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题腊梅林潇湘争魁
邢夫人见说动侄女儿,心中得意,打发她们出去,自己稳坐吃茶。又叫过王善保家的道:“果然如你说的,琏儿媳妇悄没声地就给烟丫头月钱了。”
王善保家的低声道:“倒也不是悄没声,老太太那里必然知道。”
邢夫人冷笑道:“可不是?这样巧宗,还不赶紧在老太太那里邀功呢,哼!使官中的钱她挣好名声。罢了,左右与我无甚坏处,每月还省下一两银子来,大哥那里又做了人情儿——你的耳报神倒灵验。”
王善保家的赔笑道:“太太说笑了,昨儿我在园里碰见柱儿媳妇,听她说的。我还当二奶奶请过太太示下,原不待说,昨儿也是闲话出来,不想太太并不知晓。”
邢夫人嘴角一扯,嗤笑道:“琏二奶奶什么样人,有什么可讨我示下呢。”
原来邢夫人不善经济,嫁妆俱由王善保两口打理。他二人腾挪取利多年,早把这份钱财视如己有,反比原主吝啬十倍。
王家的昨日听说岫烟得了二两银子月钱,便飞奔来密告邢夫人。她素知主母心性,早猜到有送银这话儿,邢夫人少出点子钱,她才可多贪一分利。
又因贾母如今不大待见邢夫人,大房的人亦不如从前势壮。家人们暗怀嫉恨,时常挑拨嚼舌以泄私愤,如今已渐渐说到凤姐身上。王善保家的亦是此中高手,但凤姐威风正劲,她不敢明着告状,只装作无意漏出话来。
这里迎春恐岫烟不爽快,正拖她往藕香榭去:“看看四妹妹的画儿。”岫烟不愿拂她好意,便随着去了。
到了惜春住处,早有小丫头子打起猩红毡帘,惜春忙从内室迎出,迎春笑道:“到底这里暖和,不负‘暖香’二字。”
岫烟是头次来,细细看时,只见这暖香坞一明两暗样式,三间房一水儿玻璃窗格。此时窗屉皆开,屋内一片雪亮。惜春道:“外间冷,姐姐们里头请坐。”说着推开右首书架暗门,引她们进到内室卧房。
房内右边放了张大圈椅,配着半旧椅搭,地下一副脚踏,旁边是花梨攒绣球围拔步床。那边小倭几上设着个汝窑玉壶春瓶,内插一枝瘦梅,足横出二三尺长;壁上挂了幅中堂,乃是墨笔山水。
岫烟不由赞道:“好个清雅所在!”迎春道:“不止“雅”,还要加个“趣”字,要知这壁上挂的都是四妹妹手笔。那园子图呢?我们可是来赏画的。”惜春笑道:“画在那边屋里,请随我来。”
姐妹们出至堂屋,向左转过架四扇螺钿山水人物屏风,来至惜春的书房兼画室。只见窗下一张紫檀大案,上面铺着毡毯,旁边有只暖砚小炉。
惜春揭起毯上薄绢道:“我预备春天暖和些再画,就先搁置了。”迎春二人也不是真来看画的,听说就罢了。
恰值探春大丫头侍书进来道:“宝二爷并姑娘们都在林姑娘那里商议作诗,请几位过去。”
众人笑道:“又是蕉下客起得头,真真她是个不俗的。”遂一齐往潇湘馆来。
果然不止宝玉探春,李纨宝钗宝琴湘云俱已到了,连薛蟠之妾香菱也在。
自十月薛蟠外出行商,香菱就随宝钗进园居住,又跟着黛玉湘云学诗,此时已有小成。众人爱她人品心性,特邀她称号入社。香菱却不敢居大,只愿敬陪末座,也不敢起号,众人只得随她。
见了她们,湘云先道:“你们可算来了,该怎么罚?”惜春问:“李大姐姐二姐姐怎么不见?”李纨道:“婶娘带她们去张舅舅家了,年前就回来。”大家都说:“回来必要加倍做。”
宝玉笑道:“上回在林妹妹那看见一盆水仙,又听闻三妹妹得了盆腊梅,我就想这一社咏腊梅水仙——还要多谢琴妹妹慷慨赠花。”
探春道:“他早闹着到林姐姐这里开社,又磨着我挪过腊梅来呢。”众人都说宝玉:“真正是‘无事忙’偏会指使人,再者又不是送给你的,要你来谢?”
