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文里做考官 第31节
其中最显眼的招子上画着一只巨熊,开山裂石,写着《开天志异·大禹治水》,挂着章玉郎的名牌,旁边已堆了不少的花牌,都是先前听过章玉郎讲古的客人送来的打赏贺仪,也是方靖远之前给霍千钧出的主意。
学的是后世明星打榜模式,喜欢哪位名流的节目,打赏一次得一枚花牌,可挂在瓦舍门口的招子下,如此一来,客人不需进门,就知道眼下最火爆的节目和最热门的伎艺人是谁。
毫无疑问,现在最红的,当然是章玉郎。
慕峥早就候在门口,等方靖远和赵昚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到来,立刻引着两人上二楼包房,根本不给其他人窥伺靠近的机会,方靖远上次来就险些遭人围观,这次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御前侍卫保护着,意外的安心。
倒是赵昚看着下面大场中有人头过的小吃?”
他在宫中独享御宴,说起来好听,可实际上再精美的菜肴经过几道手到他面前,孤零零的一个人吃着也没多少胃口,故而每次“微服出巡”最喜欢带上方靖远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位吃货有条格外挑剔的舌头,但凡他看得上的吃食就没有不好吃的。
少了宫中规矩的束缚,他也乐得“与民同乐”,方靖远只得就着头盘的糟羊蹄、糟蟹、膘皮碟子和担架子卖的香辣灌肺、细粉科头、海蜇鲊、螺头挑拣着叫了几样让送去包间,先由随侍验货试毒,才能让赵昚亲尝。
饶是如此,赵昚亦吃的赞不绝口,正想问问这些“小吃儿”可能让御厨平日也做来尝尝,就听得堂下一声爆响,随着一声嘹亮高亢的长号声响起,接着是埙声琴声丝竹齐奏,乐声如巨浪涛涛,汹涌而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咦,以前似不曾见有这等开场。”赵昚在继位之前,虽说一直规行矩步,却也不是个拘泥古板之人,暗地里也曾去过这些娱乐场所,却从未见过如此耳目一新的“表演方式”。
这正是方靖远参考了后世的戏剧和舞台剧,向章玉郎提出构思,由后者完善架构,加上杜十娘的舞美人脉,才能够在这个百戏尚未成型的时代,提前开始了舞台剧的表演,取代了原来单人讲古说书小唱,将傀儡皮影的设计和话本结合,多人配合,真正上演了一出奇幻舞台剧。
《大禹治水》说的是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可经过方靖远的东拉西扯和章玉郎的妙笔生花,从共工触山开始讲起,就成了部落之战,山妖水怪层出不穷,百姓们苦于水患之时,大禹挺身而出,先降妖,再治水。
其间还有大禹和妻子依依相别,过门不入,然而当大禹为疏浚洪水而化身为巨熊,劈山开道,救出无数百姓。
素来讲古说浑话滔滔不绝的章玉郎,这次却当了幕后导演加旁白,饶是如此,那恢弘的场面,蛮荒人群粗犷奔放的舞蹈,涂山氏优美动听的情歌小唱,大禹充满阳刚之力的战斗之舞……
咦?挥舞着劈山斧的大禹?不对,化身大熊后的那位,若他眼没瞎的话,应该是牛奔吧?
方靖远再仔细一看,哦,变身之前的,是霍九郎客串大禹,涂山氏……不用说了,杜十娘宝刀未老,竟然也跑来客串了!
感情今晚台上诸位都是熟人啊!
赵昚看到涂山氏久侯夫婿不归,悲歌一首,化为望夫石时,都忍不住跟着抹了把眼泪,“着实感人,真想不到,原来三皇五帝,以道、德治国,与民同住,不妄作劳,方能德被天下。朕之不及也!”
方靖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官家,这你也信吗?”
