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21节
瞧了她这瑟缩的模样,少年反倒起了更大的兴致:“这许多人,本公子倒要看看是甚大事。走索性睡不着。”
随着人群,也就过了几处衰败破落的人家,又跨过一座苔痕湿绿的古桥,不过盏茶功夫,便到的村口一处牌坊下。
这里是村民日常集会,宣布朝廷律令赋税的地方。
一座深漆高耸的牌坊矗立在村口的石碑前,上书四个大字“贞廉流芳”,已经斑驳脱落,那流芳二字皆少了撇那二点。
石碑上写些“景泰七年…”褒奖两位守寡卅年的贞女,由山西道承宣布政使特授金田村。
牌坊石碑皆是古意悠远,不难想象它们在百年前树立起来时的荣耀。
古牌坊下搭了个简陋的台子,此刻台前人头攒动,百余人里大多都是青壮年男子,少数几个中年妇人夹杂其中。
人群中议论的嗤笑的,显出种不寻常的热闹和兴奋。最前头有个带了金簪的年轻妇人,在一众粗衣麻裤的村民里十分显眼。
她身边站了个同样穿戴不错的年轻男人,妇人似乎正对着台下的什么人破口大骂,而那个男人如丧考妣,却是一句话都没的。
“走,近前看看去。”楚山浔不放过任何一个体察市井民生的机会,也不管福桃儿脸上的惧意,捏着她的腕子就从台边挤过去。
“哎,主子……”福桃儿本能地觉着不会有甚好事,少年力气还是大她许多,还不待她推脱,只听台上一声锣鼓,敲静了一地的私语喧哗。
“诸位父老!”一个鹤发苍颜的高瘦老头叫人扶着站上了高台,他瞧着已至耄耋,喊起话来,嗓音老迈却声如洪钟,“肃静!”
老者威严地扫视一圈,等着台下止熄最后一线议论,才缓缓地沉声说道:
“寡妇金余氏,夫死三年,今不顾名洁,勾引乡人;不知廉耻,盗人钱财。上不孝公婆,下不恤叔侄,其罪累积如山,经乡人合议,处不洁之刑。”
老者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底下人泰半都听不甚懂,却有好几个听着那刑罚止不住窃笑的。
楚山浔倒是听懂,却不明白何为‘不洁之刑’,他侧头同胖丫头对视一眼。福桃儿也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江阴又是个民富物丰的开化之乡,故而对这种阴毒刁钻的刑罚也是未有所闻。
“吊起来!”
随着老者一声令下,一个年轻女子衣衫不整得被吊在了半空中。
福桃儿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得朝后退了半步,还踩了那衣衫精良的男人一脚。
她却连抱歉没心思说,那男人也只是低垂着头,魂灵都飘去了九霄云外似的。
被吊起的年轻女子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闭得死死的。
这是本地一种由来已久,却又并不多见的一种刑罚,旨在将人的廉耻心智摧折得一丝儿也不剩,便是官府来了,也无权官这档子事。因为孤女的地位便是这般低下,若是再有公婆小叔的指认,那更是毫无活路可言了。
福桃儿当即移开了眼,不忍去看被吊起妇人的神色。
人群中比初来时静了许多,到底一些乡民还是有些怜悯和人性的。瞧着眼前这惑人的玉体,以这般屈辱的姿势呈现,许多人都只是扫了两眼,便扭开了头去。
碍于里长的命令,众人要在这儿观刑,不得随意离开。
“姥爷的!”楚山浔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低头就说了句脏话,他扯住身边的丫头,掉头就要离去,“这都甚妖魔鬼怪的,真是晦气,回去了。”
意料之外的,身边人却是纹丝不动得站着。
他又蹙眉扯了一下……
还是不动。
胖丫头这是在同他较劲?
回头就见福桃儿双拳紧握,正抬了头,毫无顾忌地盯着那老者和台上几个正在绑绳的男人。
她那双平日里细弱无神的眸子透出怒色,瞧得楚山浔也是一怔,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对他卑躬屈膝的胖丫头吗?
观她这神色,难不成是要去出头?
那老者柱杖捻须,老神在在地扫视下方,他自然同福桃儿的视线碰在了一起,却只是停留片刻,也不去理这外乡人。
第29章 .寡妇 [VIP]
‘啧’了一声, 楚山浔有些不耐地再去拉她,还没使力,突然人群外爆发出一个青涩的怒吼声。
“你们这些畜生!放开我阿娘!”
