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74节
听闻他总算笑了,她眼睛亮了下:“方才的事就更是过分了,我都不知道我脸皮是不是比城墙还厚,才能说得出让你不要再生气原谅我的话……”
她想了想,弱弱道:“要不你还是别带我去了吧,给我点苦头尝尝。你老纵着我,都将我纵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事。我以前同你说话都不敢太过分吧,更别说这么无理取闹了。”
她说完这话,又没忍住抬眼看他,轻轻眨了下眼。
孟璟气笑,这是他今日遭的捉弄都是他自个儿惯出来的意思?那岂不是说他自作自受了?
“孟璟,”她拖长了声音委屈巴巴地唤他,“错了就是错了,该认错便认错,我也没强行不认。但毕竟错事也都做下了,你总不能气我一辈子。”
她噘嘴:“我是错了,但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啊?”
他没忍住笑了声,尔后敛了笑意,板着脸道:“把你这句话重复百遍就行。”
“啊?”她神色苦恼,迟疑了会儿,乖乖照做,“算了,有错该认,我当时也不知道是真气过头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居然能说出那种难听话,更做了这么过分的事,确实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真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数数,孟璟看得发笑,等她当真又委屈又难堪却还是乖顺地念完了百遍,他将人搂进了怀里,轻声道:“我真没那么小气,否则一早便翻脸了。是你自己说的,你我又不是圣贤,并非不会犯错,肯拉下面子认错已经很好了。知错认错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却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她不吭声,眼里又蓄了水光,她本以为要被狠狠地责罚一顿,到头来,反倒是他在开解她。
孟璟一见这眼神,委实又不大想搭理她了,但见她消沉得很,又接道:“我既然肯受着,那自然尚在我接受范围之内,无论你这会儿觉得自个儿方才有多过分,在我这儿,却都是我默许了的。”
她愣了下,听他继续接道:“要说半点不介意那肯定是假话,但我真没怎么生气,不然方才也不会反过来拿你寻开心。”
这说的是故意要她喂饭的事,现下想来,他当时其实就在给她台阶下了,她却非但不肯领情,还变本加厉起来。
她艰难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好一阵子。
“小姑娘有点小性子再正常不过,偶尔发作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还能怪你不成?”
“呆子,别想了,嗯?”
“嗯。”她很轻地应了声,又将头埋进他胸前。
他顺势将下颌靠在了她头顶,微微闭了眼,道:“你生我气也不是不可以,我没那么专横。我方才说过了,我又不是不会做错事,但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大可直接告诉我你生气了,又为什么生气,而不必……”
在他动怒的时候,仅仅因为不想坏他兴致就非顶着坏心情生生捱着,事后却又觉得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非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泄愤。
“听明白了么?”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这才恢复了他惯常冷冰冰的语气:“你现在能耐了,我再说拧断你脖子你大概也不怕了,但再有下次,叫人扔你进东池喂鱼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她脸色“刷”地变白,赶紧道:“不敢了,也绝对不会了。”
她乖乖再认了次错,敛了一身懒散,起身更好衣亲自下了厨房,替他重新备了一桌佳肴,又鞍前马后地替他盛饭布菜,忙前忙后不得消停,试图将他方才被毁掉的好食欲与兴致尽数补上,中途他亲自替她盛了次饭,她也不肯落座,总归将她这辈子学到的所有谄媚功夫都用上了,活像一个见着大主顾的势利小贩。
孟璟知她必有所图,她又还真从来不是个什么规矩的大家闺秀,以至于方才她骂他骂得那般难听他都半点不觉诧异,眼下见她这般,更是看得隐隐发笑,但也不揭破,就这么看着她巴巴地献殷勤。
等到他放筷,她才弱弱道:“我没说我没错,但是……那个,能不能,以后都不要提这事了?”
她不安地把玩着手指,心虚地道:“以后我若再犯错,可不可以就事论事,不要再翻这次的旧账了?”
“做错了事便不要人提,楚怀婵,你可够厉害的啊。”
她登时面色讪讪,踌躇了下,自个儿收拾起了饭桌以赔罪,但情绪还是止不住地失落下去。
她收拾好碗筷准备出门时,忽听他淡淡道:“允了。”
她将碗筷往外间丫鬟手里一搁,赶紧噔噔噔地跑回来,在他颊上亲了口,孟璟失笑:“我什么时候同你翻过旧账?”