“啊?”赵昚眼中含泪,有点懵然地回头,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方靖远一字一句地念出《竹书纪年》中的记载,当初他们抄了黑作坊,就发现那边正在大量刊印此书,若是流传出去,只怕会动摇赵昚继位的根基。可如今……
“等大家都如官家一般,信了《开天志异》中的传说,那么……就算他们放出《竹书纪年》也无所谓。”
“毕竟,大家都是传说,死无对证。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而且是更加离奇狗血的流言。”
自古如此,从无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赵昚封李氏文告:“荣悴有时而不同,忠邪既久而自判。昔飞以篆车絺冕,备大将之多仪;而李以文驷雕轩,正小君之显号。系疆宗之鼎盛,何奇祸之骤兴?殆兹天定之时,宜尔邦诬之辨。前楚国夫人李氏,柔洁以为质,俭勤而自修,处安荣不闻骄妒之愆,居患难不敢幽闲之操,阖门远徙,阅岁屡迁。眷念前朝既下生还之命,志伸今日,再加甄敍之封。锡以土田,为其汤沐,子孙并仕,顾惟晚岁以何忧?门户再兴,尚识大恩之所至!可特复楚国夫人。”
第四十六章 口舌之争
其实说到底, 古书千万本,道理看注释。清谈论声高,谁大谁有理。
《竹书纪年》也算不上是正史, 只是晋代涿郡盗墓者挖出魏襄王墓出土的晋魏两国史官记载的编年史,本身竹简散乱,文字遗失, 内容就是经过后人编撰修订而流传至今,里面多处记载根据《古书》,就类似于“听说”……严格考据起来, 都不能完全作为信史, 而只能作为演义和传奇参考。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 看书不光要带脑子,还得有自己立场。
从来, 都是立场决定观点,放诸四海而皆准。
对于方靖远来说,如果他现在是赵构的人, 那想必会竭尽全力证明和推广《竹书纪年》,让人人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还要由此及彼地联想到太上皇和当今皇帝的禅让之事来, 从父慈子孝的禅让之德,到逼宫囚禁的夺位之谋,大多数人会相信更为狗血和阴谋的后者, 从而偏向太上皇的立场。
若是到了那个地步, 只要赵构含糊几句, 暗示自己是被逼禅让退位,赵昚还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稍加推动, 上皇便有复位的可能。
可现在……人人都爱章玉郎!
从大禹治水到后羿射日,整个临安城已经开始为这些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倾盆泪满西湖水,多情谁人应笑我?
有功夫,去唾骂那个逼得嫦娥不得不吞下不老药飞天本月而去的逄蒙,去想想自己能不能化身巨熊……一时间,武学校场上的人多了几倍,每逢旬休时开放的蹴鞠比赛都人满为患,比先前还要热闹。
明星效应,什么时候都无比强大。
然而再正经的人和事,一旦被演绎得深入人心后,大家能记住的,都是先入为主的形象。
再提起《竹书纪年》中的三皇五帝禅让之事,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哦,那个会变熊的大禹啊,我知道,他媳妇涂山氏变成望夫石了呢!那你知不知道嫦娥呢?当时的第一美女,嫁给了射下太阳的英雄后羿……哎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讲完呢!”
娱乐迷人心,八卦最狗血。
你说我是假的,我说你也不真,大家一起搅浑了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场热闹一地鸡毛之后,谁会在意?
对大多数临安人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谁做皇帝都不会少收了税钱,大家辛辛苦苦过日子,听书看戏图个乐呵,谁管那真真假假,开心就好。
起初就连赵构自己都没在意,还带着美人亲自微服出去转了一圈,听了几场风靡一时的瓦子戏,当时看得热闹,等回宫之后一琢磨一回味,才发现其中问题,只是再想挽回已经迟了。
原本当他是靠山的老臣走的走,免的免,其余眼看着没靠上的,也悄然收回手去观望着,不敢再凑上来早请示晚汇报的烧冷灶,这让掌权三十多年的赵构忽然感觉到被冷落,很是不爽。
可另一方面来说,方靖远让人送来的各种配方的确对症下药,解了他的一些难言之隐,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果决勇敢的明君圣主,否则也不会被金人派来的秦桧给挟持了那么多年,现在眼看着当太上皇的日子也挺逍遥自在,不用劳心伤神,轻松享受之余,再也不用担心金人南下,百姓造反连睡觉都安稳了许多。
纠结的时候,方靖远又让人送来了章玉郎新写的话本子,改编自唐代传奇,里面附上了陆游写的唱词,杜十娘画的绣像,比原来更旖旎动人,
看得赵构心痒痒的,思及莲花舍的热闹,又忍不住微服出游了一趟。
莲花舍最豪华的包间留给了他,吃喝玩乐美女相伴,赵构无事一身轻的时候,比谁都会享受。
他本身继位时不过二十岁,到现在也就五十五六,保养得体,看起来也就是个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就连赵士程跟他一比,都逊色了几分,在这里玩起来,那些乐娘花娘不知他身份,各自使出手段来讨好,比宫中女子战战兢兢地服侍不知鲜活多少。
真·乐不思蜀。
方靖远还怕他有什么后招,让杜十娘安排人手“伺候”着不说,还用他重新调试安装好的“活字印刷机”入股了当时临安国子监书坊,开始大批量印刷和贩售这些“消磨人心”的传奇话本。
对此,陆游深表痛心疾首,“方元泽你有如此大好天赋,却耽于玩乐嬉戏,沉迷瓦舍之间,真是虚度光阴,浪费才华啊!”