声音带着无限悲怆, 由远及近的, 一个和楚山浔差不多大的少年闯到了台前。
“毛毛!”被吊着的余氏惊恐地睁开眼睛, 被养子瞧见这模样,一瞬间便打碎了她全部的壁垒, 嘶哑着喊了声,便尤如崩溃般地哭了起来, “别过来,你快回去。”
“不是叫你们看住他, 怎么看的人。”老者威严地一敲拐杖,还没来得及长篇大论地训斥,就见那少年猴子似的三两下窜上了台子,怕被他撞着,老者赶紧避过一边,“都傻站着作甚!还不把人拉走啊, 快快快……”
台上顿时乱作一团, 那少年年纪不大,却生得极为高瘦, 又手脚灵活有力的,竟三两下扭倒个壮实汉子,转头又同老者身后两个打作一团。
被楚山浔拉着硬走了一段,福桃儿终于也看不下去了, 轻道了句“主子恕罪”便头也不回朝台上奔回去。
等众人反应过来, 就见一个眼生的小姑娘, 趁乱在那木杆子底下解着麻绳。
麻绳粗糙结实, 福桃儿拼命地去扯,手被勒出了血道子,深吸一口气,麻绳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顿时坠的她双手生疼。
那女子她打量过,模样极瘦弱,如今却要费了她几乎吃奶的力气,才堪堪将人扯住。
福桃儿勉强拉住麻绳,刚松了口气,就听后面老者怒喝:“反了反了!哪里来的外乡人,还不快都拉走了!”
不去理睬身后的混乱叫嚣,她斜着身子脚跟撑地,却还是有些抵挡不住绳子落地的速度。
这木杆子极高,总有个三四丈的,若是直接放了手,绝对能将人直接摔死过去。
才试着放下两寸,福桃儿脚下打滑,整个人朝台下倾去,眼看就要拉不住那个女子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楚山浔推开两个拦路的乡民,一个起落飞身跃上台子,纤长有力的双手替她挡下了危机。
见两个少年人已经缓缓将人放下,那姑娘还伸手从少年身上要了外衫,披在了余氏身上。
台上的老者还没来得及开口责问,先前那对衣衫精良的男女中的女人抢先叉腰骂了起来:“哪来的兔崽子,敢管金田村的闲事。里长大人,别拖延了,快请了刑具,叫这贱妇行一圈,再速速送去祭了河神,才好还我村安宁啊。”
她身边的男人一脸难色地想要阻止,却被她一把推搡开去,看也不看他一眼,那女人继续鼓动村民。
“这般不洁不贞,还盗人财物的贱妇,乡亲们,你们说不惩处她,如何能服众!”
台下众人又开始了议论纷纷,多是对那偷盗财物之罪的附和。更有些心思龌龊的,叫嚣着支持,只为了瞧那余氏出丑。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中,余氏只靠在木杆上,再次紧闭了眼眸,是个绝望凄苦的神色。她打定了主意不再争辩,那个叫毛毛的高瘦少年此刻也被两个汉子扭住,被压跪在地,竟也无言以对,抖着身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楚山浔见人已落地,还是懒得多管这闲事,他再次拉了胖丫头的手,用眼神警告,让她快同自个儿离开。
福桃儿环视一圈,众人纷乱的嘴脸一一落在她眼里,只是多看了两眼那个锦衣男子,她就有些猜到了这或许是个冤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般欺辱摧折孤儿寡妇,可还有分毫人性!”
平日话不多的她,一向给人卑弱好欺负的印象,这一出口,却顿时将吵嚷的人群都给镇住了。
祁大年到的时候,恰听见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豪言质问。他张了下嘴,做梦也想不到这会出自这么个谦卑的胖丫头之口。
莫说他想不着,楚山浔更是惊得只顾看着胖丫头,连眼前的处境都差点忘记了。
“余氏与人私通,是为不贞。盗人财物,更是罪大恶极……”老者不耐地又想将方才的措辞重复上一遍。
“试问这位姐姐,是与何人私通,本朝律例,旧寡与人瓜葛,并非重罪。”因为养母和梁氏都是嘴碎多事的,这点上,福桃儿家长里短的听得许多。
“村有村规,私通在我金田村就要重罚!”老者咳嗽一声,回敬了句。
“里长大人!”台下的锦衣男子突然颓丧地喊了句,“若我纳她作小,是否可以减罪?”
闻言,他身侧的女子当即哭叫起来:“你这猪油蒙心的负心东西啊……”
“闭嘴!”男子一声暴喝,看样子就要哭了似的。
情势明朗,福桃儿当即转了心念,把话头又截了过去,继续向老者发问。
“看来私通是有缘故,不知盗的财物可也是这家的,是否也有内情?”
