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子定情
梁国景元三年。汴京。
“这全天下谁不知道赵府大小姐赵川盈,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如今还不给我们同在诗会的大家露一手,跳个舞助助兴?”一个身着明黄色缕金百蝶穿花袄裙的少女,唇角带笑眼睛却毫无笑意地盯着另一个身着青金闪绿娟裙,神色略显局促的少女。
“哎你说什么呢,我们小姐是赵丞相府上的大小姐,跳舞哪是正经人家做的事!”少女身边丫鬟冲口说道。
绿衣少女拉住身边的丫鬟,对着黄衣少女说道,“程明昭,今日我身子不太舒服,怕是无法跳舞助兴了。”
“那可太遗憾了,无法一睹二小姐家传的曼妙舞姿,连带着这诗会都无趣了。”程明昭嗤地一笑,撇嘴看向别处。
川盈到底是年少,被连连提及生母是舞姬出身的家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无妨,程将军在边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英勇事迹汴京百家皆知,要不程姑娘为我们舞个剑,也算不负我这诗会主人的热情邀请。”一个身着金丝月白长衫的少年,朗声出言道。
“世子殿下说笑了,臣女连剑都使不动,更何谈舞剑一说。”程明昭向白衣少年福了福身。“臣女看亭下荷花开的正盛,不如我们去那里设题飞花。”
“今日恰逢天公作美,风清气朗,选荷花为令确实上佳。”李彦齐笑了笑,“那就请程姑娘为今日诗会先开一题,请。”李彦齐抬了抬手,身旁的随从便指挥下人们去布置凉亭。
一旁的各家公子更是纷纷接话:“早听说程姑娘文采不俗,今日终得一见。”“是呀,今日听闻程姑娘要来这诗会,我可是从昨天就期待不已了。”
众人簇拥着程明昭向凉亭走去。
赵川盈看着远去的人群,终于有点绷不住眼泪。转身向身后的竹林跑去。
“诶小姐……”丫鬟一急,想跟上去的时候,李彦齐拦住了她。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说着,便独自一人跟了过去。
竹林不大,李彦齐没多一会儿便找到了蹲靠在地上埋着头抹眼泪的赵川盈。
“盈盈。”李彦齐看着小小一只的川盈,蹲下来温柔的拍了拍川盈的头,心里有些心疼。“你不要理她们,你是赵丞相的女儿,是相府实实在在的大小姐。”
“我不是。自从娘亲去世后,爹也不太理我了。他们就是看出来了才会如此欺辱我。”川盈仍然把头埋在膝上,声音闷闷的。
“你是,在我心里,你就是独一无二、实实在在的。”李彦齐语气坚定。
“你别瞧程将军府上的程家小姐总是自恃嫡女身份,实际上他家乱的很,程将军初一十五都不和当家主母同桌用餐呢。”李彦齐认真的看着川盈,嘴里说出的八卦却和正经的神色大不相符。
川盈破涕为笑,虽然还是埋着头,但是语气已经明朗了许多。“你又不是她家小厮,怎么知道程将军平日在哪里用餐。”
“孙大人家的小公子告诉我的,说是十五的晚上在琼楼看见程将军了。”
“你呀,要是把心思花在正经事上,王爷可是要开心死了。”川盈抬起头,一边笑着一边摇头。
“哈哈,盈盈你终于笑了,你别不开心了,她们都是心里苦才希望别人也过得不舒坦,赵丞相在当今圣上眼前风头正盛,自然有许多人嫉妒你。不必理他们便是。”李彦齐看着川盈,眼里仿似有星星闪烁。“如果不想回诗会了,我带你去市集转转可好。”
“世子殿下这诗会主人要是走了,指不定又被传成什么样呢。”川盈笑着摆了摆手。
“没事,他们都没有你重要。”李彦齐定定的看着川盈。
“好啦,世子殿下快回诗会去吧,我没事的。要是不回去,估计要乱成一团了。”川盈站起身。“经此一折腾,我也不太方便出现了,正好我也不太擅长作诗,这风头还是留给程明昭吧。”
川盈看着李彦齐,“今日谢谢世子殿下为我出言。”
“只要你快乐,要我做什么都行。”李彦齐本想拉住川盈的手,犹豫了下,仅仅是抬手帮川盈掸去袖子上的落叶。
回到凉亭旁。
“小姐,你去哪儿了,可急死奴婢了。”丫鬟着急地追上来。“去林子里走了走散散心,别担心啦。”川盈笑了笑。“走吧,海棠,咱们回家。”海棠看着微笑的川盈,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刚回到丞相府。门口便有小厮候着:“小姐,老爷请您去正厅。”
“知道了,是什么事?”川盈有点疑惑。
“小的也不清楚,但是今天老爷从今儿个下朝便不太高兴。”小厮老实地说道。
川盈换了衣服,去到正厅,看到背手而立的赵丞相。
“爹爹。”川盈行礼。
