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雪中来 第5节
“陵州知府沈为清,乃沈羡之父。”
“沈为清之女,”裴贞拂袖坐回原先的小几,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盏,装模作样地吹了吹舒展在上的茶叶,“宣王殿下好算计。”
赵绪拢过手指,缓缓叩过桌案,“这门交易,裴氏并不吃亏。”
裴贞便笑起来,“谢真可是我姑母的第一宠臣,去了谢真,裴氏岂非自损一臂。”
“裴太后扶了谢真起来是为了什么,五公子心知肚明。”
裴贞无所谓地一笑,“与我何干?”
“裴贞,”赵绪语气凉薄了一些,连带着眼底都带了些锐意,“告诉赵缨,谢真国之蠹虫,逼杀清廉,非死不可。”
似是见到赵绪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令裴贞觉得快意了一些,笑容更甚,越发是容色逼人,风华无限。他不过是摆了摆手,大笑着推门而去,
“虽然我不是赵缨的人,不过你的话,裴家会转达的。”
赵绪但凭他推门而去,眼见那卓然隽秀的背影走得越来越远,犹能听得一声压抑的咳喘之声,眼底不由露出两分惋惜之色。
之前派出接应的侍卫送了消息回来,齐太医一行再有两日光景便能到达,晏十一道官驿狭小,未必能接纳帝京护送齐太医一行的两队侍卫,不如将裴世子等人移居至云州长官府。
“不必。”赵绪将展开的国书重新放回匣中,向着北方遥遥相望,“将云州太守放回城去,届时告诉齐裕,云州大人慈悯城中百姓性命,疫症未清,不能相迎,请他在官驿同侍卫一齐暂居。”
“让初七也找机会告诉明珠郡主,云州为避疫症,大关城门,险累裴世子性命。”
晏十一心知赵绪大约是有了打算,便也不多话,只称了声是,又从袖中取出一封竹筒,拇指大小,外头密了一层蜡,恭敬的双手递过,
“主上,长公主来了信。
赵绪打量了那竹筒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眼中似有些汹涌的情绪忽然划过,又在沉默中归于寂静,他沉默了一刻,只是淡淡接过,便道,“你下去罢。”
“是。”
那封竹筒便被置在案上,这两日越发的寒冷,那密密的一层红蜡被冻的泛出些白色,赵绪坐得十分端正,目光便平平地向前望去,也不知是越过了这偏远的南地,还是越过了许许多多的从前年月。
直到天色渐渐晦暗,涌上的寒意令人不得不侧目,赵绪方才起身,去另一头瞧了瞧沈羡。
自疫病一去,这两日又有上好的补药调养,沈羡的精神好了很多,正在耐心的修剪一盆横枝杂乱的折梅。红梅开得热烈,将沈羡的面容也映衬得沾上几分明亮颜色,叫人只是远远瞧着,便觉得心中宽松许多。
待最后一些枝节也修剪完毕,沈羡才发现有人正站在门外,不声不响,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
她想了想,问道,“赵绪?”
