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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孟婆汤有免疫 第15节

她默默垂下了眼帘,灵动的双眸一时黯淡起来。莫愁自知非神非圣非贤,造化弄人让她灵魂流转,可说到底俗人一个罢了。嗔痴贪念一样不缺,行事皆是趋利避害,不比任何人高明半分。这红尘乱世污气昭昭,可自己有什么选择呢?

仔细想来,少年说的对。狂躁疯癫,离别纷乱,最难满足就是人心。莫愁不敢妄言物事皆空,但千百年来所见所感,已知执着之事多为心瘴。执着功名,执着真情,执着富贵,执着生死……如今人们执着修行,一心贪图得道或永生,又与这些凡尘执念有何不同?

都言人间不值得,都在贪恋人间。

莫愁正出神,男人见这瘦小的女孩神情由桀骜转为落寞,不是方才那种装出来的可怜劲儿,倒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萧索。他突然觉得这只是个无知被骗的女孩吧,可能自己方才的语气着实太重了。

他眼皮微微一动,不自觉地敛去了一脸的冰霜冷淡,很勉强地扯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仔细打量才发现自己比女孩高出了一头还要多,便俯下身,近乎半蹲着对莫愁说,“回家吧姑娘,这册子和所谓的灵魂永存都是骗人的,别让你爹娘担心了。”

莫愁一愣,她不知为何方才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就缓和了。因为男人屈了身,莫愁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男人的眼睛。那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渊,洞见不得一丝红尘俗气。

男人语气温和如璞玉,倒似是妙手拨动莫愁心底的一根弦,轻轻浅浅,回味却无穷。

这声音……竟与梦中人出奇的相似。

想到这,不知为何心中又是一揪,莫愁点点头,“好,公子送我回家吧。”

就这样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路无话地到了裘府后宅。

莫愁早已敛了方才的忧郁之气,春日桃花般的小脸上又露出了往日的狡黠。她轻声道,“谢谢公子指点,敢问公子姓名?”

“在下城东谢家小辈,行三,谢清明。”

第17章 差别

莫愁怔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巷子尽头再看不见谢清明笔直的背影,才苦笑了一下,这辈子这贱命。春心刚有点苏醒的意思,就被一盆开水给烫死了。

敢情自己撩拨来撩拨去,惹的是把自己拒绝了的谢家三公子。

也好,孽缘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倒是省得作孽了。

回身进院,广寒正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似的倚在一根树枝上,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脸得意地望着莫愁。活像被先生夸赞了之后等待父母奖赏的孩童。

“你已经化了人形了,别坐那么细的树枝上,小心摔死你。”

“嘿嘿,习惯了……”

树下整整齐齐地码着十摞书,每摞十本,唯有一摞少了一本。要不要这么巧,发出去一百本,被小妖精用风卷回来九十九本,就丢了一本,还被谢清明拿到了!

莫愁呢喃,阿弥陀佛,孽缘啊孽缘。

“做得不错,虽然少了一本,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总的来说还是值得表扬的。”

少年换了个姿势,仰天躺在枝头,“算了吧,你少吹毛求疵,你个万年不死老妖精,谁能要了你的命啊?我又没让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不至于耍赖。”

“那你说,你打算让我怎么谢你啊?”

广寒眼珠一转,用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俊俏的脸庞,莫愁坚信,那脸颊如果使劲掐一把,肯定能掐出水来。

“亲我一口,就当酬谢了。”

莫愁刚悲春伤秋地感叹完自己的苦命身世,哪有闲心和这小妖精打嘴仗,她脚不着地地赶回书房仔细打量起自己雕刻的桃木人偶。

别说还真是,和谢家的小三公子一模一样。

没来由的,又生出一心窝子的悲怆来。这雕刻算不上手艺,没人教过,也从没练过,当真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打第一世有记忆起就会刻,而且还只会刻这一种。可莫愁从没在意过这人偶的长相,千回百世的她自己都换过无数种皮相,可人偶竟然没换过。