赵丞相听到声音后转身。“盈盈呀,你今年也十六了吧。”赵丞相看着川盈,突然发觉确实很长时间没见过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了。
“回爹爹,到今年秋月,便十六了。”川盈低着头。
“盈盈也是大姑娘了。”赵丞相心下有些感叹。“你自小便懂事听话,比你那两个不中用的弟弟可强了百倍。自从你娘兰琴去了之后,爹爹平日也没太顾得上你,委屈你了。”
“两位弟弟受母亲精心养育,皆是人中之龙,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国家栋梁,为爹爹分忧解难。”川盈回答道。
“那两个小子,确实是被凤清宠坏了,但既是男子又是嫡出,你母亲略微偏爱些也是情理之中。你心里不要太记恨。”赵丞相想到自家的两个儿子,不由得想嘱咐一两句。
“爹爹言重了。母亲自小便善待我与娘亲,盈盈感激还来不及,哪有记恨的道理。”川盈还是低着头。
赵丞相看着川盈,叹了口气。“哎,你能这么想,也不枉凤清为你打算。”
“打算?”川盈听了话音,忍不住抬头。
“是了,今日朝中孙大人与我聊起子女婚事,他家女儿十六岁便已许了人家,现在已是侯府主母,连带着侯府与孙家都亲近了许多。”赵丞相顿了顿又说道:“所以今日回来,我与凤清商量,也该是给你找个夫家的时候了。”
“爹爹,盈盈还小,还想在爹爹母亲身边多侍奉几年。”川盈听了这话,心下一惊。
“无妨,女子总要嫁人。你也看到了,你两个弟弟学业不精,怕是以后还是要你这个姐姐多照顾才行。”赵丞相缓缓说出心里所想。
川盈听了这话,便知道这事转圜余地不大了。
“盈盈,爹爹也不想委屈你,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程将军家的二公子可好?或者孙大人家的小公子你可认识?”
程公子?川盈脑海中浮现出了程明昭的脸,这程二公子虽未见过,但名声也略有耳闻。武痴一个,丝毫不管家事,也从不和汴京的公子小姐们往来,每日只出现在校场,去年好像中了武举人,今年正式入朝,被封了个汴京骁骑尉。孙小公子?那是汴京的风流人物,日日出入琼楼,全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怕不是个选择,而是个深坑吧。
川盈沉默不语。
“也是,你一个女儿家家的,怕是也不清楚这汴京情势。”赵丞相摇了摇头。“你先想想,这事虽是你的终身大事,却也与我赵家息息相关,久拖不得。”
川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了声,回了房间。
“小姐……”丫鬟海棠有些担心的看着自从回房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川盈。
“我没事,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说这全汴京的姑娘小姐,又有哪个的命是真的能自己做主的呢?”川盈默默的拨弄着手里的翡翠簪子。
这玉簪是上好的洪沙玉,水头清亮,触手温润。海棠知道,这簪子是世子送给小姐的生辰贺礼之一,当时生怕引人注目,世子还特意等到傍晚才偷偷送到小姐手上。
“小姐,奴婢去给你备点点心吧,自从诗会回来,您便没有用过膳,此时怕是饿的紧。”海棠不知如何宽慰川盈,只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不碍事的,我没什么胃口。你先下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川盈轻声道。“是。”海棠只得退下。
是夜,月亮静的叫人心慌。只有屋外的蝉鸣一声一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紧接着,咚咚、咚咚,窗外响起略显急促的扣窗声,木质的窗棂甚至隐隐有些震动。
“是谁?”川盈吓了一跳,从桌前抬起头。
“盈盈,是我。”窗外传来李彦齐的声音。
“世子殿下?”川盈有些惊讶。
“是我。”门口的声音有些忸怩。
“世子殿下深夜前来可有要紧事?”川盈没想到一向注重礼仪的李彦齐会有夜访女子闺房的举动,心里又惊又躁。
“我知道这么晚了前来找你,于礼不合,更非君子所为,但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你不用开窗也不用开门,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李彦齐既焦心于今日听到的事情,又担心此时被人发现会损了姑娘清誉,整个人急促的不像是平日的温润公子。
