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沐主恩困鸟初投林
次日申正前后,鸳鸯果带了人来。新居离得近,也不需很打装行李,众人抱得抱,抬得抬,哪消半个时辰,就都收拾妥当了。
送走鸳鸯,岫烟笑对晴雯道:“今日没摸到针线,反劳动姐姐帮我搬家,若不嫌弃,这里吃了再回。”
晴雯掩唇笑道:“姑娘不知道罢,老太太发了话,让我搬过来,就近做做杂活儿。”
岫烟篆儿对视一眼,都道:“真格的?果然这样,可就热闹了。”
待到晚间,众姐妹约齐了到蘅芜苑探慰宝钗。宝钗原要留在杏雨阁的,薛姨妈心疼女儿,才命她回园安歇。
宝钗见哥哥一夜调养,伤痛已减轻好些,也能进些粥汤,这才勉强答应。回来胡乱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去。
薛蟠倚在大迎枕上,香菱正一口一吹地给喂他吃粥,见了宝钗,薛蟠扭头道:“好了好了,都把我当小孩子,连个饭也不会吃。”香菱红着脸笑笑,退了下去。
宝钗问一回伤,又细细交待饮食忌讳,方道:“这回出门,可添了什么进上的东西?日期没有误罢。”
要知薛家早年专贩洋货,私拥海船一二,水手若干。薛锐死后,海上营生无人料理,渐渐地都转了出去。如今只剩丝线、绣绷绣架、并宫花布匹等购单。
薛蟠答道:“左不过大绷中绷,并点子棉布玻璃纱,另有妆点绣件的珠子、螺钿薄片子。”
宝钗见都是刺绣用物,叹道:“现今不比以前,那时洋布洋绉、羽缎羽纱、哔吱缎哆啰呢,勒子石、玻璃器【注1】,哪个不是我们的买卖?
这些添头都不算的物件儿,如今竟要当正项来做,反将本等丢弃了。还有那宫花,只能采买侍女带的堆纱样儿,上用绒花去岁也蠲了。”
见薛蟠面色渐沉,忙又道:“说起绣架,上回我在邢妹妹那里看到一副,不用取下卷绷,就能以榫卯翻转。虽是小技,做双绣却甚得用。
我想着怎么去和她要个样子,拿出去让木匠做了,进到宫里。或者拿到我们铺子卖,也是好的。”
薛蟠闻言,想了一想,道:“就是邢大舅家的姑娘?说是和蝌儿同上京的,专来打抽丰。”
宝钗笑嗔道:“哥哥说话还这么不防头。她家是穷些,爹妈也不成样儿,可姑娘人很好,可配蝌兄弟。”说着将胡家之事述了一遍。
薛蝌皱眉道:“胡威谁不知道?屋里有个病老婆,还整天蹲在赌桌上。玩得大了,索性在家设个局子,天天吆五喝六地。”
宝钗两手一摊,笑道:“瞧瞧,邢妹妹若不许了蝌儿,就要落到那家子去。说起来,我们还算救她于水火。我说这事,是为你心中有个数,可别外头传去,坏了女孩儿名声。”
兄妹两个闲话一回,即有大夫复诊,宝钗避出不提。
转眼又是未正,贾母等从宫中回来,将迎春姐妹唤到上房。王夫人道:“国丧期间,凡爵位人家不可再养优伶,我们家的也要遣散。除自愿回乡的,余者就发往各房使唤。”
言犹未了,贾蔷已带着小戏子们进来,请过安,俱贴壁垂手而立。贾母便问端的。
贾薔从靴掖取出一张单儿来,展开道:“梨香院现有小戏十一人:小生文官、宝官、藕官;正旦芳官;小旦蕊官、兰官;老生芦官;老旦茄官;大花面葵官、小花面豆官;老外艾官。除宝官芦官外,都愿在府里听用。”
贾母因问:“我记得有十二个女孩子的,怎么还少一个?”
贾薔停了停,低声回道:“那是小旦龄官,去年因病挪出去了,还未添补人手。”
贾母遂一一指派下去:蕊官给了宝钗,藕官给了黛玉,葵官给了湘云,豆官给了宝琴,艾官给了探春。又指芳官道:“这孩子就给宝玉。”
看看只剩文官茄官兰官,复道:“文官留在这里,茄官去四丫头屋里。珍哥儿媳妇,人你先带去,调理好了再给惜春。”尤氏忙答应“是”。
其时姑娘们中,只有迎春岫烟未曾提说,迎春恐岫烟吃窘,忙道:“我屋里窄,兰官给邢妹妹罢。”
话音未落,就见探春轻轻摇头。迎春一窒,方想起岫烟的丫头公中是不管月钱的,这会子再添新人,反是给她加担子了。
正懊悔间,忽觉手背一暖,有人握住她手轻捏了两下,再看岫烟,正冲自己眨眼呢。
迎春心中一软,刚要说话,只听宝钗道:“邢妹妹为娘娘做活,正是忙乱的时候,多一个人也好。我是大姐,理应为妹妹分忧,以后兰官豆官的月钱都是我出罢。”
贾母闻言十分喜悦,赞道:“终是宝姑娘大方,行事也周周全全地,就按你说的来罢。”言毕,大家齐齐作辞,各自家去。
宝钗带蕊官来到杏雨阁,给薛姨妈磕过头,便命文杏带她回蘅芜苑摆放铺盖。又将旁人遣出,单留莺儿道:“去年芒种节,你在园里撞见的那两个人,可还记得样貌?”