“务观此言差矣!”方靖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且细品这几日的戏,再想想官家近日的举措。昔年有官家劝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而如今大家看了戏的想看话本子,不识字的得听人说书,耐不住的就想着多识几个字儿……务观兄可知,就连你名下的书坊,近几日的开蒙书可卖了往年的十倍都不止呢!”
“啊?”陆游不禁愕然,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靡靡之音,玩乐之戏,也能劝人读书?”
说起来,还得托此时在平行时空大宋之福。若是换了其他朝代,方靖远还真不敢这么个玩法。
唯有这个时代,上至帝王,下至农夫,都可以读书,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大宋推行的教育普及和文化扫盲力度,远超历朝历代,就连几百年后被人夸赞了几百集的康乾盛世,论起读书人的数量和比例来,都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能够推广教育和文化扫盲的重要前提之一,就是降低读书成本和入门难度。
北宋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却因为印数不够成本下不来而导致推广困难,到了他这里,只需要改变一下活字模具,扩大印数就能解决的问题,关键就在于推广销量。
固定成本在那,印数越多,销量越高,单位成本越低。
而读书的入门难度,是因为原本读书人的目标是科举,一入门就是三百千,升级就得四书五经,枯燥乏味不说,跟日常关系不大,对普通百姓来说可有可无。
而如今临安城风靡一时的瓦子剧和玉郎话本,你若是没看过都没法跟人社交,话题都没法加入,而一旦加入进去,其乐无穷不说,很快发现,其实读书也没那么难,你看老祖宗造字,不就是为了记事方便,还能记账,不管是家事还是买卖都用得着。
南宋人在后世被认为是耽于玩乐垮掉的一代,可事实上,他们是极其会算账会生活的最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真·无利不起早。
但凡用得着的,就会上心去学,反正蒙书如今在书坊便宜得没几个大钱,买回去一家人都能看,说不定哪个开了文曲星的眼就能继续读下去成了个读书人改换门庭了呢?
这种“扑卖”的习惯和心理,让国子监的印坊和陆家的书坊都赚得盆满钵满,印刷机日夜不停都供不上这座城市的需求。
这还不算,方靖远拿出奉赵昚之命最新草拟的圣旨,让陆游帮忙润色措词,文学造诣上,他是拍死十匹马也赶不上陆大佬的,这个必须得承认,不服不行。
就像他当初想着拐了老陆在工部搞发明创造,回头一起北伐杀往金国,他就不必再在年老时悲愤长歌,写下《示儿》那等摧心肝的虐诗,也算是造福后世学生了。可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因为他揭穿唐婉和词是伪造一事,陆大佬感怀不已,写了十来首诗抒发胸意。
后来又因为他设计盗图人“中毒”之事,让陆游惊艳不已,对他刮目相看之余,一口气给他赠诗若干首。
嗯,若干首……麻木的方博士已经数不清家里的犄角旮旯里到底存了陆大佬多少价值千金的手稿,只知道若是他现在回到后世,肯定十分想掐死那个动辄让陆大佬“赠友人元泽xxxx”里的那位元泽兄。
赏月思元泽,明月共清影。
登高念元泽,重阳不见远。
花开赠元泽,何拟似君颜……
打住,再让他发挥下去,方博士怀疑自己的名声不知道会被败坏成什么样,还是一边拉着陆大佬帮忙干活,一边给他交代眼下最要紧的事。
“如今距离官家万寿诞不足十日,诸事繁杂,除却寿宴之事外,还有一事有劳务观兄。”
陆游起草的是武举会试文告,重点除了时间地点之外,参考的武生除了有武秀才和武学、厢军举荐之外,若能在年底之前通过武学测试者,无论男女,都可参加来年开春的正式武举会试。
虽说陆游早在知道岳璃身份后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可没想到方靖远居然能说法官家公告天下,这力度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元泽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想到他还跟自家书坊合作,想必也是因为辛弃疾入股牵线,陆游就觉得手软了几分,人情债越欠越多,看来再写几首诗也还不上啊!
