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意不意外
何田重新回到码头, 把停船时给她的竹牌交给看船的人, 带着她的新伙伴——那只小狗, 向家的方向划去。
她把小狗放在一个篮子里, 篮子里垫了块兔子皮。
小狗起初还凄凄惶惶地一会儿呜呜叫一会儿叽叽叫,过了一阵儿就躺在篮子里玩起兔皮上的尾巴毛, 它学着爸爸妈妈的样子, 一下咬着兔子尾巴一边低吠一边猛晃脑袋,一下就在篮子里跳起来, 恶狠狠地扑着兔尾巴。
没一会儿, 兔子尾巴就给它咬得湿漉漉的, 眼看摇摇欲坠, 和身体分离的时候不远了。
何田本以为易弦走了之后, 自己会一边划着船逆流而上, 一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 过了五条河水交汇的河口,她才知道, 悲伤也是需要力气的。
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她时刻都不能放松。
两只船桨架起来,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
书里说,运动时大脑会自动分泌多巴胺。这是种能令人振奋的激素。据说, 大严寒来临之前,有不少医生建议抑郁症患者以运动作为辅助治疗的方法。
连抑郁都能减缓, 更何况是离愁别绪。
何田一直不停地划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河水较为平缓的河段, 把船停靠在河道中央一个小洲边上,取出带来的干粮,吃了一点。
篮子里的小狗闻到香味,立刻摇着尾巴挣扎着跳出篮子,蹲在何田膝盖前,静静地看着她。
这小狗坐得规规矩矩,颇有几分训练有素的猎犬才有的样子,但是身后那条小尾巴不停摇晃,打在船底出哒哒哒的声响。
何田不由笑了。
从现在开始,这小狗的训练就得由她完成了,它不是作为宠物被买来的,要是新主人教养不当,就难以担当一条猎犬应尽的责任。
何田吃了几口包着鸡肝酱的小米煎饼,挖出一块鸡肝酱放在船底,小狗立刻要跑去吃。
何田按住它的狗头不让它动,再拍拍它的屁股示意它重新坐好。
小狗叽咛了几声表示不满,但很快就坐好了,重新仰着小头,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何田。
何田又放了一块鸡肝酱在船板上,这次,放得更近了,几乎就在小狗一低头蹿身就能吃到的地方,小狗的鼻孔不停翕动,脖子也动了动,似乎是在吞咽口水。它显然闻到了香味,受到了诱惑,可是,它乖乖地不动。
何田这时放了第三块鸡肝酱,就放在小狗前爪前面,小狗低头看看,再仰着头看她。
“吃吧!”何田拍拍它的头,指了指食物,小狗啊呜一下就吞掉了那块鸡肝酱,然后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舔舔嘴,用“没品过味儿啊”的眼神再看着何田。
何田指指另一块鸡肝酱,“吃吧。”
它立刻跑去吃掉,吃完后,似是犹豫了一下,转过狗头看着何田,不知从她的脸上和眼神里得到了什么信息,又赶快跑回她脚边,对第三块鸡肝酱视而不见。
何田大力抚摸它的脑袋和脖颈以示赞扬,这才令让它去吃第三块食物。
这猎犬真的是好品种。之前的主人也养得很好。
小狗吃完了食物,跑回何田身边,想要跟她玩,何田摸摸它身上幼犬特有的柔软绒毛,把它抱起来,放回篮子里,又从岸边摘了几片草叶,扎成一团扔给它,它就当个草球玩起来。
何田喝了点水,继续向着家的方向划去。
来时,越来越温暖,回去时,衣服越穿越多。
再次休息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何田重新穿上貂绒小坎肩,吃喝一番,补充体力。
小狗安静地睡了一会儿,这时醒了,趴在船舷边儿,探头在河中喝了几口水。
何田把它抱起来放在停靠的小洲边上,它快速地在地上转了个圈,在一棵芦苇边趴在地上尿了一泡。
它一尿完,立刻叽叽叫着跑回船边,生怕何田不管它,独自离开了。
何田把它抱回船上,用芦苇叶折了个四方小盒子,把一颗早上顺手牵羊拿的蛋打碎放在盒子里。
