗洄满园,沉默地诉说一段浓烈的心事,莫如这繁乐柔音的烟花风尘地里,掩埋着数不尽的断肠声。
恍听谁哭谁笑,芷秋无心理会,她尚有那么多的愁心哀口无处安身,哪里再有功夫管别人?
只歪在榻上,烟鬟青滴,浅绡云湿,银面露洁,未施粉黛,清清爽爽一张青春嫩脸,却写满崖老翠苔的沧桑。
几个纤长指端卷着一本《白氏长庆集》,耳边是桃良喁喁囔囔的细碎嗓音,“姑娘不晓得,她每日只晓得哭,饭麽也不好生吃。上回那信送出去,至今都没个回信,妈妈竟就答应她再等些时候,我看麽,甭管什么自幼定亲还是指腹为婚,人家指定不来的……”
咕咕唧唧雀儿一样闹腾,引得芷秋搁下书轻叹,“是谁呀招你这些话说?”
“那个婉情姑娘嘛,”桃良由小杌凳上拔起身,将丝丝缕缕的线团绕起搁在一藤编小框里头,“姑娘忘了?上回妈妈不是答应她许她往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夫家里写信来赎?都这样久了,按说麽,吴江县离咱们苏州城里又不远,要回信早就回了,八成是人家不认这门亲。再说了,她家败了势,谁还能想着娶她呀?”
芷秋卷着书就近往她头上一敲,“鬼丫头,什么娶呀嫁的,你懂得还多呢。快不要说别个了,说不准人就真来将她赎出去做大老婆了,届时你说这些话不难堪?”
一阵香风扑鼻而来,原是云禾雏鸾二人闪身进门,芷秋歪着身子且让她二人一让,雏鸾就在她这边坐下,黏糊糊地挨着她。
云禾则各自牵裙落在对榻,执一把双面苏绣扇,才消睡黄,眼有清波,媚迭迭地笑起来,“什么大老婆?哪里出来的大老婆,给我看看嘛,也好让我们学一学呀,回头也叫我们嫁个达官贵人当阔太太嘛。”
说得几人娇声汩汩地笑起,桃良捧腹去到一扇槛窗下冲茶,不时瀹茗甘甜,伴着鸟语花香。
芷秋歪倚在炕几,拈帕的手朝云禾点一点,“你这张嘴,怎的就不饶人?”
“我说错了呀?”云禾夺魄地翻转一个眼皮,扇上一只彩蝶正好遮住她一副锦心绣口,“哼,做大老婆,我看她是在做梦!”
正午尚且无客,徐徐暖风吹痛裙姝,静宁而祥和。芷秋不欲在此话上纠缠,垂眸问挂在她肩头的雏鸾,“妈呢?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
正巧雏鸾三个局子连轴转,最晚到四更方散,也是才起,仍有些睡梦昏沉,歪在芷秋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俨然纯真娇憨,“妈到旁边浮锦楼寻吴三姐说话去了,好像吴三姐也新买了个人回来,请妈去看看,好在后日盒子会上露露风头。”
翠阴清昼,日晷悬在窗畔,照得人情思昏沉。芷秋拂一把她的腮,柔情浅笑,“困麽就去再睡一会呢,这个时辰也还没上客。”
闻言,雏鸾将头端正起来,气鼓鼓地胀着粉腮,“睡不了了呀,妈叫婉情住我隔壁那间空屋子,还叫我留心看着她些,仔细她寻死。她倒不寻死,就是整宿整宿哭,也哭不累似的。昨夜偏巧是常熟县那个韩主簿来住局,叫她吵得要死,连着我一夜没睡好,姐姐,你说她是不是有意的?偏挑人睡觉时候哭,就方才,又哭上了哩!”
芷秋所居这游廊尽头,廊至门下即断,既清幽,又雅致,呼啦啦一派槛窗下既是月到风来阁二院风景,可巧银杏挂窗,姹紫嫣红不必出门便能见,可见四娘疼她比别个要紧。
住在这一头,倒是不大能听见响动,遂怜雏鸾之苦,朝卧房里头指一指,“要不你到我床上去睡一会子,我同云禾细声些说话。”
她将头摇一摇,一点浅唇正当春,“终究睡不成,韩主簿下午在家里摆席,递了局票来,要我未时三刻就要到。”
“那倒不急,还早麽,”芷秋慈爱地替她拢一拢对襟,“他府上不是在花枝街东柳巷?由咱们后门出去,走河边过去倒近,也不用赶,夜里可是要留你在他府上?”
这韩主簿名曰韩舸,原是苏州城内人氏,祖父派杭州知府,其父暂派嘉兴府做知府,一家子都是清流文臣,不欲擅用职权关系替韩舸某事,照例令他由地方做起。
十七岁考得功名后,便被上司派到常熟县补了个主簿之缺,因此不得时时在苏州本城内。却每逢回来,或是出局,或是本堂局,闲暇时总要雏鸾相陪。
云禾想来好笑,说予芷秋,“这韩公子也是,如今都十九的年纪了,还不娶亲,回来便在我们这里厮混。”
风情自叹,换来芷秋一笑,“他祖父与父亲都外派到别处,连他亦在县上,家中仅有祖母母亲,祖母母亲不过是相看罢了,也得叫他父亲决断。我听说,最初祝斗真还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后合了八字,不相配,才后许了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子。”
一言惊醒云禾,她握着软拳敲一敲自个儿脑袋,簌簌抖响了鬓上三串珍珠流苏,“才说这个呢!我方才就想着有件事要告诉姐姐的,偏给忘了,你提起这个,我倒又想起来了。”
芷秋无言,雏鸾反先翻了眼皮,“是不是天上下银子了?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去去去、小丫头你懂什么!”云禾忙执扇挥她闭口,颇有些郑重地望向芷秋,“姐姐,那夜在留园,你出去后,我听见那个沈从之和祝斗真说起,听那个意思,是祝斗真要将她女儿悔婚转嫁给陆大人。”
雏鸾观其严肃之色,亦随之瞪大了眼暗忖,倏而俏皮笑了,“啊,你说的这个沈从之和陆大人,是不是京城来的那两位年轻大人?”
“去去去、眼下你记性又好了?不关你事,小丫头别瞎打听晓得吧?”
“哼,我才懒得问呢!”
二人斗嘴招来芷秋款款一笑,将半凉的茶轻抿一口,又慢搁下,“官场上的事不就是这样没个准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陆大人愿意娶,祝斗真愿意嫁,就好了嘛。”
云禾将她含笑的面色反复窥摩,未见异样,便轻叹一声,“姐姐放心,说是娶麽,也不算娶,听沈从之说的意思,仿佛陆大人故意刁难祝斗真似的,答应是答应,却说母兄远在京城,不便三媒六聘,那祝斗真为了巴结,竟然愿意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将他女儿择日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