如此说来,与谢清明这段孽缘,还真是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了。

如此想来,竟觉得不尽然是凄凉了,绝地里也能生出一丝不经意的窃喜。这世上天地苍茫,万古白云苍狗,她孤零零地看别人生,孤零零地看别人死,像一个父母抛弃了的孩童,望着满街的繁华,不是没有羡慕,却终究怯怯地不敢迈出一步。

莫愁时常在夜里想,要真有个牵肠挂肚的人,哪怕隔山越海呢,哪怕是恨大于爱呢,终究有个念想。可头顶着日月星辰,脚踩着厚土大地,她孑然一身,细数着无穷无尽的沧海桑田。可如今竟有这么一个人和自己有着一丝联系,哪怕这联系细如蛛丝,依然是寂寥人生给予她的万中无一的恩典。

心底竟生出一团火来,她像得了宝贝的孩子急切地想要告诉谁,可脑子里跑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分享快乐的人,哪怕是广寒都不行。

长长的睫毛又一次失望地落了下来,千万年了,孤独比混口饭吃还容易一些,于是莫愁长长地叹了口气,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轻飘飘的两个字,算了。

阮语来找莫愁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的双手已经无力拿起一个精巧的茶盏了,眼窝深深陷进去,显得眼球格外突出。

莫愁估摸着,阮语该是时日无多了。等虫卵吸干榨净了血脉,就要破蛹而出了,到时候便是嗫碎五脏六腑,把人从里到外地掏空了。

莫愁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主,她经历了无数次生死,也看惯了生死,但或许心底还有些没被纷繁人世磨灭的恻隐之心吧,她偷偷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到茶盏里,扶着阮语,艰难地喝下了。

半晌,血暂时压制住了毒卵,阮语的脸上也有了些许气色。

“我就要……归于洪荒……大泽了,会有新的赫穆萨来……接替我……”阮语重重地嗑了半天,堪堪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莫愁借机又给她喝了一盏带血的茶,权当是给她这枯竭的人生再续上一点无用的灯油吧。

“圣人对你昨日的表现不太满意,但她说错不在你。”

“圣人明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刮起那么大的妖风,就这么白瞎了那一百册的圣书了。不过姐姐放心,圣书被风吹走散落在大街小巷,兴许就被路人捡起来了,那传播的范围肯定就更广了。”

阮语咳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你交于花慕春赫穆萨,她知道如何解释。”

依旧是无字之书。上次莫愁连猜带蒙,很有可能只是歪打正着,可这次要猜不对呢,岂不是误事了?

“姐姐可否把这解密之术教于我呢,三姨娘如今被囚进了前院,根本动弹不得。我要是能解密,便能替她做事了。”

阮语摇摇头,狠狠喘了一口气,虚弱地说道,“我也不懂,是圣人与她定的密码,我也无从知晓。”

“为何同样是赫穆萨,圣人与三姨娘之间总要如此通信呢?而我们就不需要?”

阮语嶙峋的指骨硌得莫愁生疼,她用尽全身力气道,“她与你我不同,她……更重要。”

阮语临走前莫愁又偷偷给她喝了一盏血茶,这次血的量多些,阮语却没有丝毫察觉。估计味觉已经失灵了吧。莫愁送至门口,阮语用枯瘦如树枝般的手握了握莫愁的小手,半晌却没有说话。

可能是力气不足,可能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就只有这样一种无声的告别,在坦然面对死亡之前,与这世界体面却无言地道一声珍重。

那一刻,莫愁几乎摇摆了,为什么不救阮语一把呢,哪怕并不成功,但好歹努力过了。可就在她天人交战的瞬间,竟然看见女人脸上久违的笑意,扯开在那张惨白得近乎恐怖的枯瘦脸庞上,写尽了心满意足的欣喜。

