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恨不平主仆说前事
贾赦听见薛蝌之言,又见了这般景况,何尝没明白八/九分。他子嗣不丰,对庶子虽不如对贾琏用心,也不肯放任轻视。
贾琮出生后,邢夫人曾向贾母讨一个家生的奶妈妈,贾母说没有恰值产育的媳妇,只得从外面另买一个,就是韩嬷嬷。
贾府规矩,伺候过长辈的下人比年轻主子还有脸面,奶母并贴身大丫头尤甚。
韩嬷嬷进府时,正赶上邢夫人坐小月,便由贾母陪房赖嬷嬷带着,学了两天规矩。
故她虽无根基,却颇得主子看重。不想今日如此放肆,一言一行无不诛心,还辩驳是为贾琮好,如何能轻饶得?
贾赦思及此处,怒喝一声:“有薛侄儿作证,你这老货还有什么话说?!议论轻视主子,还敢和主子动手!皆因素日待你们太宽了!来人,打这老猪狗四十板子,远远地发卖出去!”
韩嬷嬷闻言,大叫一声瘫软在地,双眼倒插,有出气没进气。两个媳妇上前,将她拖了出去。
忽然屋内涌起一阵便溺臭气,众人一瞧,原来费婆子年纪老迈,方才一惊一怒一吓,撑不住屎尿齐流,昏厥过去。
邢夫人不待贾赦发怒,先喝命将费婆子抬出,胡乱收拾了打发到庄子上去,又道:“除了贴身衣服,其余一概不许带。”贾赦原恼怒费婆子言语不逊,见邢夫人惩戒在先,反不好再追究。
却说蒋氏一怒之下掌括韩嬷嬷,见他们闹得大了,倒担心贾赦迁怒邢夫人,再波及岫烟迎春。
忙赶上来笑道:“姑老爷别多心,今日是我造次,我们姑奶奶对哥儿姐儿是尽心的。”
贾赦素日只问贾琮课业,对其教养之事不甚留意,今日一出戏,才知幼子处境如此不堪。
此刻回思一番,反庆幸有此一事,且蒋氏是为贾琮出头,也怪她不得。
因笑道:“舅太太不必多礼,都是我驭下无方,叫舅太太笑话。太太待琮儿是好的,对琏儿迎儿也时时想着,我怎会怪她?”
邢夫人如何不知迎春贾琮素日的艰难?但终究不是亲生,待他们也只面儿上情。这会子听蒋氏为她说话,贾赦又这般回答,就讪讪地脸红起来。
岫烟迎春观形察意,忙用话岔开,大家复说笑一阵子,薛蝌先告辞出去。
邢夫人见贾琮懒懒地,便叫他去锦姨娘处玩耍,明日再上学。贾琮领命,就往后小院子来。
锦姨娘已知大概,早迎出来一把抱住,眼泪滚瓜也似落了满脸。
母子二人进屋坐下,贾琮将原委细细告诉一番,锦姨娘叹道:“舅太太真是个侠义性子,表小姐也甚正直,哥儿要多敬着她们。至于薛二爷,日后碰见还要道谢。”
贾琮道:“不用姨娘吩咐,我自知道。”又问:“不知周姨娘琦婶子有何故事?”
锦姨娘原不待说,又怕贾琮存虑,再疑到别的上头反不好。遂笑道:“周姨娘是家生子,原先在这里伺候,大家一起闹过几年。”
贾琮奇道:“那和娄家什么相干?”
锦姨娘斟酌道:“娄家祖上当年跟太爷出过兵,因作战勇猛,还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过后几十年也没断来往。
你琦婶子闺中就常过来,也是熟识的。你既说菌哥儿好,就多与他来往,旁人混话不必放在心上。”
贾琮终究是小孩心性,问了两句就丢开不管。锦姨娘打发他吃过点心,又安排下午睡,自己才往上房来。
这里午饭已毕,邢夫人随便歪在榻上,陈家的在旁捏肩拿背。
邢夫人见她便问:“琮儿到你那去,问了什么没有?”锦姨娘忙回了。
邢夫人笑向陈默生家的道:“如何?我说她会这样说罢?”
陈家的忙道:“还是太太料得准,”又对锦姨娘道:“我们才刚还说,哥儿必问姨娘缘由,不知姨娘如何应答,太太竟猜得一句不差。”
锦姨娘拈两张梅花香饼添在手炉内,捧与邢夫人,又泡一碗滚茶奉上,口内笑道:“都是陈年旧事,哥儿还是孩子,说了他也不懂。”
邢夫人道:“不知这会子费妈妈是死是活。本来我还想帮她说句好话,但她提到周姨娘和娄家,就是自找死了。
还有韩婆子说什么兰哥儿菌哥儿的,句句都是戳老爷心窝子,也救不得了。”
陈家的道:“这话私下说过不是一回两回,今日才被捣腾出来。她两个刚好撞上,也是倒运。说起来,真真儿可惜了娄家二爷和周姨娘。”
邢夫人道:“可不是?当初娄二爷一见周姨娘就上了心,还正经和老爷讨她去做偏房。
娄二爷是庶出,夫人早年亡故,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周姨娘这一去,和正头夫妻也不差什么,偏二老爷横插一竿子。”
锦姨娘忙摆手儿,又出去看了看,才悄声道:“那时节我和周姨娘常一处,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极愿意的。娄二爷生得好,上头又没有父母,定不得过几年就将她扶正呢。”
邢夫人道:“老爷和娄二爷交情最好,他来讨,老爷一口就答应了,还赏给周家一百两银子置嫁妆,谁知转天老太太就把周姨娘给二老爷做了屋里人。
老爷气不过去理论,老太太反怪他定迟了,还说早就看中周姨娘温厚柔顺,要给二老爷。”
陈默生家的道:“老太太这样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邢夫人“嗐”一声道:“不罢了还怎样?老爷委屈得了不得,觉得对不起好友。其实是二老爷自己看上周姨娘,开始乔模乔样不开口,等人家定了又来讨。老太太说是她的主意,一来为全二老爷的名声,再者叫老爷不好驳回。
后来娄二爷客死异乡,老爷一直怨自己没帮上他忙,这才把娄二爷的同胞妹子说给琦大爷当正房,也算略尽好友之谊。
那会子老爷还愿意和我说话,所以我知道。哼!就没见过这样偏心的娘!”
