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一)
苏曼妙回到家中,东瞅瞅,西看看,尽皆陈旧之物,有些地方竟灰尘污浊一片,莫名地心口恼气: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见秦风未在家,突腹中有些饥馑,到厨房去找些吃的,寻了半天,却只见灶间一个冷馒头死死躺在那里。拿起来咬一口,实在难以下咽,喉间突觉阵阵泛着恶酸,吐了一地,眼泪不自主地滚下来,想起白日间钱府的干果糕点,心里撕咬苦作一团。复又思念起钱宗耀万般柔情不舍,那些情话猛浪软语,不自觉竟傻笑自语起来。一会儿再瞅瞅这破旧的屋宇,真似牢笼一般,眼暗心蒙,喃喃道:几时才可与钱公子牵手续好,非这秦家人死光死绝吗?却又是那年那月?
正自叫屈,却见秦风兴冲冲走进屋来,将竹帽挂于门后,转身对妻子笑道:“娘子今日回来早了,平日里赶庙会往往是天快黑你才到家哩,集市上人多不多,可遇上什么巧事趣闻么?。。。”苏曼妙不及丈夫话完,便破了声,忍无可忍大骂道:“老娘都快饿死了!你却这点儿才浪回来!整日间胡捣腾,瞎捉摸,屁事干不响!我是上辈子亏了人,这辈子倒了霉,瞎了眼,败了运嫁给了你。。。”秦风一声不吭,做个笑脸,取下围裙自围了,忙奔入厨房。苏曼妙再骂两句,亦是自言自语无趣,眼瞅着窗外风摆竹叶,漱漱作响,似为自己鸣不平,低声呜咽,怜怜地,望空长叹:天生娇玉颜,却嫁无能汉,本是富贵千金命,屈在土窑作丫鬟,日盼夜思绫罗缎,几时梦牵月儿圆?堂上踢打不作声,却是最难缠!
一会儿,秦风满头热汗端了碗汤面呈到了妻子面前。苏曼妙看了眼冷道:“又是这个?日日这般,怎叫人下咽?!”见秦风默不作声,又道:“你为什么先端给我?平日里不是先端给你爹娘吗?我可受不了这般尊贵!”苏曼妙明知公公婆婆去女儿家未归,故意要惹怒秦风,叫板休了自己,便有自由身。秦风知妻子正在气头上,低头不语,转身进入厨房,端起一晚多半是汤水的饭,香喷喷大口吃了起来。原来他竟将大部分面条分给了妻子,自己只留很少一些,心里却还欢喜的紧呢。
时光飞快,眨眼数天已过。苏曼妙苦哉白日熬不过,夜又太漫长,凄凄泪眼望远不见情郎,日日盼着高马门口,钱公子将自己抢了去,掠了去,永不见这污浊肮脏的土窝泥地,穷破不堪。又期十五庙会早临,出得门去,向心上人倾诉自己再也忍不了这般寂寞相思愁。望一回空空,等人来不至,恰似那整日蹦蹦跳跳林中猴儿,突被人囚在一处,冲栏不破,没了自由随心,同伴远离,心灰意冷,无奈终日泪眼不止。
钱宗耀自那日得尝蜜饯,日思夜品,流连忘返,一阵阵娇音,一抹抹体软,一缕缕轻柔迷香,只缠地神思不歇。熬了三天便觉三载漫长,找李干事寻王二接连,王二似鬼不是鬼,人间哪里寻得?!虽知苏曼妙住在竹林村,却也不便胡乱打听,怕一时起了乱,自己便和美人永远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心里念着王二,思着王二,最后竟骂上了,王二就像是曾经携香的风,来去无踪,影子都不见半片。于是只得耐着性子,再强忍着喝几天苦水,盼得明日晨光中走来日思夜抓狂的天人。
平日里得宠的几个细腰,如今不忍多瞅一眼的趄劣,薄衣短裙媚艳地撒娇,诸般撩拨,似东施效颦,只觉厌恶,只换得冷冷一句:去吧!再无甜言蜜语温存。个个可怜地滴泪不休,怨自己色衰今日不丽,思昨日语态温柔恰切,患得患失,那记得当年自己也是新人,驱赶地旧人无地自容,无处躲藏,无法生计。时至今日,自己却也成了旧人,渐得昨日业报苦果。
