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47节
因那冯蕉名声甚好,冯凭自然遭到众人鄙夷,不过朱逢明又姓冯,虽是个不上进的混子学生,不过山南学院的风气不错,众人最多不去理他,很少问他家事。
是以今次猛地给人这样一问,朱逢明一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不高兴地道:“同你有什么关系?!”
那学生却不以为忤,继而问道:“你晓不晓得冯老相公还有个外孙女,乃是那沈轻云沈官人同冯夫人的女儿?前次因得她你家还同沈家闹着要打官司的。”
听得对方这样一句问话,朱逢明顿时眯起了有些发肿的眼睛,厉声问道:“什么女儿?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沈轻云是有个女儿,唤作什么禾花的,父亲已经还同他交代过,家中早遣了人出去找寻,谁知没能抢过河间府的沈家,正合计要把那姑娘搂回冯家给他做媳妇。
朱逢明虽然没有见过自己那表姐冯芸,却见过义父冯凭并两个义兄、一个义姐,只觉得按着冯家人的相貌,未必能生出什么漂亮人来,不过他再怎么不喜欢,被父亲说一通道理之后,还是同意了。
毕竟自己名义上不过是个义子,便不是义子,乃是正经的庶子,在上头有两个嫡系兄长的情况下,还是很难分得多少家财的。
可娶了那沈家女儿,对方的嫁妆便都是他的了。
这许多打算都是冯家私下做的,此时全未成形,所以被人点得出来之后,许是心中有鬼,朱逢明便有点着慌。
对面那人还要问话,旁边有人忙拉着他道:“算了,他哪里会知道,那书后写得如此清楚,都说是被托付给故交友人家中,又在宣县……”
又道:“你问他做甚,他又忙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咱们凑出点银钱,一班合买一部,总好过去问先生借了回来。”
那人不甘不愿地道:“而今有钱也买不了……我已是使了钱给那书铺的活计,叫他有了货立时遣人来同我说一声!”
第100章 心生邪念
朱逢明听得奇怪,问道:“买什么书?”
前头的人见他懵头懵脑,一问三不知的,只觉得全不是一路人,更是懒得回答了,转头去跟其余同窗去说话。
倒是左右得过朱逢明好处的人凑得上来,好声好气同他解释道:“前两日京城各大书铺出了一部《杜工部集》,据传里头有许多诗作补遗,各处书院都得了消息,咱们这里也有所耳闻,本来大家还在观望,谁知方才窦先生上课,正好说起此书,拿了当中几首来做赏评,果然美轮美奂,除却本尊,谁人能写出这样好的诗文,只是课才上到一半,忽然外头来了人,说给他抢的书到了,窦先生便课也不上,连忙出去迎书了……”
朱逢明虽然书读得差,也知道杜工部在大魏文士心中地位,便又问道:“这同沈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这书就是沈氏女献出来的!说是为其父沈轻云祈福,为其外祖父母、母亲一脉积德,特把家中藏书给了宣县衙门公使库去刻印。”
那人说到此处,面上尽是钦佩之色,道:“她那亲娘果然不愧是冯老相公的独女……只是红颜薄命,谁料得竟是死于贼人之手,巾帼不让须眉,不知要愧煞天下间多少男子!”
又把那书后沈念禾的自白转述了一遍,最后道:“这沈家女儿也是个妙人,听闻她给宣县公使库印刻家中藏书,发卖这许多《杜工部集》,所得银钱一为筹措翔庆士卒粮饷,二为平定雅州之乱……”
言语中把沈念禾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朱逢明嘴巴大张。
那人又问道:“逢明,你家不是同那沈家女儿乃是外家亲?能不能走点关系,同她讨一部来的?外头炒到七八十贯一部都买不到货,而今间间书铺都已经售罄,每日都要一早去排队都未必能买到,你这里如果能走得动关系,咱们便是多给点银钱也好啊!”
朱逢明旁的全没有听进去,只有一桩事情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不停转。
——原来爹不是哄他骗他,那沈念禾虽是个孤女,哪怕果真貌同无盐,也很值得娶回来晾着。
即便没有冯家那一处宅子,老冯蕉夫妇两人的各样房契地契,铺面田亩,光是他们家里藏的那些古书、古画、古董、古物,随便拿得一样出来,便能供他开销一阵子了!