李纨道:“快商议格式韵脚是正经,前两回都作七言律,这次我想作个五言,你们怎么说?”
湘云抢先道:“这个好,我最爱五言的,每人水仙诗梅花诗各一首。”
宝钗道:“水仙腊梅前人作得多,每人都作两首,哪有这许多话说?重复了也无趣,不如每人只作一首,韵也不用限。”
众人都道:“很是,但我们这许多人,怎么选定呢?”
黛玉道:“我有个主意:不如大家掷骰子,掷出单数就咏水仙,双数就是腊梅。它两个都有傲霜耐寒之品,不分上下,故这一社分设两榜,评出两个状元来,可好?”
大家都道:“有趣有趣,且又新奇。”
岫烟亦凑趣道:“我也有个想头,不如那掷了一点的两样都作,看谁这样运气。”
众人越发大笑道:“更妙了!就是这样,快拿骰子来。”
一时准备停当,就从黛玉开始。黛玉拿起一撒,正中六点,都道:“该作腊梅诗的。”说毕依次掷去,却是宝钗湘云探春香菱四个题水仙,黛玉宝琴岫烟三个咏腊梅。
最后该宝玉,宝玉拿起骰子,合在掌中念念有词。宝琴笑道:“你祷祝要得个一点呢?还是不得?快些地罢。”
宝玉吹口气狠命一旋,那骰子滴溜溜转了半日,恰好停在一点上。众人俱绝倒道:“巧得很!妙得很!正好大展其才。”
说话间惜春已记下各人所题之物,迎春又命把梦甜香点起来,道:“还是老样子,香完了还作不出就要受罚。”
宝玉道:“还未赏呢,就作诗?”黛玉道:“偏你蝎蝎螫螫地,要赏自己赏去。”
宝玉果真走到案边看花,那水仙是白瓣黄芯的玉台金盏,开得热闹非凡,又有盆曲枝腊梅,却是花瓣半舒。宝玉奇道:“屋里这样暖和,怎么梅花反开得迟?”
宝钗笑道:“亏你看了那许多闲书,这个都不认得?”宝玉忙央告:“好姐姐,告诉我听听。”
宝钗道:“这是磬口梅,规矩是半开不展的。《范村梅谱》上说:此梅‘虽盛开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磐之口也’。《长物志》中也说‘腊梅磬口为上,荷花次之,九英最下’,可知磬口乃梅之上品。”
宝玉听了喜道:“姐姐真是博闻广识,色色都知道。”
黛玉朝那狮子滚球小玉炉一指,笑道:“快想你的罢,再做不出,罚你下回来扫雪。”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玉又赏玩一回,扭头看那香已下去半寸,忙收敛心神拧眉苦思起来。
不多会儿都得了,李纨命各人誊录后交于自己:“先从水仙看起,我来品评。”看时只有四首,因问:“怎么少了一首?”
