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错途听邢忠错得志
薛姨妈说明来意,凤姐儿道:“这事还要求老祖宗,只要她牵红线,再没个不成的。今日老太太高兴,不如现在就去。”
姑侄两个来到上房,凤姐儿乘空一提,贾母果然欢喜,即命找邢夫人来。
婆子去了半日,回说:“大老爷正害伤寒,太太伺候病呢。大老爷说,现今时气不好,恐把病过给老祖宗,让太太沐浴更衣后再来。怕老祖宗急等,遣我先来回一声。”
贾母听罢,登时去了三分兴头,索然道:“既这样,叫她明日再来。”又命鸳鸯拿些补品,交那婆子送去。
凤姐忙道:“我正要给大太太请安,一并拿去就是。”
薛姨妈见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自然不在意迟这几日。她听说贾赦染疾,忙命人取一匣西洋伤风药。
凤姐儿又添上两根老参,才坐车往东院子来。
隔了不大会子,邢忠夫妇也登门探病。这时贾赦才服药睡下,众人先来在花厅说话。
凤姐儿便度量将求娶一事露个风声儿:照说这婚岫烟高攀个十成十,再没个不应的。
但邢夫人脾性孤拐,邢忠又是个浑人,且素闻他兄妹不睦,谁知里头还有什么话儿说。
不如先知会半句,大家心中有底。届时一提就成,贾母岂不欢喜也是老太太撮成好姻缘的意思。
凤姐心中计定,遂取出那匣西药,叫彩明按签子细细念了用法,道:“这是姨妈铺上才进的西洋膏子,治头疼通关窍最好,才刚快马特特取来的。”
又见邢夫人面色不豫,道:“我来时听喜鹊叫了一路,老爷定会大安。老爷一好,太太就宽心了,指不定还有多少喜事在后头呢。”
邢忠不等说话,接口道:“二奶奶说喜事,我这里恰有一桩,不过是你三姨儿的。”
邢夫人本不愿在凤姐儿跟前自暴家事,谁知邢忠嘴快。她只得顺着话儿,淡淡道:“回去相看过了?吴家哥儿可好?”
邢忠笑道:“知书达理白白净净地,很配三妹妹。他家新盖了三进院子,田地都赁与人种,每年只管收租,日子甚是过得。我和德全都觉得好。”
邢夫人又问:“三妹妹怎么说?”
蒋氏笑道:“她自然害羞不肯说话。只是吴家老太太没了不到三年,五月里才满孝,一时不能放定。”
邢夫人想了想,道:“那也没什么,横竖大家满意,多等两个月便是。倒是三妹妹的嫁妆该预备起来,喜服床帐什么的也要开始绣了。”
蒋氏“哎哟”一声道:“得亏大妹妹提起,我差点忘了:下月十九三妹妹生日,她留岫烟在老宅,让庆过生再回。我要去园里替烟儿取幅绣活,赶着做完好贺她姑姑。”
邢夫人只得依允,又命丫头蕉叶相陪。
待走到廖风轩一带,蒋氏见前头的路都认得了,便打发蕉叶回去,独自往紫菱洲来。绕过石港,就见面前一片开阔空地,遍种各色花树。
此刻早春天气,蔷薇架上绿叶垂瀑,芍药圃中花苞微绽,大小蜂蝶闹嚷嚷穿飞其中,甚是赏心悦目。
蒋氏正瞧得入神,冷不防旁边小路上跳出一个人来,险些撞个满怀。
定睛看时,却是个女孩子,面圆体丰粗手大脚,站在那里嘻嘻地笑。
蒋氏抚着心口道:“这冒失鬼,唬我一跳好的,怎么跑得这样快?”
那丫头晃晃手中的竹筒,向后一指道:“我才在山洞掏蟋蟀,就忘记时辰了,又怕姐姐们打,才赶着跑回去的。”
蒋氏见她有趣,不免多问几句,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位小姐房里?”
