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哭亡夫弱质甘吞骂
岫烟陪三姐哭了一回,又劝了半日,好容易哄着吃了两口粥,安抚她睡下。
一扭头,见篆儿在门口杀鸡抹脖使眼色,忙轻手轻脚走出来,篆儿小声道:“大爷和太太,二爷从吴家回来了,都气得了不得。二爷正在厅上骂人。”
岫烟便命篆儿守着,自己抽身往花厅来。还未走近,就听邢德全恨声道:“老猪狗!自己儿子短命,就要拖别人下水!还想三姐姐嫁去,守一辈子活寡。呸!不得好死!烂心肝!”
蒋氏忙拉他道:“三姐儿正伤心,你别粗声大嗓地,再让她听见。”
邢二姐噙着两包泪,道:“我们造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个混账行子!可怜三妹妹,上回还羞答答和我说,两个女婿都姓吴,以后多亲香呢。”
岫烟外头听见,禁不住眼眶发热,进屋叫了声二叔,道:“就不能把定礼退了?他们拿一起儿来,我们退十起儿去。三姑姑再茹素半年三月,全了两家情分,以后婚嫁各不相干。”
邢德全道:“侄女儿,何尝不是这个理儿?我先时就说,退回一百两聘金外,再添二百两。
可他咬定行过大茶礼【注1】,三姐姐就是吴家的人!若我们悔婚,就要告到府衙去。【注2】”说着恨骂不绝。
众人见三姐一味哀泣,恐她偷寻短志,白天夜晚轮流相陪,一刻儿不敢离开。
将将熬到天明,三姐撑不住昏然睡去,岫烟才略放了心,在她身边合衣躺下。
刚眯缝顿饭功夫,忽听外头叫嚷喧哗不绝。岫烟强撑起身,见三姐还闭目睡着,忙闪身出来,轻轻带上门。
忽然见三姐的丫头小果儿在那里乱跑,忙叫住打问何事,小果哭丧着脸儿道:“吴家老太婆打上门来,要抢了姑娘去。”
岫烟大吃一惊,忙让小果儿去守着人,自己一路出来。
才过垂花门,蓦地前厅中冲出一个人来,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叫道:“什么官家小姐?就是个浪汉子淫/妇!收了人家聘礼,又反悔不嫁!你们国公府太太的名头也是浪来的罢?”
邢德全跳将出来,抡圆胳膊“啪啪”扇了那婆子几个耳光,大骂道:“老娼妇!死猪狗!你儿子没成亲就死了,是他没福,做什么拉我姐姐去守寡?”
说着拽过衣袖,一弯腰将人抗起,也不管那婆子踢打,两步走进厅中。又对岫烟一甩头,道:“侄女进来,看我怎么揍这老婆娘!”
岫烟便知这是吴源的母亲了,赶忙关了二门,提衣跟进去。
那婆子札手舞脚地在地上打滚,叫道:“什么好货!二十四五的老姑娘,要不是我儿可怜她,不知填了哪个死老婆的坑!克夫精,扫把星!”蒋氏二姐气得发抖,抢上去就要撕嘴扯头发。
又见个瘦弱老者坐在椅上,头发花白,嘴豁牙缺,正抖抖索索地作揖打躬。
邢忠站在一旁,怒气冲冲道:“莫说你五十才生儿子,就是六十七十,与我家何干!你把头磕穿了,我们也不答应!”那吴老儿半句不理,仍旧唠唠叨叨地,又要往地上滑。
邢德全冷笑道:“一个逞凶一个装傻,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你那好儿子,好“万秀才”…”话未说完,吴婆子“嗷”地扑将过来。
德全一脚踢开,冷笑道:“大哥大嫂,二姐姐,你们知道姓吴的为什么叫个‘万秀才’?哼!一万年都是秀才,不就是‘不举’么?”
说着逼到吴婆面前,骂道:“明知儿子是废物,还要赚人家女孩儿去当活寡妇!幸亏苍天有眼,那废材死了!你告官?我还要告官呢!”吴婆眼中几欲出血,恶狠狠瞪着众人,吴老儿眼一翻,竟直挺挺撅了过去。
蒋氏别的不顾,忙推岫烟往外走,一边道:“陪你三姑姑去罢,没得让脏话污了耳朵。”
岫烟虽不解何意,也猜到不是好话,忙点头退了出来。匆匆跑进内院,见邢三姐正坐在镜前发呆。
岫烟挨近身去,只听三姐道:“烟姐儿,他们是不是说我年纪儿大了,寻着吴源就是烧高香?还说我克死了他?”