莫愁庄重地敛衽颔首,向这朵短暂开放在这世间,却即将永远消逝的残花告别。

希望下一次,还能见到你。

莫愁回身,夜幕已然拉开序章,缺月已经开始奋力爬向秋日的桂树枝头,广寒肃然盘坐在树下,冷风卷起他额前的细发,露出可以入画的侧颜。

见他已然入定,莫愁决定不打扰了,修行事大,这小妖精近半个月来长进太快,快得有些蹊跷,如此更不能行将踏错一步,真走火入魔,那就真万劫不复了。

莫愁带齐了一众家伙什就到了吾好轩,给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装好了烛台,点起了一连串萤火般的灯光,光晕不甚明亮,却好似能给这冰冷的秋夜带来些许温度,影影绰绰地给前尘往事照出一条通往今生的路来。

莫愁试着用上次的方式反反复复按照原先的印记折叠起这张纸条来。得到规律以后,翻找那本《南华经》,这次的字却陡然多了起来,“秋”、“中”、“食”、“月”、“虫”、“骷”、“髅”。

莫愁也懵了。她试着组合这几个字,却实在是找不到有什么太好的排列方法。如此看来,要么她想到的解谜方法是不对的,起码是不全对的。要么就是圣人和三姨娘之间有着只有二人知晓的小秘密,哪怕在密信里也不能言。

这么一想,之前全靠歪打正着的运气全然没有了,莫愁感觉有点泄气,又不想陪这群疯子玩了。

这时,一只小黑虫艰难地从地板缝隙间钻了出来,不知是被挤到了脑子,还是突然见到如此温暖的光明傻了眼,竟然满屋乱窜起来。

直到窜到莫愁脚下,才嗅到一丝杀意,赶紧仓皇逃窜,却被莫愁一脚给碾死了。

不是她非和只虫子过不去,她只是知道外面的广寒怕虫子,不能让这小东西乱了修行。

莫愁摊开阮语留下的纸条,左右也解不开谜题,留着也没有意义,便在上面简单地画了几个符咒,她低声念动咒语,几个画符登时甩出几个滚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莫愁手心燃烧起来。

莫愁转动机关,地上吱吱呀呀地裂开口子,几条小蛇见缝插针地钻了上来,又被莫愁一脚一脚踢了回去。等地面上的洞口全部打开,阴寒之气便扑面而来了。

莫愁没想着要下冰窖,穿得很是单薄,但仔细想想还是决定走一趟,她突然想看看前世的那张脸。

木台阶依然摇摇晃晃,原来攀附在墙壁上的毒虫毒蛇却少了不少,一直到莫愁双脚沾地,她才看清,五毒尸体一堆堆地散落一地,看样子,都是饿死的。

推开铜门进入冰室,状况就更为惨烈。那日来时还严阵以待的五毒如今要么被冻成了冰坨,要么被咬掉了脑袋撕碎了身子。

仅剩几只身形稍大的毒蛇冲着莫愁吐着信子,豆子般大小的眼睛里写满了要生吞活剥了眼前女子的凶狠。莫愁没理它们,径直走向冰棺,屈身侧坐在棺沿上,仔细打量起棺中的睡美人来。

那日受伤,莫愁的伤口已经结痂,长了新肉的地方痒痒的。可珵美被咬掉的血肉却像一个个大窟窿一样雕刻在她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既没有继续腐烂,也没有丝毫愈合的可能。

莫愁苦笑,也是,她已经死了。

莫愁身形向下一滑,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她倚着冰棺,闭着眼,神情寂寥地张了张嘴,半晌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珵美,我竟然只能说给你听了。”

一人一尸,一坐一卧,借着昏黄如豆的灵火,凄冷的冰室里,对影成三人。

“你是我,我亦是我,再过个几十年,我这身皮囊就和你没什么分别了,我又要开始新的轮回,无休无止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莫愁自顾自地诉说,说给这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听。她明知这倾诉徒劳无功,可依然自欺欺人地愿意把全部心事付诸于此,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跋山涉水而来,披着满袍的风雪,与你小酌一杯,唠一唠这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近来认识一个人,以前从未谋面。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倒很标致,就是刻板了些。你猜猜他长什么样?嘻嘻,你肯定想不到,他竟然和你我刻出来的桃木人偶一模一样。你说……我这没完没了的轮回,前世还可以美如你,下一世可能就丑如我了,色相万千,可偏偏咱们就只会这一种雕刻啊,你说是为什么?”