莺儿回想一阵,犹豫开口:“一个看着眼熟,恍惚是唱小生的,另一个是生面孔。”宝钗低头琢磨半刻,拉过莺儿耳语道:“那样东西,可还在么?”
莺儿俏脸红了又白,亦凑近低声道:“开始怕人瞧见,藏在床柱夹层里了。过后天天在园子打转,也没机会扔。姑娘放心,这个再没人知晓的。”
宝钗也心跳得很,强自平息道:“过几天,我带你各屋转转那东西收好了,说不得,就是一个极佳的把柄。”
忽听门外人回:“太太在大爷屋里,请姑娘过去说话。”宝钗忙掩了口,来在覷帚斋。
只听薛蝌道:“跟大哥出去的五人,李新卫集各赏银五十两;添财添寿再添十两,以做养伤补身之用;白松明丧葬抚恤银是一百两,哥哥看,这样可使得?”
薛蟠叫道:“老白给的也太少!要不是他死命抱住山匪头子,我也没机会逃命!这样忠仆,又是老人儿,一百两够什么?”
薛姨妈只要儿子捡回性命,什么事不依呢?慌忙答道:“还是我儿仁厚,那就各人再加两番,老白给五百两罢。”
宝钗听了,赶进屋拦道:“妈妈别忙,且算算帐再说:加两番,李卫二人就是三百两,两个小幺儿又三百二十两,白松明五百两,合起来就是一千一百多两。
哥哥这趟出去,本钱才一千二三百两,这倒翻出将一倍来。”
薛姨妈张张嘴儿,道:“那,那就略少些?”
薛蟠不悦道:“好容易贼窝里死里逃生,货也没丢,钱也照赚。怎就拿不出一千多两?哼!要是那个侠士在此,单谢他的钱也不止这么多!”一边赌气躺倒。
薛姨妈因他吃饭不香甜,又敷了那劳什子姜末,正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又改口道:“都依你,都依你!才刚你姨娘说,娘娘近日花销大,问我们先借万把两银。这大头都出去了,还在乎小数?”
宝钗只瞅着薛蟠,道:“哥哥这样做,正是收拢人心的好事,我怎会阻拦呢?但如今确不比从前,可以漫天洒银子。
我的意思,不是不赏,而是换个方儿赏。老白的儿子在老宅看房子,不如提到哥哥身边,随便指个差使,也比他如今强。
李新卫集是当用之人,先小小提做管事,以后再升。添财两个呢,指个媳妇,不比银子钱管用?”
一番话说得薛蟠没了声儿,闷头道:“都是你在理,别来问我!”薛姨妈还要再劝,被宝钗拉了出去。
薛姨妈只得作罢,又吩咐道:“你宝兄弟自从在园里喝了风,痰迷心窍。就一时好一时坏地,这又有好些日子不好了,你空闲了替我望望他。”
宝钗领命而出,将到外院门口时,只见同喜挟着一个小篾箱,急匆匆跑进来,见到她刹脚站住。
宝钗便问何事,同喜道:“大舅爷差人来看二位太太,这是给我们太太送的宁神香。”
宝钗点点头,一路来到怡红院中。宝玉正歪着榻上看书,一见她便要起身。
宝钗拦住道:“我又不是外客,讲这些虚客套做什么?妈说你开头都好了,她生日一请吃酒,不久又病了,敢是那时吹了风?
