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50节
自己身为家中长子,得家族器重,又有长辈看好,怎能胡乱动心?
来之前父亲还说过,自己眼下已经入了官,正要一鼓作气,好生做出一番事,更要趁着来京城的时候,叫故交看一看郭家新起一辈的模样,才好说一门好亲,将来按部就班,不愁前程远大。
可若是与沈家结了亲,不仅没有助力,还会被拖后腿。
不消父亲提醒,郭安南自己就打了退堂鼓。
他心中怅然若失,长长望着那书铺的里头,等到伙计把门板都关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早忘了此回过来本是要打听《杜工部集》贩卖情况。
倒是一旁的伴当见他半晌不说话,也不知这一位少爷究竟在想什么,生怕是要紧事,又不敢提醒,只好把那缰绳举着,手都要麻了。
***
沈念禾浑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她今日一同来戴记书铺,是自告奋勇,陪着来对账的。
她做生意比不上父母,算数倒是不错,看账也是一把好手,便是没有算盘,单靠心算,也能把一盘大帐看个清楚,本是想帮忙,谁知道一进得里头,当中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什么“掌柜的”在,只有桌上摆着一个托盘,盘中用布帛盖着,一旁又放了一封书信。
引领进门的那伙计也不上茶,已是早早退了出去。
沈念禾站着有些发懵,转头问道:“三哥,账本呢?”
没有账本,怎么对账?
今次他们运送进京的一共是四千余部书,同京中二十来间书铺商定了寄卖,又给店铺里的伙计按单人售卖数目另设了一份分利,只是才实行得一天,就发觉这法子并不适用。
原因无他,实在这书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卖力宣推,只要放在显眼的地方,又拿纸简单写几句其中出挑之处贴了,另取一本裁开一页从未面世的新诗,作为给客人看的示例,不消半日,便已经口口相传,不少人上门来问了。
京城本就是万姓集会之处,对于偏远州县,买得起三十贯一部书的人可能是少数,可在京城,却是不知凡几。
况且眼下发解试早过了,正待二月春闱,各地举子齐集于此,偏生四处传言天子病危,可能要推迟省试并殿试,人人心中焦躁,干等朝中通示,忽然得了这一部书横空出世,简直是正正好凑着时间来的,那等在书院、国子监读书的人还抽不开身,其余外地学子早已一窝蜂涌上前去把存货买光了。
沈念禾先前问话的时候,各家书铺还端着架子,如果不肯给他们自行定价,就不愿帮着发卖,或是要另收银钱才能发卖——毕竟对于许多铺子来说,赚钱才是最要紧的,如果只能按着沈念禾给的价格发卖,一部书其实赚不了太多钱,哪怕知道应当不愁卖,却也不值得费太多力气。
可等到他们见得书一放得出去,快的书铺只花了一个时辰,慢的书铺也不超过三个时辰,所有存书俱已售罄,还带动不少其他刻本的《杜工部集》销量之后,几乎立时就变了一张脸,个个都想方设法要买断所有货源,哪怕只能按三十贯钱的售价往外卖,一部书书铺赚不了多少也半点不在乎了,甚至还有不少书铺愿意多给银钱将书全数买下。
乃至于那等不曾被沈念禾找上门去的,也再坐不住,纷纷打听哪里能寻到书。
毕竟此时赚多赚少已是其次,要紧的是,如若能趁着旁的书铺都没有货的时候,独揽货源,届时便能将自己铺子名声打响,将来天下文士说起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立时就知道是某某书铺专卖的。
有了名声,就有了客源,有了客源,还愁没有钱赚?
这一把算盘谁人都会打,可算完之后回头去看,却是一个都寻不到最开始来卖书的人在哪一处。
此事起先是沈念禾并郑氏两人去问,后头变为裴继安带着人去对接,俱都没有留下住处所在,京城何其大,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出三个不知来历的外来人,何如海底捞针,最后落得家家铺子都抓起瞎来,浑似没头苍蝇四处乱撞。
第107章 分利
沈念禾虽是知道杜工部在此时极受推崇,文人引以为圣,也知道自己这一部书应当不愁卖,可当真见到卖成这个场面,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她原本特地去找来那许多书铺,是因为时间甚是紧张,担心到了限时,还不能凑够裴继安应允彭知县的钱,可按着此时的进度,数千部书不但压根不愁卖,还远远不够卖,就转了想法,同裴继安商量之后,挑了京城里头规模最大,名声最好的戴记书铺,由这一家帮着发卖剩余书册。
如此一来,一则可以省下许多对账的功夫,二则一次发卖,也省了许多旁的力气。
果然给得戴记书铺之后,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对方说书册已经卖完,请他们过来核对了。
沈念禾知道管账除却数字,另也极为讲究框架并勾稽关系,她平日里虽然有些惫懒,幸而真正遇得事情的时候,脑子并不差。今次同戴记核对的面上看着只是单卖书,然则数量太大太散,又有原本答应给伙计的分利混在一起,其实并不太容易算,是以特地同着一起来了。
她已是做好了打算,欲要提起精神,快快过得一遍,更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大面上不过分,其实没有打算太过追究。
可不追究是一码事,进得门来,连账目都没有就是另一码事了罢?