今日已是钱宗耀苦熬的第九日,他早早起了,急招李干事又问王二踪迹,望四野茫茫晨雾迷漫,空空冷冷一院花草无精打采,如自己一般憔悴,无人怜来无人惜,忆起昨晚美人梦中香腮,软语体贴,明了转头又成浮萍,心苦难言。正说话间,王二探头探脑走了过来。原来不义之财本难聚,命贱身上不挂金。王二数日间在赌坊将一颗大元宝败光不止,还欠下一屁股债。苦哉悔哉当初一念之差,如今复落魄地鸡狗不如。想着钱府上使不完的金银,不拿白不拿,自己多日不归,秦风不知又到自己家照顾了曹氏几回,随装出一副被辱受欺的样儿,心中却也着实有些难受,扮一回良善,好心,哭爬在钱宗耀面前抬头不起。钱宗耀见王二突然来到,如三世好友重现,喜不自胜,急上前欲招呼,却见他捶胸顿足泪流不止,心中突“咯噔!”一声,紧张地急问美人何在?是否遭了不测?被他丈夫知道了苟且之事?打杀她也?王二闻言,哭声更悲,长泪不止道:“都是小人的错!害了哥哥和舍妹也!”钱宗耀不明就里,心头突袭来一层迷雾,隐隐觉得不妙,焦急万分,嘴唇微微发颤:“快说!曼妙怎么了?!”王二见钱宗耀急切追问,心中不由得一喜,不紧不慢哭道:“这人该有命,贱格本是生来造,何苦羡人富贵荣,贫贫苦苦不自安,妄动惹得不立命!那日舍妹自与钱公子期遇后,想是芳心暗许,归家后,因日不得见,夜梦空欢,于是终日洒泪晨昏。那秦猎户晚上强行要与她同枕,只因妹妹心里有了钱公子,哪里再肯!妹心本自刚纯,强意难屈,随遭毒打!夜半三更我便被妹妹的哭喊求救声惊醒,我万分气怒,急穿了衣服,欲去救妹,妻子却劝道:自来嫁鸡随鸡,入狗窝也是各人造化,哥虽有心,夜入妹房,却多有不妥,只怕惹得邻人闲话,对妹妹更加不好了!于是我只得忍着一腔火气,死扛到天明,日未尽升,我便急去和那畜生理论。开门的是妹妹,不知那畜生早起又跑到哪里去了。妹妹满面笑容地招呼我进屋坐,我不进去,问她昨晚是不是那畜生又打你了?妹妹转过脸去擦泪不让我看到,可这一切怎瞒得过我。只见妹妹许久才转过头来,似伤心欲绝,却心有不甘地对我苦道:哥!这世上有个人我还想见他一面,便是那一日被打死了,也无怨无悔了。只是这近在咫尺,却远似在天涯!你去告他一声,这世上哪一日真的没有了苏曼妙,请他万万照顾好自己,万万不可寻这恶人报仇!他定是打不过这姓秦的,只会枉送了自己性命!那样就是我粉身碎骨,也万难消其悔了!”王二边哭边偷看钱宗耀表情,只见他刀眉立竖,眼中火光崩赤,一对虎牙犬齿隐隐可见,只差喉间怪啸一声,似雄兽归家突见同类霸了自己妻孩,立刻上去就要将对方撕成片片。“我钱宗耀怎会怕他!岂由他如此嚣张跋扈?!我虽不是地方上父母官,却也容不得这欺男霸女之事!”王二止了泪,应道:“公子所言极是!这秦风早是恶贯满盈,平素仗着自己有些气力,常常欺辱乡邻,公子若罚恶修正,必是大快人心,赞誉街巷!只是这打蛇若不死,反被蛇咬,岂不被人耻笑?”钱宗耀听王二话里有话,探问道:“王兄弟有何高见,请不吝赐教!若得与曼妙日日相伴,哥哥定不会亏待你的!”说着让下人托来一盘分量十足的银子。王二欣喜却故作不睬,突脸色肃肃道:“公子不知,秦风一莽汉,只晓得一味冲撞蛮力,横竖用些计策便收拾了他。其身后老父秦怀却是不易对付。这老东西虽年过七旬,气力却可敌壮汉。加之平日里喜好广结四海友人,若不将其悄声灭迹先行除去,让其知道我们的大事,必惹来无尽麻烦!”钱宗耀连连点头称是,赞许王二想得如此周到。王二继续道:“公子要与妹妹作长久夫妻,姓秦的怎会答应?不是你死,就是他亡。若公子惧怕了,此事便不谈,你我各奔东西。若公子可怜见妹妹终日饭不思,茶不饮,以泪洗面,一往情深,当尽早做个决断!”钱宗耀听闻苏曼妙如此痴心,心里难过地高兴,不假思索道:“王兄弟尽管吩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美人贤妻,怎与他人共享?!”王二闻之慨慨道:“公子果是人中龙凤!兄弟没有看错人,妹也不枉托付一场!俗语道: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不斩草除根,才叫世事无常。公子需费些金银,只需这般这般。。。”王二近几步俯身到钱宗耀耳边不知叨叨些什么,钱宗耀脸上泛起一阵阵得意的笑,他似看到一张黑色大网从自己手间飞出,一下子便罩住了数只欢舞雀跃的鸟儿,只待自己一收网,立刻它们便要束手就擒,若再挣扎,便是死期!一会儿似又看到苏曼妙一身轻纱媚媚地向自己飘来,不觉精神振奋。钱宗耀吩咐下人再取些金银于王二使唤打点,王二也不推脱,收了,徐徐退出了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