她这才总算是开心起来,凑到他跟前问东问西,最后还屁颠屁颠儿地跟着他一并去书房,认真帮他算了下布政司的烂账。
这事费脑,晚间她又再次亲自下厨,夜里早早生了困意,孟璟耐着性子将她哄睡着了,这才迎着夜雨出了门。
春雨一日未曾停歇,他踩着满地湿冷去了趟都司衙门,亲取珲台吉首级,到安定门下,于夜雨中捧上黄酒一坛,祭了孟家先祖,也祭了魂归故土的数万英烈。
他没有试图逼问珲台吉当年真相,毕竟是悍将,就算是敌非友,但总归能赞上一句铁骨铮铮,哪怕陈景元亲至,也必然撬不开此人的嘴。他当日既然决定为求胜而放弃唯一可以探知当年真相的途径,便没有再想过能从此人嘴里得知一个字。
夜雨寒凉,他立在碑林前,手抚上匕首上的纂刻小字,微微闭眼,仰头感受着夜雨一点点地覆盖住面庞,雨水顺下颌线汇聚成流,一点点地坠入脚下大地。
他借着微黯的天光,垂眸看了眼腕上的痕迹,那呆子虽然使了全力试图将他锁死,但毕竟力气太小,又完全不懂这种事里的门道,看起来像是过分了,但其实对他没什么伤害,否则他也不会容忍她如此久,后来好歹又知错认错,赶紧替他松开了,但毕竟时间长,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了道印子。
她这性子,威逼利诱都没什么用,只有让她自觉理亏,才能奏效。
果然,他退让得很了,她就能立刻乖乖认错,再无半分之前胡搅蛮缠的模样,恢复大多数时刻惯有的温柔体贴,令他今日过得很是舒坦,半点没将此前的事放在心上。
他想着这呆子最后自觉理亏而殷勤谄媚的怂样,没忍住低笑了声,这才抬脚往回走。
他从陵园出来,便见着了薛敬仪。
薛敬仪袍上绣的依旧是海水江崖纹,在微雨之夜,衬出一番别样的沉静来。
孟璟顿住脚步,停在阶前,淡淡看他一眼,重新抬脚往前走去。
薛敬仪拦住他:“我有事同你说。”
“不必了。”他淡淡道,“说话算话,关塞修好,让你回京。右都御史的信函已在途中,后日多半能到。我很少求我这位亲舅舅什么事,他自然会应,薛大人大可先行收拾行头,避免来日回京匆忙。”
薛敬仪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道:“我只是来给你递个消息,十日前,华盖殿直传,楚阁老亲去奉天门下接出了一道圣谕,广召民间名医入太医院供职。”
“与我何干?”孟璟淡淡问。
“明知故问。”薛敬仪理了理袍袖,不疾不徐地道,“十二道铁令连下,今日最后一位钦差也从昌平门出城回京师去了,都未治你一个抗旨之罪。薛某身在都察院,职责在身,不得不提醒孟世子一句,皇上仁厚,世子勿再入歧途才是。”
“再?”
薛敬仪淡淡笑了声:“暗会曾缙,滥杀孙俞,清点旧账,私练亲兵……这些都是世子自个儿捅到明面上来的,那暗地里呢,孟世子敢说自个儿此前清清白白吗?我用‘再’字,没用错吧?”
“薛大人倒也没再上一道奏本置我于死地。”
“曾经犯错无妨,但再入歧途,神仙难救。”薛敬仪盯他一眼,“双印交还,世子如今闲着,想必又要不大安分了,薛某一日尚未调离宣府任上,便少不得要啰嗦提点世子几句,世子务必考虑好后路。”
“再入歧途?薛大人,若生父蒙冤,汝可置之不理?”
“不可。”薛敬仪轻叹了口气,“生养之恩在,永世不得弃。”
“但孟世子身上系着数条性命,九五之尊今日姑且信你,不代表来日不会被你触到逆鳞。况且……尊夫人如今有楚阁老勉力护着,便是整个西平侯府有难,她也不会有事。但有朝一日,若你当真过分,兴许连楚阁老都会被你连累。孟世子,我虽不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知你必然不肯安分,所以来劝上一句,务必三思而后行。”
“皇上原本走怀柔路线,架空五军都督府之事进展缓慢,如今却因孙俞二人之事,迅速将其他三大都司交由兵部接管,整个后军都督府就只剩一个万全了,但仅靠一个万全,纵世子本事通天,在皇上眼皮底下,也难掀风浪,还请世子务必慎重。”
孟璟低笑:“薛大人,家中缺侍妾吗?”