小狗这次看到食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何田摸摸它的头,“吃吧。”
它摇摇尾巴,趴在盒子边,吧唧吧唧舔起蛋浆,一会儿就把一颗蛋吃完了,小胡子上和最下边的绒毛上还挂着点蛋黄。
何田再次出。
她这次足足划了两个小时才停下休息。
这时天色已经黄昏,天边云霞灿烂,河面水流平缓,两岸绿草随风婆娑起舞,一群野鸭飞过天空。
何田忽然流下泪。
可她只轻声啜泣了几下,就用袖口抹掉泪珠,扳动桨,再次前进。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天色是蒙昧的蓝灰色,从林间看过去,树叶的黑影之间还能看到几点橘黄色的夕阳。
何田回家后先去看大米。
大米在窝棚里呆了一天,早就不耐烦了,伸长脖子拱来拱去,看到何田怀里抱的小狗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它立即又觉得这小东西没什么好怕的,再次伸长脖子去拱何田,问她要好吃的。
何田把它牵出来,给了它一把黄豆,点亮挂在窝棚墙上的油灯,闭着气,快手快脚把大米拉的大便给扫出来,再撒上草木灰和干净的干草,给水槽里也换上清水。
这期间,小狗也没闲着,一直跟进跟出,好几次何田差点踩到它的胖爪子。
见到何田用扫把扫地,它低吠着去咬扫把。
打扫完窝棚,天已经彻底地黑了。
何田把大米领回窝棚,摸摸它的耳朵,“晚安。”
大米吃饱了黄豆,不耐烦地晃晃耳朵,不搭理她。
何田锁上门,带着小狗回到木屋。
她烧上一壶水,在自己洗脚的木盆里添上凉水。
小狗还不知道自己要倒霉了,欢蹦乱跳着,四处在屋子里嗅。
它在前主人家中受过教育,知道不能在这里便溺,过了一会儿抓抓门,何田把门开个缝,它忙乱乱地跑出去,站在门廊上犹豫一下,跳下去,极不雅地摔了个狗啃泥,在屋子前的空地上转了圈,趴在一棵树下撒了泡尿,又赶快跑回来。
天黑之后,室外的气温就会快速降低。
何田栓好门窗,把烧好的热水加入木盆里,抓过小狗放在盆里,用一只猪毛刷子蘸上皂液把它从头到脚洗刷干净。
小狗呜呜叫着,不情愿,也没法反抗。
何田把它包在一块绒布里擦得七八分干了,取出一只竹篦子给它梳毛。
她坐在火炉旁,借着油灯的光亮,捉到了几只在毛从里疯狂逃窜的跳蚤虱子,扔进炉膛里,“啪”地一声轻响。
梳了几次之后,小狗的毛已经干透了。
何田用手指捋捋它的小胡子,“好了,再给你涂点粉。”
杀虫粉装在一个大大的扁竹盒里,粉扑是缝在一块绒布上的兔子皮毛,何田蘸上粉,啪啪啪在小狗身上拍了几下,呛得它连打了几个喷嚏。
“明天再给你吃点打虫的药丸。”
何田用猪毛刷子又给它梳了遍毛,找出一个小竹篮,在里面铺上一块绒布,又拿一张狗獾皮罩在篮子提手上绑好,就是一个暖和舒适的小窝了。
她把小窝提到火炉边上,“你今晚就睡这里。”
她又拿了两只小陶碗,一个放上清水,一个敲了一粒蛋,放在水缸旁边。
小狗从凳子上跳下来,先去喝水,又去吃蛋。
何田蹲在一边看它,自言自语,“给你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呢?还叫小米么?你也是金黄色的。算了,还是叫你小麦吧,面粉是用小麦做的,成熟的小麦也是金黄色的。”
小狗——现在是小麦了,吃完了,她给它擦掉嘴脸上沾的蛋液,“乖乖睡吧。我知道今天是你第一天离开爸爸妈妈,晚上你一定会哭的,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不过我不能抱着你睡。这可是奶奶定下的规矩。再说了,你还没吃打虫药呢。”
何田所料不错。
刚离开家的小狗崽在她睡下一会儿就叽叽地叫起来。
要是换成人类的小孩,估计是哭着在喊爸爸妈妈了。
好几次,它趴着上棚板的木梯,呜呜哀鸣,可是它不会上呀,何田又打定主意不理它,就算把楼梯抓得嚓嚓响也没用。
这时候晚上已经不生炉子了,睡在被窝里当然很暖和,可是钻出来就冷了,小麦折腾了一会儿,冻得抖,又叽咛着跑回自己的小窝。
炉子里虽然不再有燃烧的木柴,可是厚墩墩的炉台还是暖洋洋的,挨着炉台的小窝更是暖和。
这么折腾了几次,何田当然睡不好。
她在想,易弦现在在哪里?到了小镇么?在哪儿住宿?吃了晚饭么?