方靖远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十分认真郑重地说道:“官家欲重开《朝闻报》,在下已举荐务观兄张侍郎主编,不知务观兄可愿担此重任?”
“《朝闻报》?!”陆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由门下后省编订,经由都进奏院,刊行时政,撰造意见的《朝闻报》?”
“嗯,原来务观兄晓得,那想必不用我赘述了吧!”方靖远见他情绪激动,也不禁笑了起来。
无论哪朝哪代的文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流传千古,名垂青史,想要做到这一点,还能有什么途径,比主编官方《大宋日报》更给力呢?
第四十七章 祸从口出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请求”, 陆游也不能。
大宋的《朝闻报》是官方主办,继承了北宋《朝报》(注1)的运作系统,原本主要是刊登朝廷需要昭告四方的各种政令要闻, 后来有增加了部分奏折选刊和时政评论,是了解大宋时政的重要媒介。一开始仅限于大宋的行政系统内发行,沿用唐代称呼为邸报, 后来介于大宋商业氛围的浓厚和官方毫不介意经营方面的问题, 朝报广泛发行,并对外售卖,每天早上开始发行贩售,和后世的晨报几乎差不多时效。
这时候,发行量的大小,就得看印厂了。若不是方靖远找到活字印刷的模板并改进,单是如今大宋每日的信息量做起朝报来,印厂的工人就是开足马力007也干不完。
先前因为秦桧当道,封禁士子口舌, 严禁妄议朝政, 《朝报》一度瘫痪,民间就出现了不少私营《小报》, 卖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可见广大人民群众对报纸和新闻的需求量并不因为封禁而减少, 甚至越禁越想买……
人的本性如此, 所以方靖远也借机跟风推了一把,不但没去封禁《竹书纪年》,反而让人炒了把礼部严查章玉郎的话本,把他先前写的《杜十娘怒沉负心郎》给查抄了一版,说他破坏士子名声,有损读书人形象, 结果不但挡住这本书的销量,反而连杜十娘的名声都跟着上涨了几倍。
杜十娘白天坐镇茶楼经营,晚上偶尔去莲花舍客串个涂山氏或者嫦娥奔月,几乎场场爆满不说,一天收到打赏的花牌都比方靖远一个月的俸禄还多。
只是名声越响,招惹来的是非也越多。
这不方靖远才给武学的这帮小子们上完“数学课”,满意地看着让他们被抛物线计算射程调校望山的试卷折磨的痛不欲生,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霍千钧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小方……博士!给我开个条子,我要出去!”
自从方靖远和赵士程接管了武学之后,就定下了规矩,平日武学不开放,每逢旬日可开放蹴鞠场和比武场供大家进行挑战赛和友谊赛,毕竟蹴鞠和相扑是大宋的全民运动,普及率高还十分受欢迎,哪怕是民间的高手,若是能拔得头筹的,有意者吸纳进武学的队伍也不是绝无可能的。
但作为武学生来说,平日的训练强度简直加大了十倍有余,还不能擅自出入,否则要扣操行分,等到旬考月考时都会按比例折算。要想出门,就必须得有方博士和赵司业的亲笔签名批条,否则就算出去了,回来也得受罚。
被收拾了几次之后,包括霍千钧这样的混世魔王都已经服了管教,方靖远才能放手武学的事,去帮着陆游的《朝闻报》出谋划策,他虽不是文科生,可后世信息量大,见多识广,再参考当下民众喜闻乐见的项目,自然能投其所好,反倒是陆游拘泥于昔日北宋的《朝报》,一心想走政治路线,内容不敢扩展太多,两人这才争执不下,他正愁着怎么说服陆游,就被猛然撞进来的霍千钧吓了一跳。
“你又要出去干什么?又惹祸了?”
“不是!”霍千钧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刚跟岳璃赛了场马下来,浑身都汗,身子一抖都能甩出一身水雾去,“是有人找十娘的麻烦,玉郎派人捎信给我,说有人骂玉娘有辱斯文,污蔑士子,已经把状子递去临安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