眼下只是印书,一部能卖三十贯,据闻一转手,炒卖到七八十贯都有傻子肯出钱去收,如果印个三千部,少说就能得十万贯钱……
而此时此刻,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沈家暗地里究竟还藏有多少东西!
简直是棵摇钱发财树啊!
怎么才好弄她回来呢?
***
西大街,刘家书铺。
眼见就要到得开门的时辰,两个伙计却是躲在门后按着门闩不敢动。
一人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得门外雪地里长长的队伍,一时手都有点发抖,转头小声问道:“掌柜的回来了没?”
另一人回头望里头瞅了一眼,摇头道:“没听得什么动静,不过按着时辰,怎么说也应该回来了才是。”
没等到抓主意的,二人都有些犹豫。
“都到点了,这门是开还是不开?”
“一开又是人人要问来那《杜工部集》,眼下铺子里没货,难道要把人打发走了让下午再来?客人都长着腿,又不是不会跑去其余书铺问,如果被抢走了怎的办?”
又道:“咱们这一处紧挨着两个书院,本来正是好客源的地界,难得今次遇得这样好生意,如果因为开门了被抢走,掌柜的回得来,不知道要扣罚多少!”
两个人迟疑了半晌,还是决定继续等。
当中一人把头凑到门缝边上,小心数了一回,低声与身边那一个商量道:“眼下这许多人,其中或许还有一人买好几部的,一会门开了,咱们不要抢客,先全数接得下来,等发卖完了再按一个人的名字报数,得了分利,再来平分怎么样?”
另一人想了好一会,却是摇了摇头,道:“分开算罢,按一个人的名字报,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前头那人便回道:“今日算我的,明日算你的。”
后头人面上还笑着,心里已是一句“算你龟儿子”骂得出来,笑嘻嘻地道:“谁晓得明日什么情况,还是分开算得了……”
两人正算着账,终于听得后头隔帘响动,铺子里掌柜的钻得出来,脸上却是毫无喜色,只皱着眉头上前问道:“怎么还不开门?”
当中一人连忙道:“外头排满了,应该都是来买《杜工部集》的,掌柜的昨日不是说要同东家一起去找那书贩子商量买断的事情,我们两个不知情况,便想着等有了消息再开,免得客人跑了……”
那掌柜的脸色更难看了,把手一挥,道:“不必等了,把门开了吧。”
“那今日送了多少书来?”一人急急问道。
掌柜的一脸铁青,咬了咬牙,道:“等客人进来,不着急卖宣县公使库那一部,给他们推东荣书坊、戴记书坊的《杜工部集》。”
两个伙计登时愣住,互看了一眼,齐声道:“掌柜的,这怎么卖?”
眼下外头排着队的,谁不是为了杨如筠手书、傅悬作序、宣县公使库刻印的那一部《杜工部集》来的,个个都识货,哪个会被哄了去买旁的版本,又不是傻子!
那掌柜恼道:“卖了这么多年书,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卖吗!”
见他发了怒,两个伙计便不敢说话,连忙转头去取门闩下来。
掌柜的就在后头补道:“叫他们买东荣书坊、戴记书坊的《杜工部集》,说咱们铺子里正去拿货,最多半个月便能有新货来,届时是单出的一本补遗,先付了订钱,等书到了立时就能拿。”
他话一出口,两个伙计的顿时就心知肚明了。
两人卖了好几天的宣县公使库版,自然知道此一版里头的补遗是拆开到各册书里的。眼下掌柜的这副模样,显然没有跟书商谈妥,是要私下另外找渠道,重新自己去印书。
《杜工部集》到处都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里头的补遗,所以只要单独印一册补遗就好。
这是书铺要自己盗印了。
第101章 兵分两路
此时小书铺联合起来盗印,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旦遇得紧俏的书籍,抢货源抢不过大书铺,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银钱淌走,往往会凑在一起,同书坊商量好了共同雕版盗印,届时你印我销,得了钱再去分。
今次不过短短几日功夫,那补遗重校的《杜工部集》名声已经传遍京城,颇有几分洛阳纸贵的味道,看这势头,少说能有几十年好卖,而各家手头都没货,全要去问那书商抢,由不得他们生出别样心思来。
得了掌柜的应承,两个伙计总算放下心来,这才敢把门闩下了。
门一开,外头等候已久的客人就涌了进来,还未站得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发问起来。
有人叫道:“此处可有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
“我昨日便在此处登了名字,说好今日书到了先给我留的!”