那人便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尽管裹挟了一些寒风,却并不叫人感到寒冷。
沈羡便望着赵绪浅浅一笑,“是你。”
赵绪点了点头,他瞧了一眼沈羡,见她恢复的很好,又将视线落在那盆已然被修剪的十分漂亮的红梅,“哪里来的梅花,开得很好。”
沈羡抬手轻轻抚过开得正好的花瓣,低声道,“也不知嘉鱼是去何处折了这些梅花回来,说是谢谢我救了她的大哥。”
“嘉鱼。”赵绪低低重复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眼底便带了些淡淡的笑意,“她很喜欢你。”
沈羡笑了笑,“她说与我投契,便要将名字讲给我听,南有嘉鱼,很好听,她觉得很欢喜。”
“她原先是不叫这个名字的,”赵绪瞧着沈羡垂在花前的左手,那指甲修剪的十分整齐圆润,印着淡淡的月牙白,像她的人一样,温和又安静,“裴家女儿从贝字,唤作贻。”
“后来呢。”沈羡静静望着赵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今日与往日好像有些不同,她说不上来,似乎带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温暖和倦意,她从未见过这样柔软的他,可是她喜欢听他说话。
“百日抓周的时候,皇兄抱着她,文房四宝,玲琅玉石,她并不喜爱,偏偏从一旁的酒席上抓了一条糖醋鲤鱼,镇南王便给她改了名字,唤作嘉鱼。”
沈羡不想其中竟是这般缘由,闻言不由有些失笑,眼底却是温柔,“老王爷想来很疼爱她。”
“嗯,她与裴五是幺子,很受宽纵。”赵绪视线略略瞧向远方,眼底有些不明的怅惘。
“赵绪,”沈羡轻轻唤道,“你怀念帝京吗?”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近了窗前一些,低声道,“不曾。”
沈羡将那盆红梅抱到窗前,离得赵绪近了一些,才低声道,“可是我想念陵州了。”
赵绪一怔,见她只是兀自将怀中的红梅抱的更紧了一些,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裴五公子来看我,宋大夫跟着送药来,他嫌苦,便问我房里可有盆花之物,我原也不知他问了是想要如何,后来嘉鱼过来,别处瞧也不瞧,只瞧了这红梅一眼,便知道裴五公子是将药倒了,又从宋大夫手里讨了一碗药,看着裴五公子将药全喝下去了才作罢。”
“我便问裴五公子,那药可苦?”沈羡唇角带了一些苦涩的笑意,哑声道,“他说不苦。”
“他们的感情这样好,可是赵绪,我再也没有这样的亲人了。”
赵绪叹息一声,伸出双手将她连同抱着的红梅一起揽进怀中,温柔地摩挲过她的头顶,“等到了帝京,你便可以回到陵州。”
沈羡的眼眶有些发红,她有些难过的阖上眼,只余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将头轻轻抵住了赵绪的肩膀,应和道,“等到了帝京,我便可以回到陵州了。”
赵绪的手微微一顿,复又轻轻落下,他忽然间有些不忍,属于沈羡的陵州,已然没有了。可是他终归是要回到帝京了,回到那个不见天日,又喑哑流血的地方。那些从前的故人,也将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只是不知道,再见时,会是何等模样。
他不知怎的想起了置在桌案之上的那封竹筒,那遥远的北方,终归有些故人向他敞开了怀抱,那层封蜡,便如同这三年繁华北方与南地的距离,只需要再轻轻一些力气,便会散去。
那里头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笺,寥寥四字,却浸透了帝京重芳宮的血脉与牵挂问吾弟安。
屋外渐渐起了风势,从有些空落的院中平平穿过,似乎是在预兆着,有一场风雨,堪堪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祝贺我们十四上夹提前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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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人
裴贤终于醒了,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沈羡去瞧的时候,已经是站了一屋子的人,赵绪也在,见她过来,便向着她的方向淡淡一笑。
沈羡低下头,轻轻展开一个笑容。
“沈姐姐!”裴嘉鱼瞧见沈羡过来,十分高兴,便拉过她向着裴贤道,“大哥,这是沈羡姐姐,原先便是沈姐姐救下了你!”
沈羡浅笑道,“裴世子。”
裴贤胸口的伤想来确实厉害,虽然已经醒来,面色依然有些苍白,见沈羡过来,似是隐约有些记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半晌有些歉然道,“是你,前时伤了你,对不住。”
沈羡摇了摇头,“世子不必挂怀。”
“大哥,你可不知晓,那云州的太守真是坏透了,明明疫症横行,却封城锁门的,不许村民求医,也不许大夫出城治病,若不是宋大夫手里的药方,不知道要折了多少人命!”
“瘟疫竟这样厉害,”裴贤闻言轻轻皱了皱眉,“老五还跟着你一起胡闹。”
“大哥你这便是偏心的厉害了,怎得小鱼儿从前烧了半个镇南王府你都敢称她一声有意趣,我不过是前来捞你一条性命,便是胡闹了。”
裴贞闲闲饮了一口茶,又道,“再者说了,谁还能拦得住裴家的小祖宗不成。”
“裴五!”裴嘉鱼听得裴贞当着赵绪和沈羡的面前这样打趣她,扑过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拎起来斥道,“你又胡说!”
