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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李近南第一次来洛阳了。朝廷和南庭都护府之间的关系时而紧张、时而缓和,在他去洛阳留学念书的时候,他曾经游历北方中原的大好河山,并坚定了自己用一身本事报效王爷的信念。几十年过去了,李近南官至南庭吏部尚书,成为了联络南庭都护府和朝廷之间的重要人物。但是,双方之间的对峙不会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而消失,五十多年的冷对抗还在继续。现在,南庭都护府自食其果,他们无比信任的布里塔尼亚帝国露出了獠牙,长云府正在火海之中熊熊燃烧。只有天兵南下才能拯救南庭的百姓,李近南是这样认为的。联邦近年来江河日下,却依旧在国力上远胜于布里塔尼亚帝国。只要天子愿意松口,南庭就有救了,南庭的百姓也会享受久违的和平。
李近南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指着外面那些穿着法衣的宗教人士问道:
“这些洋人来做什么?”
“李大人,礼部最近举办了一个慈善大会,世界各地的着名宗教人士都在这里聚集。”前面的司机坦然答道,“托天子的福……”
李近南皱了皱眉头,他那和善的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了。他不喜欢听这种歌功颂德的话,李天官一向直来直去地表达自己的支持或是反对意见,这也许是他受到宋正成信任的主要原因。敢说实话、敢办事,才能在乱世之中拯救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这是李近南的信念。南庭都护府依旧弱小,他相信朝廷会接纳他们并原谅他们的过失,而双方之间的利益纠葛完全可以等到解决了布里塔尼亚帝国这个共同的大敌后再商讨。
南庭都护府犯了很大的错误。布里塔尼亚帝国是蛮夷,蛮夷不值得信任,这些野兽总有一天会露出真面目。现在发生的战争,在眼下对南庭都护府而言是坏事,长远来看则是好事,这足以让百姓放弃对布里塔尼亚帝国的最后幻想。只要民心集结起来,李近南就有信心挟着民意去扭转乾坤,消灭那些侵犯大好河山的侵略者。
和相对西化的港口城市相比,洛阳的外表显得更加古老,这里的每一座建筑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才华横溢的建筑师们不敢破坏原有的城区格局,只能在外围不断地扩建。巴黎的标签是现代化和人文气息,潘德拉贡则是秩序和威严,那么洛阳是真正能够被称为古都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氛围以前令李近南陶醉,他经常在这里流连忘返,沉迷于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然而,当他逐渐回想起这些年来洛阳和朝廷本身的变化时,恐惧在他的内心逐渐生根发芽。洛阳变得陌生了,他看到腐化在蔓延,治世和乱世的循环在最不该开启的时候重现了。
车子停在一处旅馆前,这里是朝廷招待地方官员的住处。李近南满怀感激地向司机表达了对天子的敬重,而后来到自己的房间中,静静地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天黑之后,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在几名侍从的护卫下来到了房间门口,并敲响了房门。李近南大喜过望,连忙将来人请进屋内,又仔细地观察了之前已经被清理过的角落,才放心大胆地和对方谈话。
“老厉,我这次是有备而来。”李近南先从包裹中抽出了几张支票,“只要能说服天子,本官愿意……”
“天官,今日不比以往,朝堂之上的状况属实不妙。”在灯光下,对面的中年男子下巴上没有半根胡须,声音也显得尖利,看来是朝廷中的宦官,“实不相瞒,这次不是你老兄花多少钱的问题,是我们实在爱莫能助……”
