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怜优伶宝玉两说项
冬时昼短夜长,转瞬已近除夕。
这日篆儿冒雪回来,悄向岫烟道:“姑娘,张妈妈和我去看了,那立轴还在店里没卖呢。
伙计说他们铺子尽卖些针头线脑的物件儿,这样大的东西没人问。我们就把轴儿送到当铺去了,这是钱和当票。”说着递过一个小包。
岫烟打开一看,上头写着“恒舒典”三字,又注明死当二两银子。
篆儿又道:“好多铺子都上板歇业了,我们找了半日,才在鼓楼西大街找到个当铺。”
岫烟盘算道:“前儿家去又给爹妈一两银子,幸而得了这个,不然怎么过年?
你来得正好,我正给荷包穿穗子。这几个给司琪绣橘和管事妈妈,下剩的给小丫头和婆子们,都收好别混错了。后日回老宅祭祖,打赏的荷包也需预备下。”坠儿答应着自去收拾。
除夕一早,岫烟便随父母往老宅去。这宅子是邢老太爷上京时所置,如今只有德全并三姐居住。
宅内并无祠堂,不过挂两幅祖先影像聊作一祭,也不必很论男女内外。当下奉上三牲熟食,燃香点蜡,众人整衣肃手祭拜一番。
是晚邢德全在花厅设下宴席,兄妹姑嫂玩笑取乐,直闹到二更方散。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大家侵晨而起,复拜年致贺。又命将屠苏酒,生菜、春盘、节糕一众应景吃食摆上,团圆一餐。
岫烟用过饭自回贾府。邢忠套问弟妹家产不得,今日还不死心,邢德全亦半真半假地留客,他同蒋氏便又住了一天。
岫烟回园,不过和姐妹们玩笑,或在贾母处赶围棋摸牌做戏,不觉又过了两三天。
这日迎春岫烟往前头院子去,顶头遇见一个年轻后生,正忙忙地往园里走,后面跟着个小丫头。
那人也瞧见她们,忙上来打千儿问好。
岫烟听他唤迎春“二姑姑”,便知是贾府子侄,只是不知名姓。又听迎春问:“哥儿往哪里去?”
那人笑道:“给宝叔请安去。”说着垂首侧立,直待她二人过去方迈步,一径来至怡红院中。
宝玉正在房中看丫头们抓子赌输赢,四儿回说:“蔷二爷来了。”
宝玉笑道:“让进来罢,他倒会赶时候。”
不一时帘子打起,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美公子抢上来磕头。宝玉忙拦住,命他坐了,四儿端上茶来。
略说些闲话,贾蔷悄声道:“侄儿实有一桩为难事,要求叔叔成全。”
宝玉因问何事。贾蔷也不说话,眼睛却往屋里一溜。宝玉见了满心奇怪,只好先叫人下去。
贾蔷等人都走了,才凑近来低语一番,宝玉踌蹴会子,道:“既这样,我陪你去。”
贾蔷闻言大喜,连连作揖道谢。
宝玉叫进四儿吩咐:“等袭人回来,就说我去太太那里了,不必寻去。”言毕,叔侄二人一同出来。
原来这府里有十二个小戏子,乃元春省亲时所买,平日拘在梨香院学戏,以备两府使唤。
其中有个小旦叫龄官的,体貌风流、扮相俊美,戏文上也是头一份儿。
贾蔷因分管梨香院,平日常去巡检理事。时间久了,龄官一颗芳心渐渐都挪在贾蔷身上,贾蔷也爱她娇柔灵慧。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两人深情缱绻,一时不能胜记。
谁知入夏时,龄官忽犯嗽疾。贾蔷慌得请大夫熬药,一天几遍地问,又想尽法子引龄官开怀。
龄官却病势渐重,入秋后一日倒有半日气喘咳嗽,痰中带血。
贾蔷开始还瞒着,后来中秋渐近,恐贾母到时要看戏,只好报给凤姐儿知道。
凤姐儿就叫给那女孩子五两银子盘费,回家嫁人自便,再挑好的上来顶她。
贾蔷听了反高兴起来,急忙把龄官接入家中,命家下人等以“姑娘”呼之,还专拨了两个小丫头服侍。
贾蔷父母俱亡,他又不在两府内居住,倒省去许多麻烦。
他二人好似双鸟投林,日日厮磨缠绵,贾蔷又把一块祖传玉佩交给龄官,以证白首之盟。
龄官自以为女儿心事终得善果,便安心静养起来。奈何她身子不争气,入冬后病如山倒,一下子就起不来了。
贾蔷托贾蓉寻了个好大夫,请脉后只说以前没好好调理,底子已经亏损。
又道:“开副方子先吃着,这里面有一钱人参,却要上好的。病人到了这个地步,次些的吃一车也没大用。”
贾蔷急命人去抓药,谁知跑了好几家药铺,总买不到到好参。
贾蔷无法,只好去找贾珍。
贾珍如何不知缘故?训斥他道:“你也是府里正经子弟,金尊玉贵地长这么大了,我又分给你好大一处房舍。
比起贾芸几个,你不强远了?还不自己尊重,为个戏子着急上火!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不依。
朝廷的规矩,人参都是按爵位限着数儿买,我们这里是一年九斤,那府里是十二斤八两,还是好的次的一道算。
如今这里的早用完了,那府里只怕还有,去找你琏二婶子问问。”虽这样说,过几日还是找出三四两送去。
龄官用了药渐觉好些,只是看着就要吃完,贾蔷又去求凤姐。
凤姐也只寻出约二两来,道:“就剩这么些了,你先拿去吃,若还不够时,只能去找太太。”
又吃了两个月,龄官果然硬朗许多。贾蔷见人参又快用完,就想着好歹再得二两,吃到二月就有望痊愈了。
他知道宝玉是个爱包揽闲事的,就先过怡红院来,求他帮忙去讨要。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二人到了王夫人上房,贾蔷抢上去恭恭敬敬请安,道:“太太新禧纳福”。
王夫人让他坐,他才斜签着在下手坐下,玉钏端上茶来,贾蔷躬身接了。
王夫人就与他叙些家常,又问:“这会子来,可有什么事?”
