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光芒 第52节
“周小姐, 你要是查出来账有什么不对的, 你不应该先和我说?我能解释的解释, 我能退回去的我退。你妈之前也是当保姆的,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的处境?我五十六岁了,找份工不容易的, 我也有个女儿今年高考, 九月上大学。我老公腰间盘突出好严重,干不了活, 你现在叫我怎么办?”她用手背擦一把眼泪, “你一招攀上枝头,就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算了, 连太太和小姐都被赶走了, 我算什么?”
周文菲没法说她的辞退和自己完全没关系,只敢说:“你觉得工资不够, 可以提加薪的要求,但是不能拿雇主家的东西去外面变卖,……”
“是你的吗?写你名字啦。正房的太太都不管我,要你个没名没份的来管哦。”
周文菲被她凶得面红耳赤,不敢争辩,回到卧房去,掏出手机来看,陈思宇给她发信息,说下午有新的保姆来,让她试两天,看好不好用。
门没有关严,青姐的嚷嚷声钻进来,周文菲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对不住一个老太太,从保险柜里拿出整整一沓钱,装在信封里走出去。
“青姐,”她递过去,青姐手一甩,信封被甩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青姐,你拿着,你女儿就要念大学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推推搡搡几次,青姐拿了这信封,等她离开后,周文菲靠着过道的墙,一点地蹲下来,脸埋在膝盖间,放声大哭。
她能怎么办?喻文卿为她付出那么多,她连说不想住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哭完后去洗手间冲凉,镜子里一照,眼圈太红,又化了点妆。门铃声响,新的保姆出现在可视对讲机里,四十出头,短发黑瘦,一脸的笑容:“你好,小姐,我姓谢,谢梨花,世高家政派过来的。”
两分钟后,谢梨花到了门外。
“你好,谢姐。”周文菲领着人去保姆房,“这是你的房间,等会你先收拾,铺好床单被套吧。”
喻文卿说过,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可有她这种被保姆骂到哭的女主人吗?所以等谢姐在做午餐时,周文菲上网去搜“保姆第一天上班,雇主如何安排工作”的帖。
到下午整理出一张表格,打了三十份,还有新办的银行卡,拿过去和人说:“谢姐,这个是银行卡,买菜和日用品就在公馆外的商超,一定记得拿小票。”
谢姐连连点头:“这个知道的。”
周文菲拿过一张单和她解释:“这边一栏你需要把账给记下来,然后每天的小票都贴在后面。右边这一栏你要记下当天都做哪些工作,简单记一下就可以。”她怕人不高兴,忙着说,“因为我还在念书,好多时候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哪些事情你已经做了,怕布置重。半个月我们对一次。”
“明白,明白。”谢梨花看她两眼。冲凉后周文菲穿淡蓝色的T恤和运动裤,头发没来得及梳,天气又热了,拿了根蝴蝶发带绑着,乱蓬蓬的。
“小姐看上去好小,在念高中?”
周文菲转头望厨房和露台间的那扇玻璃门,上面映出来一个模糊的身影,很小吗?“不,我念大学了。”
“大几?”
“大一。”
卖力干活的同时,谢梨花也想和新的雇主能处得好,讲两句恭维话:“小姐真懂事,这么小就能帮爸爸妈妈打理家务了。”
气氛马上就尴尬。周文菲犹豫一会,说:“不是,我和我男朋友住这儿。”
谢梨花眼神马上就飘到那条长长的过道。不是事业有成的人,哪有这么大的房子住?这不可能不让她猜想眼前这个年轻漂亮得过分的雇主的身份。
但她还是很巧妙地掩饰了:“那也很好啊,小姐这么漂亮,个性还这么好,男朋友肯定很疼你的。”
周文菲不聊了,钻进帐篷里去,脑子里似乎啥都在想,又啥也没想。等出来,看落地窗外,太阳早已落下,天地间一片暗然的青白色。
喻文卿来电,说要带她出去吃晚饭。她回到卧房打开衣柜,一排溜当季的衣服扫过去,心想,我可能需要重新买衣服。
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件白色的七分袖T恤,袖子有花边,圆领上有刺绣,配一条渐变的淡绿色纱裙,头发紥成中马尾,想起谢梨花那句“念高中”,又把发绳扯下来,头发披下来,快到腰际了。
这个时点的交通拥堵,她便自个搭地铁去到餐厅。喻文卿还没到,她站在门口等着。这是一间人气很旺的音乐餐厅,门前走廊上或站或走的人,都没有落单的,打扮也十分新潮,交谈中嘻嘻哈哈的。
周文菲看一眼自己打扮,心道太老土了。她双手叠在背后,靠墙站着,一动也不动。站门口的两个英伦风打扮的服务员交头接耳,偶有眼光瞄向她。
她听到一点点:“那个女孩子,学表演的还是学舞蹈的?”
