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灼目
“后来我还真吃过几天饱饭，跟着他们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有时候能吃饱，有时候吃不饱。有三千六百八十九条人命，死在我手上。有六千三百五十七一个帐里睡的兄弟，死在旁人手上。战场上杀红了眼，根本分不清敌我。身边新来的，死了的，每天都不一样。”
他语调平静，似乎在叙述什么安稳往事，平淡得如同不起波澜的水面。
可听者略一思索便能从这些话中，窥见一个充满血腥与杀戮，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的过往。
姜老幺站在余庆堂门外，垂眼看着从墙角缝隙里长出来的车前草。
良久之后，他才站直身子拍门。
“姜瑶瑶回家吃饭！”
院内传来回应，旋即掉漆的大门被拉开，露出满院荒芜。
“小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姜瑶瑶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姜老幺会找过来。
“不在山上，不在家，你只会在这里。”姜老幺越过她，看向蹲在廊下烧火煮粥的老者，看向坐在地上抹泪的陈红岫，皱眉道，“带上那个，回家吃饭。”
“小叔小叔，玉姐姐想要带老累去京城。嘿嘿，余庆堂这里你也要帮忙和阿奶说……”
被小姑娘期待的目光看着，姜老幺第一次没有直接点头答应。他看着破屋里探出的一个个小脑袋，对上王丫丫的笑脸，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
从军四十七载，落得如此结果……
姜老幺抬手按住小姑娘的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自己去和老太太说。”
“阿奶要揍我的。”
余庆堂内，除却老累，常住的有七个孩子，王二狗年龄最大，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
这样的年纪，正是上下无着的时候，无依无靠，哪怕是在余庆堂里，无人照拂日子也难过。只凭王二狗一个人，根本照料不到这么多小孩子。
家里的确养不起这么多孩子。
姜老幺脸色有些不好，冷声道：“去鹿山，找陶老头。”
他还不忘对方装病的事情，想要敲打一笔。
姜瑶瑶眼前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
“陶先生若是不愿意呢？他看起来也没饭吃的样子。” 不怪姜瑶瑶纳闷，陶知行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实在是枯瘦得过分。很让人怀疑他有没有饭吃。
“回家吃饭。”
姜老幺懒得说话，瞟了眼还在抹泪，却眼睛始终朝这边偷瞄的陈红岫，伸手勾了勾手指。
“小叔你这样不好，玉姐姐生气会把你抓去坐牢的。”姜瑶瑶觉得小叔这副模样像极了逗狗。
“瑶瑶要回家吃饭了吗？带我一个！”
陈红岫小跑着过来，无视姜老幺，抓着姜瑶瑶的衣角往前跑。
“我和老累说好了，到了京城他住在我家。我爹可是大将军，一定能讨回公道！”
少女眉目张扬，一身红裙更是如火。
“本姑娘不管以前如何，那些人如何狡辩，总之吃进去的都要给我吐出来！”
姜老幺捂眼，只觉得这愣头青过分张扬明丽。
陈家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没脑子的蠢货？这里面牵扯的事情，岂是能简单解决的。
姜老幺快步走在前面，越过小桥，回头看恰巧见陈红岫拖着姜瑶瑶走到桥梁正中间的最高处，日正中天，层云散尽，过分耀眼灼目。
姜老幺眯眼。
陈红岫蹦蹦跳跳下桥，买了几串糖葫芦，一只手狼狈握着，另一只手拉着姜瑶瑶，快步朝他这边走。
“姜家小叔要吃这个吗？”
“不吃。”
红得刺眼，他看不上。
……
回到家已经过了正午，院子里堆积了许多柴，就连吃饭的桌子，都不得放在临近厨房门口的角落。
饭菜已上桌，姜老太拄着拐，面无表情坐在主位，发觉人回来，眼都没抬。
桌上其他人皆是寒蝉若禁。
姜瑶瑶对小花使眼色，气氛过于沉闷，她有些怂，急需小花救场。
小花扭头，要求哥哥大花剥瓜子。
大花看姜瑶瑶一眼，剥了瓜子仁塞进自己嘴里，低头看着快磨破的鞋子，思索要用什么针法补救。
姜三壮端着一壶茶从厨房出来，咧嘴露出大白牙。
“呀，回来了？还以为丢了，准备下午去衙门报官呢。看三叔炒的茶叶，明前春茶，一两值千金。九两三钱鲜叶，炒二两茶。这二两，能值两千金！过来尝尝，这一泡至少也要一百两银子。”
关键时候，三叔还算靠谱。
姜瑶瑶拉着陈红岫走过去，刚要坐下，就见老太太拍桌。
“ 老三，闭上你的嘴！吃饭喝什么茶！”
姜老太有个心结，两个儿子的走失给她留下了很深阴影。家里的孩子，无论哪个她都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实在不行也要让人专门照看。
姜瑶瑶从小便跟着姜老幺，从未出过差错，老太太是放心的。
鹿山路熟，自家已经走过许多次，姜瑶瑶去送东西，又有姜老幺跟着，她很放心。
可她没想到，自己处处防备小心，唯独没料到姜老幺这次会撂下姜瑶瑶，留她一个人在鹿山书院，独自进山。
一来一回的功夫，去的时候两个人，回来一个人。
老太太如何不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直到如今都睡不安稳。逃荒的时候，睡到半夜，都要睁眼数一数人数对不对，生怕悲剧重演。
老太太心中的怒火烧灼，冷声道：“跪下。”
姜三壮放下茶壶，麻利跪下，笑嘻嘻看着老太太。
“娘啊 ，饿了。”
“让你跪了？姜老幺你给我跪下！”姜老太怒目圆瞪，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
姜瑶瑶见形势不妙，不等老太太点名，直接将陈红岫拉到秦家奶奶旁边坐下，绕到老太太面前，跪在姜三壮身旁。
琢磨着辈分，她往后跪了半人的距离，希望等会儿挨打，有三叔人高马大的身形遮掩，自己能躲开。
她仰头，分外熟练地在眼中凝聚泪花，与姜三壮同款的姿态卑微。
“阿奶我错了。”
姜老太白她一眼，余光看到姜老幺仍旧站在原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大的管不了，小的还是能管的。
姜老太用拐棍戳了戳小姑娘的膝盖，厉声道：“错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