贾蔷笑道:“也没什么事,一来给太太和宝叔拜年,再者求个恩典。”王夫人便问缘故。
贾蔷跪下道:“孙儿求太太赐些子人参去救人。”
宝玉先佯问:“不知谁病了?”
贾蔷叹气道:“是我屋里一个大丫头,从小儿伺候的。她自去岁就开始咳血,前儿请大夫诊视,说若是能熬过今冬,就可指望好了。
我想着终究是条性命,且有从小的情分,不忍不管她。就天天按方抓药吃,别的倒罢,只是一天要一钱人参。
以往都是去药铺买,但她这几日又病狠了,大夫说次的不管用,要上等参才有效力。
小厮们走了好几家铺子,不是以次充好就是以假乱真,竟买不到半根好的。珍大爷赏过两次,现在也快吃没了。
只得厚颜前来,求太太赐二两好参,孙儿必不忘太太大恩。”
王夫人捻着数珠儿,道:“既然从小儿伺候,必是长辈赏的人,你这孩子倒是知好歹。”
宝玉抢着道:“正是。太太佛心向善,不如成全哥儿罢。”
王夫人笑着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人回:“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便道:“我已知道了,你且去罢,下晌再来。”说话间宝钗已走了进来。
贾蔷无法,只得打个千儿道:“请薛姑姑安。”然后告辞出去。
宝钗见礼毕,问道:“才刚听姑妈说什么人参,谁要人参?”王夫人就把贾蔷的话告诉一番。
宝钗笑道:“提起蔷哥儿,前儿我恍惚听说他有个丫头病了,哥儿正到处求医问药。”
王夫人念佛道:“可不是为这个?那孩子倒是恋旧。”
宝钗低头回想半日,道:“姑妈可知这丫头是谁?就是以前梨香院学戏的一个女孩子,叫什么龄官。夏天才放出去的,不知怎么就做了蔷哥儿屋里人。”
王夫一愣,道:“七月里凤哥儿跟我提过,说有个学戏的女孩子病重,已赏过银子移出去了,看来就是此人。"
说罢细思一回,问:"这龄官可是前年你做生日唱堂会,扮上活像林丫头的那个?”
宝玉宝钗都道:“那是外头请的班子,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又想了想,怒道:“所以说唱戏的丫头都是狐狸,单瞧这龄官,病得要死要活还把蔷哥儿迷成那样。
为她求点子人参,大家公子的体面都不要了,还来这里撒谎。我若救了这样妖精,岂不反助她害人?”
宝钗摆手道:“我也是闲听来的,并不十分真切,姨妈还是再问问得好。
龄官倒没什么,就怕真是长辈赏给哥儿的大丫头,因为我一句话没了命,岂不冤枉!”
王夫人素知宝钗不爱论人长短,她既说了可见不假,因道:“不用问,必是这样的。几两参不值什么,但我这辈子最恨引诱爷们儿的妖精,断断不能给她!好孩子,幸而你告诉我,不然白糟蹋好东西了。”
宝玉听见这话就不舒坦,劝道:“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刘姥姥那样村妇也肯看顾她。那龄官不过十五六岁,倘若没了岂不可惜?太太只当可怜她,赏她点子就完了。”
宝钗正色道:“宝兄弟,你这话差了。谁屋里的丫头也没有一病吃几个月人参的理儿,何况还不是个正经服侍的。
优伶之流不善针黹不学规矩,又演了那些戏文,性情早已移了的,怎么能和从小使唤的丫鬟比呢。”
宝玉又道:“太太只瞧蔷哥儿脸上罢,他时常也孝敬。”
王夫人知他又犯了呆意,只当听不见。
宝钗忙笑道:“蔷哥儿孝敬太太是该当的,不可因此坏了规矩。再者哥儿四下都求到了——就算不求也没错,何况他还这样,已是尽心了。
宝兄弟,你虽小蔷哥儿四五岁,却是长辈叔叔呢,不可和他一样糊涂。以后在外面也别这样说,仔细人笑话。”一番话说得王夫人暗暗点头。
宝玉听了,心中登时火烧一般,若在平时早驳了回去。但此刻怎么讲得出来?只好别过脸儿不理宝钗。又勉强坐会子便起身告退,一出门就长吐口浊气。
却说贾蔷无心家去,在贾蓉处胡乱吃口饭,估摸着时辰又过这边来。
问安毕才要说话,王夫人先道:“才刚找了两包出来,一包只有些根须子;另一包倒是好的,但已有年份,药效怕是没了,也不中用。哥儿还是再去外面淘换淘换,若要那须子或者陈年的就拿去。”
贾蔷听了这话,就如盆冰水当头浇下,愣怔半响方勉强笑道:“如此是她没福,倒劳烦太太和姐姐们半日。”说着不顾阻拦,磕头称谢而去,王夫人倒叹了半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