这句问了,正中那凶恶女子的下怀,她当下也不理丈夫,仰着脖子朝台上恶意笑道:“我家一把祖传的金锁,那可值个20多两呢!里长大人也是知道的,这点作不了假。可不就是前两日,被这贱妇给偷了用去。”
见自家丈夫又要拆台,女子一把拂开他,又高声补充了句:“我这窝囊男人定要说是他相送的。可那是我娘家的陪嫁呦,你们自问问这娼妇,将那金锁弄去了哪里!”
福桃儿不打岔,蹙眉静候她泼辣地说个到底。
听完了,她转身语气和缓地拂开余氏脸上的碎发:“是那男人送你的,对吗,现今那金锁还在屋里吗?”
余氏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很美,此刻却如一潭枯水。
“妹子不必管我了,总归是没用的了……”
“都是我不好……呜……”余氏的养子,那个高瘦的少年在两个汉子手下挣扎,“都赖毛毛贪吃红薯害了疟疾,阿娘用那金锁延医换了我的命来……”
说罢,少年强忍住呜咽,似是想着了什么,朝台下逡巡一圈,喊道:“小叔叔,求您帮帮阿娘,往后秋收,毛毛再也不贪睡了。”
说着,他当即咚咚瞌起了响头。
他朝着的方向,底下立着个始终低头不语的矮胖男人,约莫20上下,瞧着没比余氏小上几岁。
矮胖男人见乡人的视线都聚在了自个儿身上,当下懊恼至极地推开边上嬉笑的乡民,头也不抬地骂道:“催命鬼的杂种东西,十廿两的都够买闺女的了,你自去问娘有没有!”
说罢,他再不想留在此处,气哼哼地就朝家去了。
“好了好了,快请了木驴来罢!”锦衣女子再次凶恶地催促。她姓丁,是邻村里正的女儿,是以在金田村很有势力。
“这位姐姐。”福桃儿起身走到台前,对着丁氏深施一礼,“我这儿全部的盘缠都在了,有个12两,今替她代还了。还望您心慈,暂放她家去筹钱。”
这一番话虽然嗓音稚嫩细弱,却字正腔圆,不卑不亢。福桃儿长在南方,幼年也是吃喝粗简,兼之圆脸小口,这会儿子站在一众务农的乡民里,便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许多。
她小手摊开,捧着鹊影给的绣工精巧的黄鸭荷包,也不看里正老头,只目露恳切地朝着那凶恶的丁氏。
丁氏愣住,她阿爹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打小便工于计算,挖空心思地谋财。她活了二十年,可还从未见过这等用自己盘缠管人闲事的。
当下便觉这小丫头是好欺的,丁氏忽而从容浅笑,刁难道:“要赎金锁却要30两,少一分都不行。不过小姑娘,我瞧你手上的对金镯子很精致嘛,那雕镂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如,就用它来抵罢。”
这对虾须金镯虽被主子闲置见弃,便只按分量不算做工,少说也得百八十两银子。
福桃儿蹙眉微张了嘴,便是不心疼银钱,老太太送的镯子,她又怎敢就这样给了旁人。
本也是存了戏弄刁难的心思,见她犹豫不回,丁氏哼笑一声也不纠缠:“这就对了,自个儿的东西怎好白送了旁人。金伯父,您还不行刑吗”
金里长跺跺拐杖,压制着一腔不满用老迈浑浊的眼珠子扫了眼福桃儿。他不是当事人,这外乡人若真赔了数倍的银钱,到时那丁家侄女动心收了,金里长一个子儿捞不着,还得收回成命,自打了脸面。
因此老者迅速威严地一挥手,两个汉子从牌坊下的草屋里拉出具斑驳漆黑的木驴。
金里长又看了眼一旁穿戴贵气,明显是有些来历的楚山浔,怕要有变故,恨不得跳过游街的折辱,最好将人直接拉了祭河神了事。
刑具漆黑赃物,不知是多少年的老物件了,上头斑斑驳驳,似乎还有些陈年的褐色污迹,不知是血,粪便还是泥垢。
刑具下头的四个轮子早已破败毁坏,所以它被放在了一辆板车上,人群散开了一处空地,吱吱嘎嘎地,被那两个汉子拉到了中间。正对着台上的福桃儿和下头的丁氏夫妇中间。
小车里正中间的位置,竖立着一根长约五寸,五指直径的圆柱子,瞧着能将人直接戳穿了去。见了这丁氏退开半步,似乎也是被这物件的模样给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