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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色 第26节

有格外殷勤者,大着胆子向刘徇提议:“大王,弟兄们都是糙汉子,风餐露宿不打紧,王后到底尊贵,又是女子,是否去猎些野味,摘些野菜,回来炙烤?”

刘徇额角一跳,下意识往那艰难啃着胡饼,却不敢露出半分为难之色的小女子望去。

她发鬓与衣物上虽沾了不少马蹄踏过后四下扬起的尘土,却仍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跽坐在铺地的兽皮上,风霜与粗食竟一点也未损她美色,反替她添了分坚韧之色。

他额角又跳了跳,张目便见许多士卒竟都时不时偷觑那妇人,气得他骤然冷凝:“不必,行军之中,一切从简,我怎可徇私?”

说罢,他径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入帐,将帘子放下,挡住旁人视线。

那说话的裨将灰溜溜摸摸脑袋,也不敢再跟上,却忍不住腹诽:“弟兄们只怕都要抢着向王后献殷勤,哪里会想什么徇不徇私?”

而那顶独帐中,因骤然放下的帘子将外头仅剩的微弱暮光遮住,顿时陷入黑暗中。阿姝只觉双目所及一片漆黑,不由屏住呼吸,将手中胡饼放在一边,摸黑起身要去寻火镰。

奈何视线不清,她颤巍巍起身,未行出两步,虚软的两脚便被褶皱的兽皮毯子绊住,“啊”一声轻软惊叫,便要向前扑倒。

帐中的刘徇亦未适应其中黑暗,听她呼声却已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

黑暗中,二人撞在一处,齐齐摔倒,滚作一团,直将嵌入沙土地的木桩也撞得晃了晃,方渐止住。

阿姝惊魂稍定,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倒,刘徇紧贴于她身前的甲衣透出阵阵凉意,直沁她身,后脑勺处却一片温热柔软,竟是他以手掌护着,不教她伤到。

“你可伤到?”他脱口便问。

此刻双目已适应黑暗,她抬眸望着正紧贴压迫在上的男子,目中露出些许困惑。朦胧中,他面上仍是不悦,一点笑意也无,可那漆黑的眼眸与拧起的双眉间,却有下意识的担忧。

阿姝只愣愣望着他,摇头道:“未伤到,多谢大王。”

刘徇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方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察觉自己略有失态,遂轻咳一声,一骨碌爬起,自取了火镰,点起一盏灯,将帐中照亮,像要替自己寻借口似的:“未伤到便好,免的又道我连累了你。”

他说罢,又觉十分不妥。先前两次,的确是因他故,才累了她。才要开口补救,他目光所及,却是她面色憔悴,一手支于毯上,一手费力的揉着肩背,十分艰难的要起身。

大约是白日疾行太过劳累。

他心一下便软了,无奈的将灯搁在一旁,上前搂着她腰将人扶起。

阿姝无力的倚着他,抬眸冲他笑了笑。那柔顺而娇软的模样,直瞧得他心口颤了颤,目光不由往下,触及被衣缘掩住的肌肤。

裸|露在外的脖颈纤长白皙,分毫无损,可他心里清楚,再往下些,她被曲裾紧紧包裹的身躯,却布满昨夜的斑驳痕迹。

恰此时,帐外秋风渐起,吹开未压实的帐帘,直扑而入,将原就摇摇欲灭的烛火一下吹熄,黑暗顿又笼罩。

刘徇双手上移动捉住她肩,将她掰过身来面对自己,以脸贴近,悄悄寻到她颊侧,一点一点以唇轻触。

怀中的人微微瑟缩,却未闪躲,只浑身僵硬,紧紧闭眼。

他两片唇慢慢移到她耳边,压低的嗓音间透出半分怜惜:“今日赶路,可是累了?”

原本他可令派人护送她离开,可他心中实在有口气难以下咽,今日冲动之下,才令她与自己同行,似乎非要给她添些堵才好。

可谁知,她吃苦受累,他心里亦不好过,一路望着,又是痛快,又是心疼,矛盾煎熬不已。

阿姝不敢望他灼热的目光,勉强侧过脸道:“只要不耽误大王战事,我无妨。”