“这千回百世的轮转来轮转去,我真真是够了。珵美,你明白么,几千年了,眼睁睁看着惦念之人一个个死去,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可轮回不灭,记忆不消。珵美,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天地这么大,我却要做这魂不知归处的独一份呢?”

“我想离他近些,或许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线索。可……我还有点害怕,万一,这只是巧合呢?万一他只是恰巧长得像那人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呢?二十几岁最好的光景,我要真是招惹了,怕误了他一世的好时光啊。”

“珵美,别睡了,说句话,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当然四下无声,她怅然独悲地叹了口气,一股倦意袭来,竟然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莫愁感觉浑身僵硬,一地的火盆映得满屋通明,广寒正黑着脸用热毛巾给莫愁擦着手脚,莫愁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想把脚缩回来,却发现四肢已经不能动弹了。

也只能乖巧地任由小妖精没好气地摆布了。

难得能做回大爷,她便像掮客打量刚要被卖掉的大姑娘一般打量着广寒,才发现这小妖精没了往日里那股子邪魅劲了,倒生出几丝疏远的冷清。

“怎么了?你把我弄回来的?”

广寒冷着脸没说话,一只手端起床边的热汤,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莫愁,硬生生把她怼在了床头,然后不由分说地往莫愁嘴里灌。

汤并不烫,可喂得急,一下没咽好,给莫愁呛了个半死。一股火直冲莫愁脑瓜顶,她一把推开广寒,“你抽什么邪风!我哪招你惹你了!”

一碗汤喝了一口,撒了一大半,如今汤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朵白莲花,广寒落寞地盯着地面,半晌都没抬头看莫愁一眼,“你盖好被,睡吧。”

长期以来,莫愁眼里的广寒都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屁孩,说深一句浅一句也都不在意,每天跟屁虫似的前前后后的,竟没发觉这小妖精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敏感心思,被莫愁不经意地撩拨了,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了。

莫愁抬手拽了拽广寒的衣角,“别生气了,我哪做错了,我改还不成么?”这歉道得既没来由,也没诚意,广寒按着莫愁躺下,又掖好被角,转身就要走,却发现拽着衣角的小手依然不肯撒开。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诚惶诚恐地盯着他。

“莫愁,在你还是珵美的时候,就在我跟前念过,‘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如今你忘了,我不敢忘。”

莫愁心一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这都哪跟哪啊?

“于你心里,我终究是一只妖,不配你心尖一点位置,我不怨。可难道还不配让你无人诉说时,安安静静做一个倾听者么?”那双多情好看的眸子更加黯淡,“你宁可去那腌臜阴寒之地去和一具死尸诉说,也不肯与我言。”

说到这,莫愁才全听明白。看来自己和珵美说的话,十有八九都被这小妖精听去了,那句“珵美,我只能说与你听了”怕也一字不落地落入广寒耳中了。

广寒是棵树,生性怕虫怕火,为了把莫愁从那冰洞里弄出来,怕不是和毒虫毒蛇做了几番周旋呢,回来又要给冻僵了的莫愁烤火,指不定要下多大狠心呢。

他为了莫愁做了这么许多,却只言片语未提。他独独执着莫愁那自私的差别心,为她,他愿意认劳,却终究做不到认怨。

如此一来,莫愁的心底酸软了起来,她轻声道,“广寒,千百年,我孑然一身惯了,很多事不知怎么和别人开口,甚至……都不太会与人相处,如果你受了什么委屈,一定告诉我,别自己憋着。”

莫愁是个被世道磨砺得从不服软的性子,即便是像对谢清明那般,也是装个可怜,心里一万个小九九。可今天的这番话,真不是为了缓和关系的一个台阶,莫愁只是突然觉得心里温暖得紧,有人这般在乎她这个茕茕孑立之人,她倘若不抱着一颗更为热切的真心回应,那才教人神共愤呢。

广寒漠然的眼神也温暖了下来,他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莫愁的额头,终究扯开了一个和煦的微笑,“睡吧,有事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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