那女孩子道:“我叫傻大姐儿,是老太太屋里的。”
蒋氏朝她细瞧了瞧,隐约记起上回在晓翠堂外,似是见过这丫头。不想她这般愚痴,竟是贾母房中的。
因道:“你快回去罢,仔细些儿,别再撞了人。”
傻大姐儿却不揪睬,只歪头上下打量蒋氏,道:“邢姑娘和舅太太一样,都生得这样好看,怨不得姨太太喜欢,要讨她去呢。”
蒋氏一愣,忙问:“你说喜欢谁?讨到哪里去?”
傻大姐儿咬着手指道:“就是邢姑娘呀,要给薛家做媳妇,听姐姐们说,还是老太太亲自保媒”
说着连连跺脚,叫道:“啊呀!可该家去啦!”也不等蒋氏说话,搂起裙子风也似跑了。
蒋氏待要再问,傻大姐儿已去得远了。她急忙转身回来,要去邢夫人处问个究竟。
匆匆出角门,沿夹道往东走了十来丈远,就听身后人问:“前头可是舅太太?”
蒋氏回头,只见一辆清油小车辚辚而来。一个婆子打起车帘,笑道:“果然是您,怎么走到这里来?”
蒋氏道:“原来是金妈妈,我才从园里出来,要到大太太那边去。原说好午饭时派车来,不想这会子有急事,就等不得了。”
金妈妈跳下车道:“不如我送您过去?”
蒋氏正欲打听他家消息,哪有不愿意的?忙道谢上车坐了。问道:“听说薛大爷往南边去了?过年也不回么?”
金妈妈只当她闲话,便道:“说是下个月到家。”
蒋氏道:“姨太太必天天盼罢?”
金妈妈叹道:“可不是?大太太整日吃斋念佛,只求大爷平安。”
蒋氏点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等爷成家立业,姨太太就可放心啦——只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
金妈妈笑道:“大爷的婚事有大太太做主,我们那位呢,要等二太太上京再定。”
说话间车已停下,蒋氏匆匆作别,径直赶往内院。
谁知贾赦胃酸作呕,将药吐了一地,众人正忙着换衣请大夫。
蒋氏只得将话咽下,拉着邢忠告辞。
两口儿回到家,蒋氏把园中所闻详述一遍,又道:“我瞧着七八分真。”
邢忠喜得团团乱转,拊掌大笑道:“连老太太的丫头都这样说,还能假得了?!我就知道有这造化!”
蒋氏迟疑道:“就不知说的哪个爷们。”
邢忠道:“娶亲自然哥哥为先,你不是说他下月回来?想来就为这事。”
蒋氏叹气道:“听说他性情骄纵,怕不是个能疼人的,要是”
邢忠翻着眼儿,抢白道:“小见识!男子汉有本事便好,什么疼人不疼人?!你没听过瑞年好大雪,珍珠如土什么金如铁?说得就是他们!那蟠哥儿是承家长子,烟儿过去就是当家夫人!”
说着拍拍蒋氏肩膀,哈哈大笑道:“我的好太太,你只等享福罢。”
蒋氏虽嫌薛蟠荒唐,却喜薛姨妈母女平和,且家境富足,女儿必不会吃苦——如此看来,这婚事尚有可取之处。便想先问问岫烟,她若中意,自己也没得话说。
因道:“既要定亲,烟儿再在园中不妥,她从老宅回来,就在家里住罢。这事先别和她提起,等那边开口了再说,也是女孩儿家尊重。”
邢忠点头道:“左右她要半个月才回来,到时有什么事不了?”两口儿议定,只等贾府来人。
将吃晚饭时,果然两个小厮来请,夫妻们大喜过望,忙忙穿戴过来。
大家见过礼,略叙几句家常,邢夫人道:“今日请哥嫂来,单为岫烟的婚事说的这个哥儿姓胡名威,二十七八岁年纪,现任七品典仪,正经是个官身。”
那两个俱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半晌,蒋氏方问:“既是官家子弟,又素不相识,如何就瞧上了烟儿?”
邢夫人笑道:“要不怎么说有缘?那回你们过来,岫烟不是带孩子们在小花园玩么?恰赶上胡家哥儿来访老爷,一见顿生爱慕,特特请了官媒来,要聘她做二房。说是二房,其实和大奶奶不差什么。”
蒋氏听说做妾,心中便不甚乐意,又见此话大有深意,因问:“胡大奶奶不管事么?”