这女子仿佛生来便会戳他软肋,这般明明受了委屈,却从不敢稍有不满的模样,每每见到,都要他心软愧疚。她若是如寻常贵人家女子一般骄矜跋扈些,反倒令他更好受。

他无奈的闭了闭眼,稍放开手,未发一言,重又将烛火点上,起身出帐。

阿姝只觉莫名,不懂他为何忽然离去,遂忍着周身散架般的不适,悄悄掀开帐帘向外望去。

只见他四处寻了数块光洁的卵石擦净后,行至火堆边丢入,灼烧片刻后,用火钳取出后,以布包裹,提着又快步返回。

阿姝赶紧缩回脑袋,才好好的端坐,他便已入内,仍旧一言不发,将包裹中的卵石铺开在地,取过她方才只啃了三两口的胡饼放置其上,默默烘烤起来。

原本坚硬冰凉的胡饼,在滚烫卵石的烘烤下渐渐变热,胡麻与麦粉散发出浓郁喷香,令阿姝顿觉腹中空空。

刘徇以手试温,又用力按了按,见胡饼已烘热变软,方取了块洁净的绢布包裹住,递入阿姝手中,温和道:“吃吧,军中饮食简陋,只有这些了。”

阿姝不懂他怎又突然恢复了素日里好脾气的模样,懵懂接过,道了声谢,便一口一口吃起来。烘烤过的胡饼比方才可口了许多,她奋力就着水咽下,总算不那样饥饿无力。

刘徇看了她半晌,忽然问:“赵姬,我自问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为何偏要以身犯险,只为求去?若你只是偶尔想家,回去小住,我怎会不允?你既嫁我为妇,便该坦诚才是,如何能事事瞒我?”

阿姝捧着水囊的手倏然一顿,眸光默默略过他双眉紧蹙,十分不解又无奈的俊颜。

她求去,并非只为回家小住,而是打算常留邯郸,他心知肚明。

片刻,她垂眸低声道:“大王且扪心自问,是否待我事事坦诚?若无,又何必要我坦诚?”

刘徇呼吸一窒,回想起过去自己如何待她,不由双拳慢慢握紧,又渐松开,颓然垂首低声道:“今日前去探路之人回来报过了,大约还有两日便能遇见你阿兄。你好好歇息,明日还需赶路。”

说罢,自起身出帐外,换下一个守夜的将士。

……

接下来的一日,仍旧如先前一样,天刚亮便匆匆赶路,中途稍息整顿,断断续续的行出许多,进入广平郡内,傍晚时分寻地安营扎寨。

刘徇待她已不若昨日那般冷淡,而是恢复了过往的体贴,不但替她炙烤了新鲜的野菜,摘了可口的浆果,还特命人打了干净的水,令婢子替她擦身。

只是这些,他皆未亲自出面,全由旁人代行。他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一有闲暇,不是与将士们商议军情,便是独自琢磨地形,连自己的独帐也轻易不回。

其他士卒们不知他矛盾的心思,只当他一心扑在公务上,敬佩不已的同时,也免不了劝道:“大王,接下来的策略已悉数布置好,只待赶往真定,不如暂歇吧。”

先前以为大王心肠冷硬,已然不喜王后,这两日一瞧,又并非如此,这二人分别在即,众人身为下属,自然也为大王着想,多替他留些时间,好生与王后叙情。

毕竟,人人皆有妻儿家室,哪里不懂此中苦处?

刘徇见状,只得解散众人,心中却有些发愁,徘徊许久,迟迟不愿回去。他这一日将她昨日的话想了许久,越想越觉满心愧疚。

方才众人饮食时,他独自徘徊军中,闻一小卒正说家中妻子,不由驻足。

那小卒提起妻子,说的皆是她在人前温驯和气,背地里关起门来,却泼辣蛮横,不通情理。虽是埋怨,语气里却分明满是怀恋与挂念,听得他出神许久。

寻常人家的夫妻,大约便是这般毫不掩饰的相处,不论好与坏,皆要坦诚相待。

哪里像他与赵姬?人前人后,皆是伪装而成的和睦。

他忽而想起偶尔见过的她在赵祐面前娇俏无拘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失败。

而更令他心中不安的,还有自己越来越无法抑制的心绪——他似乎在这个与自己离心的妻子身上,投注了太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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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分别

这样的念头一出, 便始终盘桓,挥之不去。

他自认善隐忍克制, 喜怒不形于色, 活了近三十载,对女色上总是淡淡, 即便年少气盛时,初入长安,见到许多貌美而端庄的高门贵女, 也只稍惊叹后,便心如止水,不再多想。

才及冠时,兄嫂也曾替他物色过几位出身与样貌皆能匹配的大族之女,奈何他当时一心向学, 后来又随兄长起事, 自身尚且难保, 又如何能连累无辜女子随他居无定所,餐风露宿?遂皆想也没想便拒了,如此一耽搁, 便是数年。

他一度以为自己此生也不会在女色一事上,有太多体会了, 直至后来, 被逼无奈下娶了赵姬。

赵姬不但生的貌美异常,更是他杀兄仇人之女,他不得不格外注目于她。

起初, 他带着冷眼与防备,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娶了个弱女子,只要她谨守本份,与章后势力划清界限,便不妨以正妻之礼待之。