“看上去像画画的。”
“气质么?”
“嗯,特别清纯的样子,肯定很多男生追。”
周文菲整个背都僵硬了,她根本没想到,姚婧有段时间也很喜欢穿长裙。
背都站疼了,喻文卿才来,见到她,皱着的眉结松开,走过来亲昵地吻她额头,搂着她腰进餐厅。
服务员夸张地张开嘴巴,对望一眼。周文菲余光抓到了,一侧头,她们赶紧收了那怪异的表情,翻着服务台上的菜单。
趁喻文卿点餐时,周文菲去到洗手间照镜子。出发时不觉得这打扮不好,现在看哪儿哪儿都不对。特别特别幼稚。
T恤和裙子,遮掩身材特征,幼稚;
颜色寡淡,样式保守,幼稚;
脸已经很小了,还披着头发,看上去就像是整天看小说做梦的女孩子,太幼稚。
怪不得谢梨花说她是高中生。
而喻文卿,无论谁一看,都知道是个有着成熟魅力的男人。
周文菲烦躁得想把裙子扯烂,可喻文卿还在外面等着她。
他每天工作那么忙,动不动就加班到深夜,还挤出时间带她吃饭看电影,不是想看她来摆脸色的。
只是情绪这个怪兽,越来越不听她的话。
很快,喻文卿就察觉到她对这顿晚餐提不起兴趣来。
这间餐厅,他也没来过,听说音乐有特色,装修有特色,小女孩应该会喜欢。他以前根本不关注这些精致、潮流的生活方式,他只关注饭局上能不能拓展人脉,谈成生意。其实他现在也不关注,只是他得变着法子让周文菲开心。
放下叉子,他就知道周文菲为什么不开心了,手伸在桌面上方。
周文菲不知他要做什么。
“手给我。”
手递过去,喻文卿不顾大堂里还有众多食客,拉着人坐到他腿上。
周文菲连忙抬头看周围。他还故意把嘴唇凑到她耳边:“不用管别人。”怀里圈个人,也没影响他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切下一小块牛排,递到周文菲嘴边。
周文菲张嘴咬下,他才问:“因为青姐的事不开心?”
“没有。”
“和你说,你肯定不会同意。”喻文卿不以为然,“但她已经养成那样的行事作风,指望她一下子变勤劳诚实,还不如另外找一个省心呢。”他以前之所以懒得管,也是太清楚以姚婧的性格,哪个保姆来都会浑水摸鱼。
“新来的阿姨怎样?”
“还好。”
把遮住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周文菲侧脸的轮廓更清晰,她的嘴唇一直嘟着,喻文卿看了想笑,他哄道:“那我就管这一次好不好?以后都听你的。”
这下周文菲倒是笑出声来,斜眼看喻文卿,会有你听我话的时候吗?为什么老当我小孩子一样地哄?她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小?”
“你本来就小。”第二块牛排送入她嘴中。
“那你需不需要降低层次来迁就我?”
喻文卿一愣:“什么意思?”小女孩说话第一次没马上明白过来。
周文菲仰头,指了指他们上空那条很长的鱼骨:“你喜欢这里吗?”