李近南愣住了。他知道朝廷的规矩,这些手握大权的宦官俨然成为朝廷的真正主宰。为了让这些人能够说服天子或是大臣,李近南每次都花费重金收买他们,双方之间的合作关系向来很融洽。如果哪一天对方愿意放弃送到眼前的利益,恐怕是局势恶化到了连收钱都不能解决问题的程度。
“中常侍,难道……”
“天官,这几年来,中原是北旱南涝,天灾就没中断过。”厉常侍不动声色地将李近南放在桌上的支票退了回去,“国库都快掏空了。朝廷看似风光,实则是濒临破产,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十有八九会赞同向布里塔尼亚帝国借债以解决燃眉之急。老李,这事咱家无能为力,就算咱家说动天子,朝廷也没办法支援你们。”
李近南心中的不满正在膨胀。他知道,掏空了国库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宦官和站在他们背后的地方大员,他们平日借助朝廷的宠信扩充自身势力,到了朝廷有难时则不闻不问。一来二去,坏事全是朝廷办的,好事则是他们一手造就,平民百姓心里对朝廷的反感与日俱增。
“没事。”李近南摸了摸鼻子,从未放松脸上的笑容,“本官知道你们尽力了……既然如此,不知天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朝廷的对手是EU,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厉常侍闭上了眼睛,“老李,听咱家一句劝……回去吧,你这次肯定是无功而返。到时候你不光得罪了天子,回到南庭都护府之后还得被你们的王爷斥责。”
“中常侍,你的好意,本官心领了。”李近南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把支票硬是塞到宦官手里,“这件事,本官无论如何都要办,哪怕注定办砸了也得办。本官背后是南庭七府几千万百姓的性命……”
宦官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支票,带着随从们离开了这处旅馆。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的李近南在第二天一大早穿上了整齐的官服,在侍卫的带领下前往朱禁城,去朝见那位在他的文化语境下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天子。天子也不过是凡人而已,会有生老病死,人们到底在敬畏什么?历史上不乏被权臣架空的天子,不乏活得不如普通百姓畅快的天子,即便如此依旧有千万人幻想着自己能登上天子的大位,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名的讽刺。
李近南穿过了三道大门,接受了三次严密的检查,才得以进入大殿。这一天没有朝会,朝廷中不见其他大臣,只有几名中常侍随侍在天子左右。李近南怀着无比的崇敬和激动,一步一顿,在台阶下向着坐在龙椅上的君主行大礼。当朝天子,年号大统,俗称大统皇帝,是以对外强硬而着称的君主。望着皇帝有些虚弱的脸庞,李近南的心中无缘无故地升起了一丝忧虑。
“臣,南庭吏部尚书李近南,参见圣上!”
他再次向皇帝行礼,而后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等待天子的询问。
六部本来只该有一家。南庭都护府以前也不过是联邦的数个都护府之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五十多年以前,即布里塔尼亚皇历1927年,南庭都护府因不满朝廷新政而和朝廷决裂,当时任南庭大都护并世袭镇国公爵位的宋家先祖自立为安汉郡王,不久后又自封辅汉赵王,设立南庭都护府总制和六官,最后演变成南庭中书省和南庭六部。虽说南庭都护府和朝廷的关系自那以后就变得恶劣,但双方有时也会缓和紧张局势,那时朝廷便会招收南庭青年北上求学,同时承认宋家自封的头衔,有时还会额外赏赐一些称号。现任南庭大都护宋正成正是因此而获得了驸马都尉的名号。
“李尚书远道而来,想必是有要事相求。”躺在龙椅上的天子微微睁开眼看着下方伫立不动的官员,又继续闭目养神,“朕已经听说布里塔尼亚入寇,莫非南庭都护府无法抵御?”