“要杨如筠手书刻印的那一版,别那旁的来哄人!”
“别挤啊!我买三部《杜工部集》!”
不待铺子里的伙计回话,已是有排在后头的客人急不可耐嚷道:“掌柜的在不在,我出五十贯买一部!”
站在前头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纷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前将这人的嘴给堵上——明明可以三十贯买到的东西,被这脑子有毛病的蠢货胡乱喊,把价格都抬高了。
听得那人叫,人群中闹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许是被人瞪得不高兴,那人恼道:“价高者得,看什么看!”
有站在后头的生怕自己排不到,忙也跟着喊道:“你瞎装什么阔,外边都卖到五十五贯的行价了!我出五十六贯,先卖给我!”
一时前前后后的人都跟着乱喊价起来。
铺子里的伙计忙着维持秩序,那掌柜的则是转头就往后走,把里头搬货的人叫出来帮着收订钱,免得走了客。
他站在后边看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吵吵嚷嚷的前堂,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
客源是够了,书也不愁卖,可这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昨晚谈了一夜,明明开的价已经比原本的价高两倍了,那书商竟是不肯把书卖断,这就罢了,还说他们擅自抬高售价,连今日的货源都不肯再给。
眼看着金山银山就在面前,偏生还赚不到,他们这十几家被断了货源的小书铺于是合在一起,商量出了对策了,打算双管齐下。
一是着人已经动身去宣州找那宣县公使库买书。
书既是在宣县印出来的,就不可能全数运得进京,按着惯例,外送最多送三成,县里肯定还有不少存货,况且三十贯一部,那个小地方哪里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必还有剩,不如收拢过来回京城拉高了价格卖。
不过这一往一返,又是大冬日的,哪怕快马加鞭,等到得地方收够了书再回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到时候最肥的那一块肉怕是都被人吃了。
二是着手再印。
再印二字,听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容易,抄版的人好找,雕版的人不好找——如此着急的时候,旁的东西就不要去多顾了,随便雇上二十个人,只要写出来的字是清楚的,一人分一册,一天就能抄完。
可雕版师傅就不那么方便了。
京城里手熟的师傅本来就不多,还都被书坊养着,个个手头排着活,最多能挪出两三人来,人这样少,就算一齐开工,昼夜不停,少说也得八九天才能雕完,况且雕版好了之后,还要去印,印完还要装帧,如果只有几百部还好,此时看着各家统计出来的缺口,至少是上万的量,仓促之间,连足够的纸墨买不到。
昨夜临急临忙去问,平日里熟识的笔墨铺子都说库房里早一天被搬空了,而今四处都在下雪,行路不便,要等新纸到,少说也要七八日。
他们只好一面四处去其他地方找纸,一面遣人去麻沙。
众所周知,天下书册,十中有八出自麻沙,到那里雕版师傅好找,小工好找,想要印书,自有现成的书坊帮着接,如果钱使足了,最多五六天就能把一部书复刻出来,等到重印装帧好了,那一处一边印,这一处一边往京城送,送到哪里是书,明明白白送的就是钱。
这样一算,比起在京城自印,自然是麻沙找人再印更为划算,是以一商量完,那些个书铺就选出几户东家作为代表,起身去了麻沙。
只可惜眼下风大雪大,水路已是封了,只能走陆路,路上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
最好能在月底就把书运得回来,哪怕吃不上头刀肉,之后能一直喝肉汤也好啊!
***
京城里头闹个不休的,还不止各家书铺,从书院到茶铺,由各处官府衙门到官员文士的书房,乃至于小甜水巷的绣楼里头,都在为着此事都生出各自的反应来。
曹门大街的廖府当中,山南书院的院长窦横照正摇头晃脑地诵读,一边读,一边拍着大腿打拍子,只觉得所诵诗篇铿锵有力,读来句句都在节拍上。
府上的主人家唤作廖祖谦,被窦横照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同念经一般的声音吵得头疼,忍了半日,还是道:“窦兄今日不用去你那书院授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