就算精神上再忧虑担心,可扛不住肉体疲劳。今天一天划了几个小时的船,回程时尤为费力,何田想了一会儿,就再次朦朦胧胧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朦朦胧胧醒来。
小麦又在叫了,可是,这次,它不是那种撒娇求抱抱的叽咛,而是还不足威势的汪汪示警叫声。
何田惊醒了。
外面有人!
她立刻穿上衣服,握紧猎槍,爬下棚板。
她并没点灯。
黑夜里,点了灯,这就暴露了,给敌手竖了个活靶子。
何田轻轻走到窗台下,心中砰砰乱跳,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时的光线。
只听门廊木板上出一声轻响,是有人走上了门廊,现在可能就站在门外。
也可能是熊。
小麦出幼稚的表示威胁的低呜,跟在何田身边。
它浑身哆嗦着,不知道是冷得直抖,又或者是怕的。
这时,屋子外面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
是人寒冷时的呼吸声。大概是在呵气暖手。
不是熊!
何田先是一喜,随即心脏又狂跳。
如果是熊,只要守住门窗,它进不来又找不到吃的,大不了搞些破坏就走了。在森林里讨生活,不管是人是兽,都得讲究效率。
但要是人……
何田心思乱转,把窗台下的桌子轻轻放倒,当做掩体。
她躲在桌后,侧耳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道来了几个人?
他们想干什么?
她屏息听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那个人又走下了门廊,她正在疑惑,就听见一阵轻微急促的跺脚声。
何田一阵懵。
这人莫非不是山贼?冻得忍不住跺脚取暖的山贼也真够没出息的。
还是,这个山贼是被派来打探的?主力还在后面?
想到这儿,何田又紧张了几分,她把门后挂的两把猎槍摘下来挂在胸前。
这两把猎槍,也用的是连珠弹匣,但是这弹匣是个扁盒子,里面的铅弹全是五厘米长的霰弹,直径十一毫米。
何田心想,“管你来多少人,姑娘手下可弹无虚!”
霰弹弹丸和普通铅弹不同,射程不远,但是“噗”地一蓬,像漫天花雨,当然弹无虚。
从前,特警、押运所用的破门弹,防暴槍,大多也是这类弹丸。
手中有槍心里不慌。
何田打定主意,只要这帮山贼跑来了,就直接冲出屋子正面突突突。
这么僵持了近一个小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外面那个没出息的山贼只是不停跺脚转圈,好像还冷得搓起了胳膊。
何田一头黑线,忽然听到那人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一惊,心里说,这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熟呢?
易弦打喷嚏就是这样,赶紧捂住口鼻转过身,还会道歉。
她随即又摇头,这山贼是来做探子,当然得捂住了。
正在犹疑,门廊上脚步声一响,那个山贼又站到门廊上了。
何田听见他走到了门前,心想,我要不要就隔着门给他一突突?啊……那我这门就得报废了,要重新做门挺麻烦的,这几天天气正好,可以把芽的土豆苗都种下去了,哪有空做门呀。
她正想着,门上当当当不轻不重响了三声。
何田愣了。
这山贼还挺有礼貌的。
也许,不是山贼,只是迷路的人?
哼,管你什么妖魔鬼怪,姑娘我可是带着槍的。
“谁?”她大声斥道。
“……”门外的人像是吃惊怎么立刻就有人回应,且听起来,应门的人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隔了一下才回答,“是……我。”
何田一听,从桌子后跳起来,冲到门前,搬开顶门柱,拉开铁栓——
这么做的时候她一直在问,莫非我是在做梦?先是做了个被山贼偷袭的梦,又梦见易弦回来了?
她拉开门,又惊喜,又疑惑,门外站着的不是易弦是谁?
易弦有点羞赧地笑了,“你说过,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我回来了。”
何田“嗷”地叫了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易弦。
这笨蛋身上凉浸浸的。
“你怎么不早点敲门?”
“我怕把你吵醒了……”
“我早就醒了!”
“啊?”
“我、我还以为你是山贼呢!差点就要隔着门把你给突突了!”
何田抓着易弦又摇又晃,见这差点被打成筛子的家伙还在傻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就冒出来了。
“你饿不饿?冻着了吧?我听见你打喷嚏了!”
“我不冷。”
“胡说!听见你跺脚呢。”
“哈哈。”易弦笑了一下,凉凉的手指拂在何田脸上,“你别哭。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