妈妈甚不过意,让我多看看你。过些时你大安了,哥哥腿伤也好了,再备些杂耍小戏,请你去逛逛。”宝玉赶忙道谢,又问起薛蟠伤情。
过不多时,姐妹们也都来探病。宝玉此刻神清智明,痰迷时的事却不记得。
湘云便一件件形容给他听,又笑道:“你还说自行船是来接妹妹的,掖在被子里不放呢!还不许别人姓林,唬地林大娘好几日不敢进来。”众人想起当日情景,都撑不住笑了。
宝玉不由红了脸,又见独黛玉没来,心中大没意思。勉强说笑几句就装困要睡,众人这才告辞,有家去的,也有往上房去的。
袭人见她们都走了,方上前禀明小戏子一事,又叫过芳官,道:“才带她梳洗好了,院中姐妹们也都认过,现在来见二爷。”
宝玉见芳官年纪虽小,却生得唇胜红珠红,眼比清水清,再长成些,不知是怎样一个美人。
由此及彼,又想到龄官身上,那年花下画“蔷”的女孩子,也不知病况如何了。
正闷坐间,忽闻人报:“蔷哥儿请安,问二爷安康。”宝玉忙命“快请。”又吩咐:“这里不用人了,你们都下去罢。
贾蔷进来,叔侄们斯见毕,宝玉吃惊道:“三四个月不见,你怎么清减这许多。”
贾蔷咧嘴道:“梨香院的孩子们都散了。琏哥哥另派一门差使,让我给园里小女孩们买头花儿,并做夏装的衣料。”
宝玉见他答非所问,知道必有隐情,于是顺话儿道:“这个好,比起外廊上的芸儿,领着栽花种树的差,脏累不说,还没个长远的利息。”
贾蔷跪下道:“侄儿明日就要启程,往南边采买。特来给宝叔磕头,多谢叔叔仗义相助。”
宝玉忙拉他起来,正要问“怎么仗义相助”,忽想起新年时陪他求参一节。忍不住问:“龄官姑娘可还好么?”
贾蔷垂首拭泪,道:“她…已经去了。”
原来灯节那天,他乍闻龄官走失,失魂落魄赶到家,劈头揪住一人便问:“可找了没有?”
那小厮回道:“四面街上寻遍了,也没看见姑娘,贵儿已去码头了,还没消息。”
贾蔷冲进内院,见龄官房中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上一件茜红绣海棠夹袍,正是她今日身上穿的。
他慢慢挨床坐下,抱了那袍子发呆。忽见褥上几朵红梅,甚是刺目。再细看,哪来什么梅花?竟是鲜血点点。
忽然一个小厮满头大汗跑来,打千儿道:“小的把码头和车行都跑遍了,再找不到龄姑娘。”
大丫头寄语道:“爷细想想,龄姑娘有什么爱去的地方儿,或是说过什么?”
贾蔷迷瞪道:“我这会子也没了主张,想不起来…”说到一半,忽地顿住,跳起来向外飞跑,嘴里只叫:“来人!拿竹竿!拿绳索!都到后池子去!”
贾蔷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贾珍过活。去年才为避嫌,挪出府来,分得宁府左近一座三进院子,也有十来个家人服侍他。
这院子虽不甚大,地方布置却极好。花园里堆石栽树,起阁围栏,颇有几分可玩。
贾蔷素性怕热,便在园内造了一个小池,四周柳榆环绕,亭亭半池清莲,纳凉避暑再好不过。他一面往池边飞奔,一面想着龄官极爱此处的,越发心颤神巍起来。
顷刻间家人拿来竹竿绳索钩子,有两个会水的下去寻,另两个于岸上拿竹竿打捞,余者都在旁翘首顾盼。
不知过了多久,但听人喊:“有了!有了!”众人赶忙围上去,七手八脚从水中抬出一个人来。
贾蔷直愣愣盯着地上,一步步走将过去,一时满耳惊呼哭泣之声,似乎极闹;一时那声音远去天际,什么也听不见了,又似极静。回过神来,方知自己已跪在龄官尸前。
众人见他这样,都不敢劝,半日寄语上前道:“姑娘已经去了,为她擦洗装裹要紧。”贾蔷听了,不由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众人怕哭坏了他,都上来解劝,又把“姑娘本就病重,想毕不堪忍痛,也是干干净净去的”等话翻来覆去地说,方才渐渐好了。
遂命人替龄官穿戴,又叫布置灵堂灵位,拿素布来裁丧服。
寄语劝道:“姑娘终究没过了明路,穿丧服出去,叫人瞧见,告诉珍大爷倒不好,我们在家穿素净些就是了。”贾蔷见说得有理,只好由他们去。
夜间独坐发呆时,细思龄官病重吐血,自己却在外头快活,她不知怎样肠断心碎,才会投水自尽。
又想到龄官至死都握着自己送她的玉佩,痴情至此反被辜负。越想越悔,越想越愧,不由哭了又哭。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旬余,还是贾珍探得消息,叫去痛骂一回。
又命他再管梨香院几个月,等风头过了,另寻个轻省又易出功劳的活计,出去逛逛,也免触景伤情。
且说贾蔷听宝玉问他,前尘往事又上心头。吐出“她已去了”几字,竟不呰呕心沥胆,捂嘴大嗽起来。
宝玉忙替他拍背,又携他手道:“太太也尽力了的,你且莫怪”
贾蔷道:“我自知道,谢都来不及,如何敢怪?唉,明明再吃二两就见好了”又问:“才刚侄儿来,见宝叔这里有客,不敢擅入。请问叔叔,来者可是薛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