邢夫人道:“她病了快两年,还管什么事?胡威已经许下了:岫烟过去就是贵妾,一应家事都交她打理。
若那位没造化,必将烟儿扶正,大哥大嫂放心,委屈不了侄女儿。”
邢忠只要女儿贴补娘家,为妻为妾他哪里在意?只是邢夫人半个“薛”字不提,若就此丢开手,又恐胡家其实不好,再稀里糊涂错过薛家。
遂试探道:“我们才刚来时,有几个孩子道喜,恍惚听见什么薛姨太太”
邢夫人不等说完,“嗐”了一声道:“瞧我这记性,竟把这茬子忘了。原是姨太太和老祖宗提过一嘴,这几天老爷病着,我们也没听真切。”说着拿碗吃茶,心里着实气闷。
原来那胡威也是贾府姻亲,其兄胡戎之女现为贾蓉续妻。
胡戎年逾不惑,父母双亡,只有胡威一个幼弟。眼见他夫妻结璃多年,却无一儿半女,早思谋要为兄弟寻个良妾,也好开枝散叶。
怎奈胡威挑三拣四,总没一个上心的。好容易他看中个姑娘,胡戎怎不尽心?便先遣自家女孩儿过府打探。
邢夫人素知戎赦脾气相投,常有往来,结这亲既奉承了贾赦,又能拉拢东府,何乐不为?
当下半吐半露道:“我们太爷前年任上作古,别说烟儿,她三姑姑也守孝没说亲。”胡氏意会,欣然而去。
晚间贾赦知晓此事,倒也欢喜。当下议定请尤氏作中人,过两日再去细谈。谁知不及成行,贾母所派的婆子就上门了。
那婆子不知底里,为讨喜庆将薛家求配之事透了两句。
邢夫人听说唬了一跳,借口更衣急告贾赦,又期期艾艾道:“老太太已应了那边,该如何处呢?”
贾赦捶枕大骂道:“应了又怎样?烟丫头是大房的人,就该我们做主!你这糊涂没见识的愚妇!他两家一官一商,一个是珍哥儿亲家,一个是二房亲戚,谁近谁远都不知道?!”
邢夫人哪敢分辨?陀螺似的转了半天,方想出一个主意:左右薛姨妈没提到跟前,就装不知道,先定了胡家就是。只要婚约已成,谁也不好相强。
又道:“不如叫大哥嫂子来说,倘或老太太因此不自在了,也是人亲父母做主,老爷以为怎样?”
贾赦斜睨她一眼,哼笑道:“真是好姑妈!也罢,就依你的主意。”
恰值他前日贪欢,和姬妾们玩到半夜,外邪入体,竟得了个小伤寒。干脆此为由,回了一篇话,果然贾母不叫过去了。
赶上邢忠登门,偏凤姐也在这里,因要瞒着贾母,自然也不能告诉她。过后又是贾赦闹病延医,哪有空儿提上半句?只得晚间再请人来,速速讨个定音。
她这里想得好,谁知邢忠竟得了薛家的消息。
邢夫人揩揩嘴角,笑道:“大哥细想:胡家长辈都没了,以后只有你们两个尊大,做什么使什么谁敢说个不字?薛家虽好,却不如胡家势壮,银钱也没他们多。”
邢忠旁的倒罢,唯有末后一句实实合了他的心。
正要点头答应,蒋氏插话道:“托赖大老爷并妹妹,烟儿才有此机缘。不过这孩子主意正,婚事儿还要问问她,正反不论谁家,都是我们高攀。”
邢忠此刻也回过味来,但他想的是:女婿若是官身,倒不好拿出岳丈的款儿要银子。
反观薛家,正值大富之期,薛蟠又是个不问世情的,从他手里拿钱岂不容易得多?
故也帮腔道:“烟儿一向知好歹,我们回去细说,她自然明白。若不然她犟病一犯,十头牛也拉不回,岂不辜负妹妹好意?”
邢夫人见兄嫂都这样说,也不好十分相迫。且有他夫妇挡着,了不得再拖一天,再多吹些胡家好处,不怕邢忠不松口。如此想着,嘴里胡乱答应,送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