裴继安跟在后头进来,见得堂中景象,却是半点也不意外,径直上前把那桌面托盘上的的布帛掀开,露出其中的东西来,转头对沈念禾道:“你来点一点。”
沈念禾上得前去,见得那托盘中的东西,登时愣了一下——黄澄澄的,排排坐坐,全是瘦长金砖,竖六横八,共计四十八块,一看就知道成色极好。
拿起一块凑近细看,上头写了某某处造,又有重量,一旁还特地放了秤,想来是戴记书铺的人留在此处给他们对数的。
沈念禾见过的金银珠宝多了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当即点了数,又按着上头写的重量算了一回,却是怎么算怎么不对,不由得问道:“三哥,怎么少得这样离谱?”
说好一部书对外卖三十贯,书铺拿货价乃是二十一贯,四千余部书,戴记书铺帮着代卖了三千多部,据说已经全数售罄,就算除去给伙计的金银,至少也能剩下六万贯左右,折成金子,拿大箱子都不够装,怎可能区区一个托盘就放完了?
她把自己的推算说了出来。
裴继安一面听,一面笑,最后轻声道:“你点一点,方才出来的时候,我不是叫你拿了包袱?一会装得起来,带回去收好。”
沈念禾听得莫名其妙。
裴继安这一旁的信封拆开给她看,当中乃是一张祥符银楼的纸券,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凭此能在大魏一百七十三间银楼中任意一间兑换铜钱六万六千贯,又道:“我昨日已经同戴记书铺说得清楚,今次全数按铜钱立时给付,另又请咱们愿意把再供来《杜工部集》三千部,由他们按价买断,我已是答应了。”
语毕,又指着那桌上的一盘金子,道:“这是他们另外一点心意,你放在身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也好拿来用。”
此时《杜工部集》如此大卖,多少人捧着钱无处找书,戴记书铺抢到了剩下的货源,愿意另付一点钱给负责此事的裴继安作为回报,乃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沈念禾自己就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这是做买卖的惯例,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只取了两块出来,将剩下的装进包袱里,严严实实裹好,因那包袱太重,也不甚拿得动,便就势在桌上推给裴继安道:“是不是当要分一点给彭知县?另有衙门公使库里头许多人为着此事忙了许久,也不好叫他们白辛苦,不然将来怎么会一心帮三哥做事——我这一出花钱的地方少,三哥这一处打点的地方多,还是收起来用罢。”
又道:“便是按着原本分利算,等到衙门同我结账的时候,我这一处也足够钱用了,三哥不必这般挂心。”
她谋的又不是这一点蝇头小利。
眼下拿的只是钱,可如果裴三哥能用这一点银钱作为借力,将来快快往上走,等他攀到高位,自己得的又岂止是区区金银之物?危急之秋,还盼着这一位能快快作为助力呢!
沈念禾此时虽然囊中羞涩,可她一向不是那等只眼前富贵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
然而这样一番话听在裴继安耳中,却又全不是一码事了。
他哪里晓得面前这沈妹妹心中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见沈念禾一片诚挚,色色帮自己算得到位,甚至连打点彭莽都想到了,重重一包袱的金砖用得出来,连犹豫都不带,眼皮都不眨一下。
明明她用钱的时候那般心疼,好衣服也不舍得买一件,首饰也不见得出去挑,上回婶娘回来还同他感慨说,这一位出门去书铺,明明遇得不少想买的书,眼睛都黏在上头了,却始终不敢多拿,只肯回来之后要自己帮忙借,目的不过是为了省一点钱。
本是锦绣富贵花,落得如此境地,还这般为他考量,又如此贴心,叫裴继安不由得想起上回两人一同说话时,对方抿着嘴小声道:“三哥一个月才多少俸禄……”
而此时此刻,对面人仰着脸,手中抓着那包袱的的结口处,同上回一样,微微抿着嘴,面上全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害怕说得太过明显,会伤了自己的这个“三哥”的面子一般。
裴继安没有去接,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酸。
何苦要这般?
须知平日里全是自家占她的便宜,当日郭保吉的事情是借她家过的关,还用她那婚事做了借口,后来凑钱,又是她自觉拿了家中珍藏多年的手抄孤本……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给,何德何能,被如此珍重对待?