一席话说得锦姨娘和陈家的都住了口,半响锦姨娘才道:“周姨娘实在可怜,人跟前装笑脸,背后流眼泪,眼直直地也不说话。过两三年好容易怀上一胎,还掉了。”
陈家的道:“上个月我见过她,脸盘儿倒是丰润,只是没精神,跟在二太太后面,像个影子似的。”
邢夫人道:“哀莫大于心死,说得就是她了,可惜那么个爱说爱笑的人。”众人叹息一回方散。
再说迎春两个回至缀锦阁,岫烟吩咐篆儿:“把绣架子移到窗户底下,正月里忌针线,今儿要先赶几针。”
自己又拿过针线簸箩,笑道:“你移好了就去描花样子罢,站着发什么呆。”
篆儿笑道:“姑娘绣得真好,我都看忘了,这个画儿还是拿去卖吗?”
岫烟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是插屏不是画。这‘两面光’最费功夫,怕是三月里才能得,到时再说罢。
你明日先家去一趟,和张妈妈去看看前儿的那个立轴,若还没出手就拿去当了。
另买些针线回来,年下用钱多,还要绣些荷包打点人。”
正说着,忽听门外笑道:“妹妹在家做什么?”原来是迎春、宝钗并黛玉相携而来。
岫烟忙起身让座,道:“午间无事才要绣会子花儿。”见篆儿定睛瞧那屏风,便道:“就看得这么入迷?也不去端茶。”
宝钗笑道:“先别忙着去,你倒说说,这屏风好在哪里?”
篆儿歪头想了想,道:“姑娘们别笑话我就说了:这梅花好像风一吹就会动似的。还有枝上那只雀儿,竟是毛茸茸地,我好想摸摸,就怕弄脏了。”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黛玉道:“这才是赤子之语!我瞧这《梅花绣眼图》颇有徽宗花鸟‘高出纸素,几欲活动’之态。如此佳作必要画稿清迥,绣技精湛才能得,妹妹竟是绣画双绝了。”
岫烟连连摆手,道:“这不是我的手笔,是我曾外祖父画的。当初他偶然看到《梅花绣眼图》的摹本,十分喜爱,就自己临了一幅。”
迎春笑道:“才刚妹妹说他老人家善丹青,果然名不虚传。”
宝钗指着绣绢道:“你们看这梅花,枝桠挺劲交错。又有一根被雀儿压得略弯,不像寻常画中夭矫屈曲之状,却生动清丽不落俗流。
不过徽宗另有副《腊梅山禽图》,易趣横生、主宾相映,拿来刺绣比这个更好,妹妹为何不选那个?”
岫烟摇头道:“屏风和画不同,颜色既要鲜亮又不能过杂。这底料是苍青色,《腊梅山禽图》中的黄梅就不显了,若用白底子又不好配色,竟是这个更好。”
宝钗忙道:“这也有理,要是画在纸上,腊梅枝干要以劲细墨笔钩勒皴擦,再用水墨渲染。
但刺绣不一样,比如这梅枝,要用极细的浅色丝线绣远景,再层层叠加绣近景,以现朦胧晕染之态。”
岫烟笑道:“姐姐真是博学,正是这样。”说着绣了几针,又将绣绷子转过来看反面。
迎春"咦"了一声,道:“妹妹这个绣架真个巧,竟能翻转过来,真是又便宜又轻巧。”
篆儿道:“二姑娘不知道,这个绣架斜放竖放横放都可以。”
岫烟笑道:“外祖母年纪大了,控着头就发晕,我才想出这个法儿来。”
黛玉也凑近细瞧,又道:“我看妹妹扎的花儿,少说也有十来年功夫。”
岫烟道:“我从五六岁就开始拿针了,先是妈妈教我,不过妈妈不爱这个,我也只是学点皮毛。
四五年前我们投奔外家,我才跟外祖母又学了点子,又和曾外祖父学过几年画。”
众人都笑道:“原来家学渊源,果然精妙。”
又说了会子话,宝黛两个起身告辞,一同来到薛姨妈处。
薛姨妈一手牵一个,娘儿仨坐在炕上,因问:“这会子不早不晚地,你们从哪里来?”
宝钗道:“才在姨妈屋里坐了坐,就约着林妹妹来看妈。。”
薛姨妈想起一事,便叫:“同贵,把大爷的信拿来。”一面笑道:“这是今日才到的,你给我念念。蝌儿琴儿过会子要来,你们吃了晚饭再去。”说着吩咐预备羊肉烧锅子。
宝钗看罢信,道:“哥哥说他诸事顺遂,他还要在南边多逛逛,明年才能家来。哥哥听说蝌兄弟和宝琴来了甚是欢喜,说他回来再见,还要我们好好看待。”
薛姨妈笑道:“到底这孩子心实,我还能亏待侄儿侄女不成。”
黛玉道:“这正是薛大哥的好处,他性子直率,对长辈亲朋最好的。”
此言恰合了薛姨妈的心意,转而说起薛蟠儿时趣事来,倒也不需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