“???我在同你谈正事。”
一想起那日在医馆,这人模狗样的监察官见着女人堆就抱头鼠窜的模样,孟璟没忍住笑出声:“我说的也是正事,若缺我便让碧宁居送几个过去,好在薛大人回京前,多尽尽地主之谊。”
薛敬仪:“……”
和这种狂妄小子实在是没法好生说话了。
他本想拂袖而去,走出去两步又觉得太没面子,只好以牙还牙,道:“世子急着赶我回京,是因尊夫人……”
“闭嘴。”孟璟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
薛敬仪小伎俩得逞,正乐呵着,孟璟已从他身旁走过,走出去两三尺远,声音远远传过来:“薛大人这样的人,合该在京师出类拔萃大放异彩。”
“小小一方宣府镇,屈才了啊。”
第82章
孟璟说一不二, 翌日便携了楚怀婵前往靖远, 只是本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能缩短不少的脚程, 因了这把弱骨头突然掺和进来, 活生生变成了一出游览北境风光之行。
前半段还好, 等进到陕西境内, 这呆子便死活不肯再从早到晚坐马车了,说是再这样得连胃一并吐出来, 这简直是在舍命陪他走一段远行路。孟璟被她气到, 还嘴说还不是因为某人和块牛皮糖似的黏人到甩不掉, 被她一脚踹了回来, 只好将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乖乖吩咐将脚程放慢,每日带着她走半日游半日,磨蹭了两月多才到了靖远。
这一通折腾下来, 华盖殿里那位在宣府城内寻不到人,问人只说带楚怀婵散心去了, 没交代过要去何地。孟璟又使了些小手段, 一路关卡也查不到人,皇帝发了几次火, 但又拿人没辙, 毕竟确实是他自个儿犯蠢, 收回了双印却又没将人押下,才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人家如今闲人一个,想带娇妻游山玩水也不违律法, 皇帝一时之间居然拿他没辙,只得严令各处关卡严加盘查,见着人便直接扣下押进京师。
严查之下神魔鬼怪皆无所遁形,孟璟的车马不久之后果然被靖虏卫扣下,恰遇靖远骚乱,虽有巡抚经略军务,但行都司的大事小情却还是五军都督府在负责,这烫手山芋便毫无疑问地交到了行都司指挥使张钦手里。
虽然皇帝此前对孟璟不大客气的事传遍了整个五军都督府,被各大卫所视为皇帝总算要采取强硬态度的开始,但此人后来却又掌了万全都司且率军一举大获全胜,孟家重回五军都督府视野,眼下皇帝只说将人扣下押入京师,但态度却未完全表明,张钦不敢得罪人,在城中辟了处小院落,好吃好喝地将人供着,得闲还准备亲自去见人一面,准备问问孟璟愿不愿意主动跟他进京,若不愿的话,则再说强制的话。
孟璟这次出门因为带了楚怀婵这个拖油瓶,脚程实在太慢,为不至于半路就被人截下,一开始便选择轻车简从以避人耳目,除了扶舟,随行只带了另外两人照顾起居,眼下张钦辟的这方院落虽规模不大,但招待起两人来,倒也不显寒碜,且胜在布置雅致,倒很得楚怀婵欢心。
孟璟如今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大好,扰了人小夫妻游山玩水的兴致,张钦自然没讨到好果子吃,连吃了四五次闭门羹还没见到正主。
等到第三日,孟璟在他这儿的消息再也瞒不下去时,他总算是坐不住,管他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径直叫人撞开了门,将孟璟强行请到了客厅。
孟璟来倒是来了,可惜还是和个大爷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没两句便又下了逐客令,张钦气得吹胡子瞪眼,立刻便准备不客气了,扶舟往门口一站,面无表情地将人往外请,他半点没辙,最后只好道:“皇命难违,还请孟世子勿要为难我。”
“不是我想为难你,只不过内人连日舟车劳顿,身子抱恙,入京路远,还望大人通融通融,允内人再多休息几日。”
什么叫他通不通融,延误皇命这不找死吗,张钦被他噎住,犹豫了下,试探问:“那我安排些大夫来为尊夫人诊治一下?”