“陛下,大统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布里塔尼亚蛮夷发兵陆海空三军三十余万,入侵长云府。”李近南沉痛地向皇帝禀报目前的战况,“我南庭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者以百万计,军民不安,赵王殿下为此呕心沥血。圣上,南庭都护府虽在海外,其子民都是中原人士南渡后裔,皆盼望圣上举天兵南下御敌。此外——”
“好了。”天子不耐烦地打断了李近南的陈述,“李尚书,如果你来求朝廷发兵,朕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兵一卒都不会有。”
李近南愣住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皇帝,难以名状的恐慌吞噬了他。天子抛弃了他们,抛弃了这些在南方开疆拓土、传播教化的子民,而他居然幻想着能够得到天子的同情,简直是痴人说梦。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厉常侍已经警告过他,朝廷根本拿不出钱,更不可能出兵。但是,李近南不想相信这个事实,他宁愿认为自己只是在做梦,这场噩梦必须尽快结束。天子就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圣人是不会让百姓失望的,不能满足百姓期望的圣人就是罪人,必须被打倒。
“陛下……”他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陛下,如果朝廷不发兵相救,南庭都护府就将沦陷在布里塔尼亚蛮夷手中,届时整个南洋都将深受其害,朝廷将永无宁日啊!臣恳请圣上——”
“李尚书,你去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宋大将军。”大统皇帝呵斥道,“若不是本朝太祖皇帝昭武帝的扶持,宋家哪里能称霸南洋?宋家如今的权势和地位,都是朝廷给的,可你们南庭都护府自创立以来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从未办过丝毫有利于朝廷的事情,反而处处和朝廷为敌。”说到这里,天子拿起龙椅旁的拐杖,扔向李近南,被站在一旁的厉常侍挡下了,“广南伯,你说说看,你们南庭都护府除了长着和中原一样的面皮外,和外国有何区别?朝廷没有发兵讨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已经是法外开恩,你们居然不知廉耻地乞求朝廷为你们的权柄而战。朕今日要是发兵协助你们,百年之后无面目见大同帝和光文帝……”
李近南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站在下方听着天子的教训。天子火冒三丈,连着旁边的厉常侍一起骂了进去,最后又把宋家祖宗三代问候了个遍。旁边的中常侍们面子上挂不住,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中一人受害,坏的是大宦官群体的面子。于是,中常侍们纷纷向天子求情,要求天子不要在震怒之下处罚厉常侍和李近南。余怒未消的天子又说了一些有关北方EU威胁的言论,才在其他宦官的搀扶下从后方离开大殿,撇下失魂落魄的李近南站在原地。
“老李……”
“你别说了,我心里有数。”李近南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龙椅。
“你别怪圣上,朝廷是真的没钱了。”厉常侍呼叫周围的侍卫把李近南从地上扶起来,“唉,从五年前开始,局势是一天不如一天。农民撇下土地逃离农村,城里的工人却没有工作……天官,朝廷是自顾不暇,你别怪皇上,皇上那是被气到了……”
李近南推开侍卫们,刚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他看着宫殿上方的雕塑和壁画,只感觉这大殿空洞而冰冷,是个吞噬活人的机关。他再看着身旁和蔼的宦官们,仿佛是阎罗王派来追魂索命的恶鬼。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的李近南哆哆嗦嗦地从官服中拿出几张支票,送到其他宦官们眼前。
“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各位一定要收下……”
李近南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宫殿。他像死人一样被人塞进车子里,送回了旅馆。一言不发的南庭吏部尚书回到旅馆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顾喝酒解闷。他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便睡觉,醒了便继续喝,如此数日也无人来打扰他。朝廷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处理,而天子和世家大族的斗争还在继续,他们没有心思关注发生在南庭都护府的战争。李近南不怪他们,他只恨自己没本事救民于水火。
到了第五天,忽然有人再一次敲响了房门。门口的侍卫对李近南说,来人是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道士。李近南打开了门,见到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道士站在他面前,这位道士左手拿着拂尘,右手却拿着一个十字架,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阁下是……?”
“您就是南庭吏部尚书、广南伯李近南吧。”道士向着李近南行礼,“贫道是礼部道录司的道士,今日来是请广南伯去参加洛阳的慈善大会……”
“好。”李近南心想自己已经浪费了好几天,多浪费几天也无所谓。他不敢把实际情况告诉宋正成,万一王爷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作出了错误决定,后果不堪设想。道士在前领路,李近南紧随其后,更后方则是李近南带来的卫兵们。众人来到一座道观前,那时道观外已经不像前几日一样拥挤,只有一个胖大的教士正在外面张望。道士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十字架递给教士,又小声说了几句,那教士便径直离开了道观,消失在了李近南的视野中。
“这些希腊人办事很靠谱。”道士指着道观内部,请李近南入内。李近南走进了左面的一间屋子内,道士随手关上了门,开口说道:
“李天官,您不会想空手而归去面见赵王殿下吧?”