“诗会结束后我回到府上,听父亲说今日早朝后孙大人与令尊聊起你的婚事,想把你许配给他小儿子孙元。听父亲的语气,怕是令尊也有意给你尽快寻个夫婿。”李彦齐一边说着来意,一边紧张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盈盈,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蒙世子殿下关心,我没有什么想法,全汴京的女子,怕是对这婚嫁之事,都没有什么想法。”川盈听到李彦齐提起今日之事,心情复杂,手里握着的玉簪微微有些汗意。
“那我呢,盈盈,你……你是如何想我的?”李彦齐从小受到的教育使他从未有如此剖白的时刻,此刻虽人在窗外,却也面色发红、耳尖灼热。
“广安王军功显赫,世子殿下又是广安王独子,地位更是尊贵。”川盈仔细斟酌着用词。
“盈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若我……若我向令尊提亲……你是否愿意?”李彦齐发现川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得把话说的更明白些。“盈盈,你别生气,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你我青梅竹马,自小我便守在你身边,从我读书学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日起,我便想着日后求娶于你,与你相敬如宾、携手余生。”说到这,李彦齐实在是有些羞涩,连语气都矫揉了起来。
川盈也不傻,听到这早已经知道了李彦齐的来意。
仿佛等了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过往发生的所有事情,此刻都有了解释。
小时候娘亲给做的风筝断了线,川盈急的大哭,是李彦齐去买了新的送到府上,还差人去郊外找到了掉落的旧风筝。
川盈喜欢吃琼楼旁边万里庄的桂花糕,但有时碍于身份不便前去,都是李彦齐去买了送到府上,甚至去的勤了还被坊间传是看上了琼楼的魁首。
娘亲去世的时候,相府里连灵位都不许放,是李彦齐偷偷带了个空白的牌位给川盈,让她藏在自己房间,可以祭奠生母。
每年川盈生辰,除了和其他世家子弟一样送一份贺礼到府上之外,还会额外偷偷送川盈一件礼物,说是府上的礼物是面子上的礼物,送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礼物。
……
以往的这些虽令人感动,但是川盈总怕自己会错了意,于是每每提醒自己不要妄想,将一切放于婉转暧昧之中,从未试图去点破。
如今,在李彦齐的剖白之下,这一切都像是被置于阳光之下,记忆像向阳花一样鲜艳盛开,重新被染上了艳丽的色彩。
川盈的整颗心像是被填满了一样,眼眶逐渐湿润。
“盈盈?”李彦齐久久得不到回应,有些胆怯的开口。
川盈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翡翠簪子,缓道:“承蒙殿下不弃,是川盈的福气,但世子殿下千金之贵,婚娶之事想必广安王殿下心下也有论断。”
川盈说的谨慎,但李彦齐还是听出了话音。“盈盈,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吗?父王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和父王去讲。”李彦齐勉强按下心下的狂喜,但是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真的吗?”川盈毕竟也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终是难以掩盖自己的心事。
“真的,盈盈,你信我,我定不负你。”李彦齐信誓旦旦。
远处,海棠端着芋米糕走来。
“盈盈,有人来了,我先走了。你别着急也别担心,一切有我。”李彦齐说完,便转身隐在了夜色中。
“小姐……”海棠推开门,发现川盈手里握着簪子,愣愣的站在大开的窗前。
“小姐,你怎么了?”海棠急急放下手中的芋米糕,冲过来关上窗,“夜里风凉,染了伤寒可怎生是好……”
“海棠……”川盈此刻心里满满当当,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小姐?”
海棠回头看向川盈,发现之前还郁郁寡欢的小姐,现在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