扶舟赶紧跳出来阻道:“不必了,我便是大夫,谢大人好意。”
主子还没发话,下面人便这么不守规矩的,实在是不大多见,况孟璟的臭脾气他已见识过好几次,张钦没搭理扶舟,向孟璟解释道:“靖远城中也有几位颇负盛名的大夫,世子身边的大夫自然厉害,但集思广益兴许能多些法子也说不定。世子您看,需不需要……”
孟璟状似不在意地打量了他一眼,四十来岁的年纪便能坐上封疆大吏的位置,虽不算最拔尖的那一批,但也绝不是庸碌之辈。
这段日子以来,因带着楚怀婵脚程慢的缘故,倒令他多了些将从前之事从头到尾细细捋上一遍的时间,也正因如此,离靖远越近,他也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当日孙南义那句“段阔这人,当初负责死守宣府镇,敌军于清远门下围困天子,按律必得出城迎战护驾,但当日他所率领的开平卫,损伤不过三百余人”。
他静静看了此人好一阵,故人面容半分不见,说话更带着正宗的当地口音,对他的态度更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长时间的沉默令张钦颇为不安,未等他回答便继续出言劝道:“圣命难违,还请世子见谅。”
这态度比方才强硬得多,孟璟轻嗤了声:“这是我乐意也得同意,不乐意也得同意的意思?”
“是。”张钦态度恭敬,神色却肃穆得紧,“请世子并夫人配合,我来安排大夫问诊,后日准时启程入京。”
孟璟没忍住笑了声:“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恭敬不如从命。”
孟璟倒还真不是忽悠他,连着在路上奔波了两月,就楚怀婵那身子,不折腾出病来才叫不正常,每日腰酸背痛兼吐得要死不活,他都怀疑这呆子会不会真把命交代在这一趟里,每日连碰都不敢碰她一点,就怕将一把脆骨碰碎了。这几日来,她愈发不舒服,扶舟使出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令他瞧着都胆战心惊,就怕万一真出点什么毛病,当日他答应带她一起过来岂不是当真罪过,这才想着答应张钦叫其他大夫过来看看,兴许误打误撞有奇效也是幸事。
张钦办事效率颇高,晌午过后便请了几位大夫过来替楚怀婵诊治。
帷幔厚实,衬得楚怀婵斜伸出来的那只手肤色愈发苍白,孟璟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盯扶舟一眼,大意是这些人都比你有本事,你就等着自个儿走回宣府去吧。上次东流的教训还在眼前,如今东流回了卫所常驻大营,替他挡刀的人没了,孟璟这些时日又被楚怀婵这脆弱身子惹得越发暴躁,惯常被教训的人自然变成了他,他现下风声鹤唳,一见着这不大和善的眼神,顿时躲到了孟璟身后,强行将这要吃人的目光避了开去。
孟璟就这么看着每一个前来问诊的大夫,颇有几分若不靠谱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边看边摇头,惹得大夫们各个心惊胆战,可惜说来说去终究也只有那么一句,身子底子原本就不大好,连日舟车劳顿,太过疲惫以至于抱恙。
后边进来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孟璟眼角没来由地抽了下,年纪轻点的大夫少见靠谱之人,况前有扶舟这种典型废物,他实在是不大相信眼前这人,可当这人挽袖搭手诊脉的时候,他身后的扶舟忽地紧张起来,连气息都明显变重了几分,他微微侧头往后看了一眼,又默默转回头来,凝神看向眼前这人。
少年面容,却有一分少年人少见的沉稳,同他当年年轻气盛时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少年客客气气地同他见礼:“孟世子不必忧心,夫人之病症并不严重,开剂药服上两日即可恢复七八成。”
“你倒很是自信。”
少年也并不解释,只是冲他微微抿出一个笑,恭谨道礼:“事实如此,在下并未胡乱承诺。”
他利落写好方子交给下面人,扶舟伸手将人拦下,将方子接过细细阅过两三遍,这才叫人去抓药。
大户人家规矩多再正常不过,不放心外人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年没怎么在意,孟璟看着扶舟这动作,眉头却微微蹙起,思忖了好一阵,忽地屈指一弹,几上瓜果盘里的一颗脆李破空而去,少年没能避开,这枚鲜果暗器重重击在他膝上,他却生生忍下,淡淡朝孟璟回了个礼:“谢世子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