裴贞便笑着应了两声,“是是是,我胡说,我胡说,咱们郡主聪慧貌美,娴雅大方,不是我的小祖宗,那是我们帝京最得体的仙子姑娘。”
裴嘉鱼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便原谅你这一回失言。”
裴贤似是见惯了他二人如此,也不曾多责怪,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笑了笑,转头向着赵绪点头道,“多谢宣王援手。”
赵绪淡淡道,“世子身怀国书,乃国事,不必客气。”
“裴家欠下宣王府这份人情,来日必还。”
赵绪略略弯起唇角,“镇南王府若愿,大可放我玉州平安。”
“宣王殿下说笑了。”裴贤深深瞧着赵绪,眼底渐渐有些肃杀之感,“同殿为臣,何谈放手。”
赵绪不置可否,“林中刺客,云州瘟疫,不知在裴世子看来能否谈得上同殿为臣。”
裴贤拧起眉,“宣王。”
“裴世子,”赵绪淡淡笑道,“连日重伤,帝京路远,世子好生休养。”
这便是要与裴家同路了,沈羡心知赵绪原本不欲张扬,捡的都是小道,反倒是遇上裴世子一行后,转而走了官道,一则是为了治伤,一则似乎是无需再顾忌,莫非从前防备之人,与裴家有些关系,如今裴贤重伤,那背后之人便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抬头向赵绪的方向瞧了一眼,便见他似有所感,向她投来一个温和的眼神。
晏十一隔着门轻轻唤了一声主上,说是齐太医一行到了。
赵绪淡淡应了一声,裴贞将把玩在手中的茶盖扣在桌上,“我与宣王殿下一同去。”
赵绪点了点头,便见裴贞转过身,按着裴嘉鱼的肩膀嘱咐道,“小鱼儿,去将大哥的药取来。”
她原先想与裴贞一起去,闻言不由哎呀了一声,连忙便往后院寻宋唯去了。
待赵绪与裴贞一走,屋子里便突然寂静了下来,裴贤细细打量了沈羡一会,见她似乎话很少,温和又安静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柔软。
“沈姑娘,还未曾多谢你。”
沈羡闻言笑道,“世子无事便好。”
裴贤凭空瞧了一眼北方,低声问道,“沈姑娘是要往帝京去。”
沈羡沉默了片刻,应道,“是。”
裴贤又道,“与宣王同路。”
“是。”
“沈姑娘救下我,也是宣王的意思?”
沈羡坦然直视裴贤的眼睛,神色十分平静,“裴世子,两次救下你,不过是机缘巧合,沈羡不曾望报,世子亦无须介怀。”
“沈姑娘误会了,裴某并无此意。”裴贤有些歉然道,“几次连累姑娘,裴某有愧。”
“世子言重了,”沈羡摇了摇头,轻轻行了个礼,“沈羡不扰世子休息,先行告退。”
裴贤瞧着沈羡纤瘦的背影缓缓走向门前,那步履缓慢又平淡,却十分从容,心底便平白生出了两分挽留,下意识便唤道,“沈姑娘!”
沈羡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日光怡人正好,恰有细碎的光影从她的眉眼间掠过。
齐家往前数三代皆是太医院首,到了齐裕这一代,资质不过平平,原本先帝在时,齐裕的名声不显,并不算得重用,到了新帝即位,却是脱颖而出,短短几月便坐上了院首之位,又与丞相李镛是连襟,素日里很受推崇,少有怠慢之时,架子便有些大,寻常些的官员家眷,是瞧也不瞧一眼的。
这一次因了裴世子一事,从帝京往南地赶来,裴家五子和明珠郡主一路快马,几乎要了他的命,即便是后来他二人先行一步,留下了两个裴家的侍卫,也不曾叫他好过,眼瞧着到了云州,才算是觉得捡回了一条性命。
晏初七早先便得了赵绪的吩咐,将人客客气气地迎了进来,又客客气气地送进了已经被各家侍卫挤满了大半屋子的偏厢。
“那云州太守欺人太甚!待回帝京,必要一本奏到陛下面前!”齐裕气的浑身发抖,又不好朝着宣王府的亲信发作,只好委婉道,“这位小兄弟,老夫年迈体弱,实在是惭愧,不知可还有多余的空房可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