谁曾想,时不过一年,她已屡屡因他而遭险境,细细算来,他竟也欠了她许多。

如今仇怨渐消弭,他才渐渐回过味,原来不知何时,自己似乎已对这女子生出来别样的情愫。

他感到一片茫然。

朝堂上,他素闲庭信步,沙场上,他亦运筹帷幄,可到这男女□□上,却似乎一窍不通。先前未发现自己的异样时,尚能自然的待她,眼下竟连走近帐中半步,都有些胆怯了。

眼见着明月高悬,士卒们散去后,便入帐中睡下,除守夜者来回的脚步,与野外森森林木声外,已渐有鼾声,他却仍四处走动,不知往何处去。

恰方才埋怨妻子的小卒今日值夜,正百无聊赖的独自立在营地外围的栅栏边远眺,刘徇犹豫片刻,踏步上前,若无其事道:“方才听你提及妻子,是否在外行军,想家了?”

那小卒先是吓了一跳,转又想到萧王一向亲善,便挠挠脑袋,腼腆答道:“才出发不过两日,哪里能有多想家?方才不过是想起离家前,我妇人曾去庙里求了庙巫赐的平安符要我带着,一时感慨,才多说了两句。”

平安符?

刘徇挑眉,见那小卒伸手摸了摸胸口处,不由也伸手摸向空空如也的腰间。近来,他腰间常悬着那妇人绣的那枚针法拙劣,却清新脱俗的香囊,竟已成了习惯,如今未摸到,才想起因在行军中,便收在了袖口中。

他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袖口。

那小卒将他动作看在眼里,顿时了然笑道:“大王与王后那样恩爱,王后定也曾为大王求了平安符吧?大王素来用兵如神,此番更有王后心意,定会旗开得胜。”

实则此战在外人看来,并不容乐观。可这些皆是常随刘徇的亲兵,对他的厉害从未有过怀疑。

刘徇早有筹谋,自然也是信心满满,点头道:“战事不必过虑,稳扎稳打便可。”

话才说完,他心思已飞走。

寻常人家的夫妻,应当会互相牵挂吧?

……

夜半,刘徇已徘徊许久。昨日他已替了旁人守夜,照规矩今日当休。他再无处可去,只得默默回了帐中。

阿姝白日赶路实在疲累,并未等他,早已和衣而卧,躺在简陋的兽皮毯上。她睡得极深,仿佛是因夜间的寒意,整个人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手脚,一动也不动。

月光下,刘徇隐隐能瞧见她苍白的面色。明日便要分离,他将出征,她却还能睡得这样沉。

果然一点也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默默解下甲衣,在她身侧小心翼翼躺下,试探着伸手,将人揽进怀中,有满腔思绪欲诉,却皆闷在心中,不知如何开口。

阿姝动了动,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勉强睁开双眸,只看他一眼,正要睡去,却听他低声道:“小儿,我此行是往沙场上去。”

阿姝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只草草“唔”了声,翻个身便沉沉睡去。

刘徇无奈,以手遮住双目,暗恨自己,明知会如此,还非要自寻烦恼。

……

第二日一早,队伍未行出多久,便有赵氏之人快马来报:赵祐已至曲梁,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

消息一到,刘徇握着缰绳的手便暗暗紧了紧,下意识往队伍后阿姝所乘之马车望去,果不其然便见她欣喜不已,连面上的疲惫之色,都仿佛去了大半,却分毫未见与她分别的惆怅。

他心口抽了抽,放慢了速度,靠近马车,面无表情冲她道:“君山来了,你便这样欣喜?”

阿姝此刻满面皆是笑,总觉终于将脱苦海,从此得与兄嫂常在一处,闻言仰面望他,颊边梨涡深深,道:“自然欣喜。大王带了我这累赘一路行来,今日终得分别,可恣意纵横,难道不也觉欣喜?”

刘徇浑身一僵,侧目望她,想开口辩解自己并非那样想,却被她面上笑意刺了刺,未得开口,只得又驱马前行。

赵祐来得比方才说得更快些,未出半个时辰,其与车马随从便已经至近前,显然也是快马加鞭赶了一路,好早些将妹妹接回。

阿姝早已按捺不住,翘首而盼许久,此刻见到那稳坐马上,飞奔而来的熟悉身影时,再也忍不住,直起身立在车边,挥手唤道:“阿兄,我在这儿!”

赵祐顾不得同刘徇行礼招呼,直接奔至近前,快速下马,三两步上前,便将她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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