“嗨,欺君是万死重罪,然而老夫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李近南有些怀疑对方的动机,但他相信没人敢在洛阳公开杀害南庭都护府的大员,于是放心大胆地和对方交谈起来,“道长要是想从老夫口中套出什么反贼的言论,怕是要失望的。”
“哈哈哈,李天官真是以小人之心揣度贫道啊。”道士笑得前仰后合,他给李近南递上一杯茶水,指着李近南身后的一幅画,“贫道在中原游历十余年,算准了朝廷无药可医,正打算另谋高就,仅此而已。碰巧李天官来此,贫道便心生一计,决定邀阁下共商大事。”
李近南越发猜不透对方的想法。现在是乱世,王双这么说,宋正成也这么说,那么乱世中一定有不少希望凭借自身的才干去出人头地的野心家,李近南自己也许就是其中一员。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但他不会轻易允许其他人接近权力。南庭都护府的百姓不能将身家性命托付给野心家,不能让自己的人生成为他人丰功伟绩的地基,这是李近南的原则。
“什么大事?”
“改天换地。”道士将拂尘搭在另一只手上,“李天官,阁下此次到洛阳来,不知有什么体会啊?”
“国运多难,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李近南颓丧地低下了头。
“错了。”道士忽然上前,给了李近南重重一耳光。体格剽悍的李近南挨了瘦道士一下,竟然忘记了反击,只顾着听对方的胡言乱语,“哪里有国运?是有人误国,有一群人误国。天子误国,群臣误国,乡绅误国,大夫误国。”道士冷笑着上前,“旁人只说天子圣明,我看天子恰恰是罪恶的根源。”
“你说什么?”
“贫道向来知道李天官是心怀百姓的好官。”道士后退几步,向李近南行礼道歉,“那么,李天官也应该明白,圣明天子手下有奸臣,昏庸天子手下也有贤臣,可后果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只要这江山社稷还是天子的私产,就永远会有作为天子家奴的宦官来狐假虎威,永远有士绅盘剥黎庶。几千年以来,我们重复治世和乱世的循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令人绝望。李天官,阁下有济世安民之志,难道就不想结束这种循环吗?”
“都没用。”
李近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清楚道士所说的这些话,但他过去选择性地遗忘了,并认为自己能够力挽狂澜,“全都没用。天下战乱不止,纵使有人心存革新的念头,也无能为力。”
道士静静地等待着李近南说完内心的想法,才继续开口试图说服对方。
“诚然,以当前的局势,最主要的任务是击溃布里塔尼亚帝国。但是,李天官,我们可以暂时放下这些矛盾……并不意味着矛盾不存在。如果您能够获得胜利,一定要彻头彻尾地改造这些腐化堕落的机体,让它获得生机。不然,即便我们打败了布里塔尼亚帝国,胜利也毫无意义,只是开启下一个循环而已。不能再让百姓把希望寄托在圣明皇帝身上了。圣君给天下带来多少好处,昏君就能带来多少害处,而昏君总是比圣君多的。”
李近南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道士下拜。他决心找出一条新的道路,天子的表现粉碎了他对君主的所有期待,一切君主都不可信,即便是宋家也有可能在一个昏君手上葬送江山。
“你说得对。”李近南坚定地说道,“南庭都护府不能指望朝廷,也不能指望明君,百姓必须自救。对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贫道俗名张山河,和玉皇大帝算是同姓罢。”张山河连忙将差点跪下的李近南扶了起来,“天官,中原深陷天子神威而不能自拔,这革新要从南洋开始,从南庭都护府开始。贫道考察多年,断定阁下是能在乱世之中开辟新天地的人物,其余皆为冢中枯骨而已。若说当今南庭都护府还有什么能够成事的人才,大概就是新近被你们的王爷招来给儿子做师父的王双了。你们二人,一人执掌民政,一人执掌军政,二十年之内可保南庭百姓太平。”
没有人知道道士又和李近南聊了些什么。数日后,南庭吏部尚书李近南离开洛阳,南下返回南庭都护府,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一名来自中原的道士。在得知朝廷不可能派出一兵一卒救援南洋后,彻底放弃了向外求援的南庭都护府不得不广泛地发动百姓抵抗入侵的布里塔尼亚帝国军,更残酷的拉锯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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