正好间隙时分过,乐队登台,先来个十秒钟振聋发聩的重金属开场——乐。喻文卿等着这轰炸声停歇,然后眼睛一闭:“吵死了。”
“谁推荐你来的?”周文菲了解喻文卿,他才不会到处搜美食指南。
“薛辉。”
“你被他诓到了。”喻文卿脸上那种被人算计的神情,让周文菲又开心了点。
喻文卿说:“那我们走吧。”
S市的春天眨眼就没了,好在还有夜晚的风,顺着手腕和裙边溜走,流动而惬意。出来后,周文菲才觉得没那么压抑:“我也不喜欢那里,他们穿的和我穿的都不一样。”
“我回去找薛辉算账。”
“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周文菲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那些裙角飞扬时髦自信的女生,问道,“你觉得我今天穿得怎样?”
“很好啊。”衣服素净柔软飘逸,和她的气质很搭,再多,喻文卿也体会不到了。
“不觉得很幼稚吗?像个学生?”
“你本来就是学生。”
“中学生。”
“好啦,妙妙,你喜欢怎么穿就怎么穿。”喻文卿把她搂入怀中。他懂的,过往经历让她对别人看法很在意,自信心又一塌糊涂,旁人眼里一点小事就能让她难过好一阵子。
“就算你对自己没自信,也不能怀疑我的眼光。”他把她肩膀一转,让她面对霓虹灯下的人流:“自己看啦,这么多人里找一个比你还漂亮的,看找不找得出来。”
知道他又在哄她,周文菲心里还是笑开了花:“我没这么脸大。”
喻文卿伸手,从背后搂着她的腰,两人紧挨在一起,站在那个繁忙的十字路口。饭吃到一半就跑出来,饿也不饿,也不知道去哪儿,就站着,看红绿灯不停地更换,人潮不停地聚散。
有人在这个路口挥手再见。
周文菲想,他们会不会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再也没有聚首的那天。
难道是我太惶恐了?过去做梦都想的事,成真了,我本应该开心的,我该像他们一样,亲昵地、无所畏惧地享受这一刻。
她手抬起来,勾着喻文卿的脖子往下拉,脸仰着迎上去。喻文卿扣着她后脑勺,低头吻下来。
再过几天,周文菲把衣柜里的衣服清出一大半,抱去谢梨花的房间:“帮我送去旧衣回收站。”然后去商场买新衣服。
不想显小,上衣抛弃以往喜欢的柔和清新的颜色和印花图案,下/身也不想再要长裙。但是又不能要那种能在人群里一下就被发现的款式颜色,结果挑的大半都是纯色的T恤衬衫和牛仔裤,还有两套店员说她穿了真的很漂亮死活要卖给她的连衣裙。
她穿了其中一套浅绿色的及膝连衣裙,裙子真丝镂空立体花纹设计,双层面料,显得皮肤特别的白。镜子里前后左右的照,说是学生也可以,说是刚入职场的新人,也可以。
买得差不多了,这最后一套她没换下来。
这一天胡伟休息,周文菲打车回来,正要进大厦,周玉霞不知从哪儿窜到她身边。
“菲菲,”一听这声音,周文菲反射性地跑进公馆大堂。一侧的保安见她神色慌张,马上把跟在身后的周玉霞截住:“这儿是私人住宅,你不能进的。
再来一个保安,两人试图把周玉霞推出去。
周玉霞朝周文菲喊道:“菲菲,和我回去。”又朝保安吼,“让我进去,我是她妈。”
周文菲怕保安蛮力伤到周玉霞,赶紧说:“别管她,把门关上就好了。”
周玉霞被推到门外,玻璃门关合,已经锁上了。她拍两下玻璃,难以置信地看着奢华大堂内的女儿和旁边过分殷勤的保安,看着女儿穿了以前从未穿过的裙子和高跟鞋,看着她双手拎满购物袋,看着她乌黑的发、白色的脸,粉红的唇和冷漠的神情。
她难以置信,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真会是这样一个女孩。
“菲菲,你不可以这样的,”周玉霞欲哭无泪,她已经哭太多了,“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去哪儿?”周文菲讥笑一声,隔着玻璃门的缝隙问妈妈,“你又打算把我带去哪儿?你想好了吗?你安排好了吗?你就说要带我走。”
“你这样跟着他,没有出路的。姓喻的男人的绝情,你是不知道的。姚婧他都能这样赶走,你凭什么相信他以后不会赶你?”
周文菲无所谓地笑笑:“那就跟到没有出路的那天。”
“到那天,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