宝玉作揖道:“好姐姐妹妹们,我还有两句未写,你们先赏那些,完了我就得了。”
李纨道:“倒也罢了,若评完你还不交卷子,加倍罚。”说着大家按完结先后逐一看去,乃是:
咏水仙之一
枕霞旧友
凌波寻峤月,缟袂舞霓裳。
漫漫低白玉,丛丛挽绿光。
芳心尘外净,雅韵雪中香。
本是风华代,何妨晕淡妆。
咏水仙之二
蘅芜君
幽居如傍涧,石畔鸟常鸣。
翠羽弯白露,金盘泻缟屏。
曼音明月探,一笑大江横。
尘外孤芳赏,舒衣懒佩缨。
咏水仙之三
蕉下客
孤芳欺百卉,犹抱护洁心。
清水涤凡影,晨风易旧音
幽妍霜难染,皓素垢不侵。
昨夜窗前立,执珮赠玉人。
咏水仙之四
香菱
遥闻环珮响,神女骤降尘。
聚蜡成娥皇,攒裘化女英。
弄波霜作骨,抛露石为邻。
莫道根无土,清洁满宇坤。
湘云先赞道:“蘅芜君的‘一笑大江横’可是化王冕《题凝雪水仙图》的‘出门大江横’?竟比前作更浩然大气。”
宝钗道:“我却爱你的‘本是风华代,何妨晕淡妆。’,水仙竟是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美人了。”
李纨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蕉下客的‘清水涤凡影’、‘皓素垢不侵’都是佳句。”
黛玉道:“香菱也长进了,娥皇女英投江化水仙的典就用得好。”
香菱低头抚腮道:“姑娘别笑话,我那个原是凑数。”湘云道:“她哪里是赞你,分明是拐着弯子自夸呢!她便不说,我也要夸你的。”
大家轰然笑道:“很是很是,云师傅也教得好。”
这时宝玉涂抹一回,终于得了,忙录出来交于李纨,却是:
婷婷清浅处,玉面晕娇黄。
侵雪风含露,临霜水亦香。
洛神了秋事,湘女唤春忙。
万艳争芳处,悠然乐正长。
李纨笑道:“亦有两点可看之处,但不及蘅、霞、蕉三位。”宝玉道:“这评得是,我原不及她们。”
黛玉道:“亏得你有自知之明,还敢打两个擂台。”
宝玉笑道:“我原不敢,只是越怕越来。你的诗呢?快拿来我们看。”一边说,一边拿起黛玉的诗念道:“
暗把衣衫嗅,遥知近腊前。
黄金层瓣卷,碧玉瘦枝坚。
韵立标格毅,心含慧境宽。
梅仙擎绿铰,剪破一春寒。”
宝琴道:“这个好!最后一句尤其有神,我却不如。”
众人都笑道:“你上回那梅花诗作得那么好,这会子又自谦什么。”说着看宝琴的:
群芳迎雪去,蕴笑半开言。
藓辟枝旁径,苔封树下栏。
黑浓烟聚干,金淡腊捏团。
庾岭开时媚,移盆味亦喧。
探春道:“这个还不好,可哪里寻好的呢?‘藓辟’‘苔封’何等新鲜?”又看下面宝玉岫烟之作:
咏腊梅之三
怡红公子
小巷窗明半,忽闻透骨香。
春衫着浅色,漫野布深黄。
水响不沾雪,石深可耐霜。
闻君发壁后,特请助梳妆。
咏腊梅之四
倚篁子
寒云眉上落,对镜不贴黄。
色淡珠含味,颜轻腊有香。
疏枝斜月色,曲瓣护星光。
杏李何须妒,独伊苦耐霜。
众人看了都赞:“倚篁子这首有趣得紧,把寿阳公主落梅成妆的景儿写活了。怡红公子的也新雅,比前几首又是一番风味。稻香老农,快快评来。”
李纨执诗在手复念一遍道:“水仙诗中,蘅芜君一首立意新、遣词妙、排场大,我点她做状元;枕霞蕉客恰在伯仲,封为榜眼探花;怡红公子与香菱却是押尾。
腊梅诗我首推潇湘妃子,意境美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妩媚又雅致,且寓意深远;其次是委羽山人与倚篁子,也是不分上下一般好;怡红公子腊梅诗虽比水仙诗高明,无奈珠玉在前,只好委屈你落第了。你们看怎样?”
宝玉见黛玉夺冠就高兴起来,先道:“这评得及公道,我诗词上原不好,又赶着作出两首来,来不及斟酌。”
众人笑道:“你的也好,可惜遇上我们,只好认输罢。”
于是推黛玉宝钗为魁首,大家以茶代酒同贺,黛玉宝钗忙道不敢,又叫上茶果点心。大家热闹一番才散,宝琴自出园回贾母处,其他姐妹也各自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