这般想着,裴继安的语调都放得轻了,柔声道:“你且收着,等下一批书运得过来,自会有彭知县的份,这一回只留给你做防身用,有什么胭脂水粉、钗鬟布料的,俱可买些回去,或是给我买些旁的东西做礼也好的。”
第108章 忽至
裴继安不肯收,还把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的,沈念禾虽是不信,不过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好彼此拉拉扯扯,便没有再做推拒,想了想,寻个理由道:“这一包金块实在重得很,驿站里头人多手杂,我也不好看管——当真遇得有三只手的,我气力不大,又拦不住,不如三哥先帮忙收着,等回宣县再说?”
她并没有把裴继安的言语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
世上哪有嫌钱多的?
想要做事,就要花钱。
别看只是印一部书,可数量这样大,时间又极为紧张,如果没有裴继安在前头费心费力地帮着布置,根本不可能做到。
眼下这书在京城大卖,半点瞒不住,回得宣县,会做人的自然要给上头孝敬,也要给下边辛苦做事的人甜头,将来再有差遣的时候,才好有人愿意帮着卖力,否则他一个小吏,只是按部就班升迁,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什么“给我买些作礼”,沈念禾过耳即忘,压根没有理会。
——裴三哥怎么可能缺东西?
便似婶娘说的,这一位向来不用人操心的,听闻从前连靴子都自己做过,下得厨房,做得衣裳,只有他照料别人的份,哪里用得了别人去管他?
怕是沈念禾此时去问郑氏,三哥眼下缺什么东西,这一位看着侄儿长大的婶娘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说完,特地双手把那一包金子捧得起来。
裴继安无奈之下,只好接了过去,道:“这一回公使库印书,要所有书册发卖完了,才给你结算分利,今次住的是官驿,并无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手头局促,把钱全给我放着,想要些什么都不好买。”
沈念禾便扬了扬手中的两块金砖,笑道:“我又不拿金子做饭吃,这里就能用许久了。”
裴继安又劝了一通,见沈念禾已经拿定了主意,最后也只能将包袱提了,道:“罢了,等回去再给你。”
此事就算揭过了。
沈念禾本以为今次是来对账的,谁知裴继安早与戴记书铺把账目商量好,由书铺帮着出给伙计的分利,并不用他们操心,又怕人多眼杂,叫人知道了两人身份,是以还特地同掌柜的交代,不用见面。
如此一来,账本也不消看了,两人收起银票,原路折返。
楼下的伙计正等在梯子边,见二人下来,礼道:“铺子里已经打了烊,前头门闩也下了,只能打后院走,还请客官随小的来。”
口中说着,已是在前头带路。
戴记书铺不愧其名,除却书铺,后头就是印书装帧的书坊,占地极大,三人走了小一刻钟,才走到后院门口。
那一处站着七八人,正在说话。
裴继安本来落后沈念禾两步路,见得前头的人,忽然就快步往前走了一小段,伸手往前头虚拦了一下,示意她停下来。
沈念禾虽不知道原因,却是听话得很,老实站住了。
带路的伙计又走得出去一小截路,才察觉到两人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见裴继安看着门口,也跟着望了一眼,回头解释道:“前头是我们东家。”
沈念禾顺着看过去,不用伙计指点就认出了戴记书铺的东家本尊。
那人身上披着狐裘,足下踏着厚厚的靴子,头上戴了一顶鼠绒帽,那帽子顶上还缀了一颗圆形的翠玉,一看就是个富贵的,可不知为何,此时却是手头捧着书箱,对着四五步开外的两个人点头哈腰。
裴继安轻声提醒道:“那两个是内侍。”
那二人一个头戴软幞头,一人头戴硬幞头,身上却都穿着一样的圆领长袍,束带,着靴,因两下隔得不远,又被雪色映着,甚至能看清他们的五官。
面白无须。
沈念禾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皱了皱眉,以手掩嘴,转头与裴继安小声道:“三哥,右边那人有些眼熟,咱们是不是上回在清景楼见过?”
三人站在这一处,虽是没有出声,却也引得对面人看了过来,其中右边一名内侍见得沈、裴二人,眼神停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理会,而是对着身边另一名内侍点了点头,说了两句话,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被点到的内侍伸手将戴记书铺东家手头的书箱接过,口中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走了出去。
戴记书铺的东家就带着一行五六人亦步亦趋去相送。
等他们出得门,裴继安才对那伙计道:“走罢。”
能在这大书铺里头做伙计,自然有眼力见,连忙带得两人绕过这后院正门,往侧门走了出去。
这一回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沈念禾由奢入俭,终于得了两块金子在手中,一路带得回去,虽是沉甸甸的,却是半点不嫌弃,只觉得这金子仿佛压在她心里,压得她安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