岫烟不料她字字句句都听了去,忙道:“那老婆子胡吣,姑姑这样好一个人,谁娶到是他一家子福气。”
三姐儿缓缓道:“明明见他时那么好,又知礼,又有节,他母亲也好,怎么如今全变了样儿。”
岫烟止不住鼻酸,站起身道:“我去骂那婆子,给三姑姑出气!”
三姐儿摇头道:“别去。罢了,好歹吴源不错,只当留个念想罢。”
岫烟忍不住哭出声来,三姐儿抚着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你出去和哥哥嫂子说,放吴家二老走罢。”说着走到床边,向里躺下。
岫烟在床边站了一刻,见她没有动静,只得出来。走到前面一看,吴老吴婆已经不在那里。
因问蒋氏,蒋氏道:“两个黑肚肠的老东西,被你二叔戳穿底细,哪还有脸闹?自己灰溜溜走了。”
岫烟将三姐的话说了一遍,二姐哭道:“还好她没听见二弟的话,不然指不定怎么伤心。”又拉过岫烟,道:“烟姐儿先回去,你还要给娘娘绣东西,耽搁不得。如今这情形,也不是女孩子能管的。”蒋氏也点头附和。
岫烟想了想道:“那就让篆儿留在这里,也能和小果换个手。”蒋氏答应了,又送她上车。
一时来在街上,人喧马萧,骡车也走走停停。岫烟正心焦间,忽听张丰和人说话,接着板壁被人轻敲两下,道是:“邢妹妹安好?”
岫烟拉开车窗,见薛蝌含笑立于跟前,不知怎地心下一热,眼圈就红了。张丰道:“姑娘,街上人多,我们边走边说罢。”
薛蝌上了车,二人静默对坐。过得片刻,薛蝌道:“姑娘可有难事?若需我帮忙的,一定说话。”
岫烟咬牙道:“是我三姑姑”话犹未完,已落下泪来。
薛蝌听她细说缘故,忖度道:“退礼已提到三百两,吴家不过小康,照说该罢手才是。他们宁可打官司也要三姑姑嫁去,此事定有蹊跷。不若这样,我设法摸摸吴家底细,有了消息,再让琴儿告诉姑娘。”
见她欲言又止,又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出了你的口,入了我的耳,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岫烟举棋不定,既想先告知薛蝌,让他有的放矢,又恐一语不慎,泄了三姐私密。思量再三,道:“有丑事也是吴源那厮的,不害臊的是他,三姑姑又没错,做什么替他隐瞒?”拿定主意,便将德全那话学说一遍。
薛蝌先瞠目结舌,后义愤填膺,道:“好贼子!这样害人终身。若吴源没死,此事倒也好办。如今他死了,寻证据就棘手起来。”
岫烟道:“爹爹和二叔也这样说,还说就算报官,也不是一时就能了结的。这话是二叔偶然听见,故意诈他们一诈,其实没有证据。若等寻着,三姑姑怕也熬干了。”
薛蝌低头想了想,道:“这种事瞒不住人,只需细细访查,做个水磨功夫。还是才刚说的,我去想主意罢。”
岫烟默了默,点头道:“这当口儿我就不与薛哥哥客套了,只是你千万仔细,莫要有一丝儿损伤。”
薛蝌见她含泪带笑,眼中一半担忧,一半感激,隐隐还透着羞赧喜悦。脱口道:“我们快下定礼罢,也免夜长梦多。”
岫烟呆了一呆,断然道:“都听薛哥哥的。”说着,脸已红透了。
薛蝌心中狂跳,四顾道:“我先下车了,再往前叫人看见,于姑娘不好。”也不等岫烟答言,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翌日岫烟早起,匆匆梳洗了就坐在绷前刺绣。第二日仍是如此,晴雯劝道:“姑娘正经吃些饭菜,光吃点心怎么能行?”
岫烟笑道:“我隔一个时辰就要起来看看树景儿,吃块糕,哪里还饿?好姐姐,你就让我绣罢,拿起针来就什么也不想了。”晴雯叹口气,只得依她。
晚间正打绦子,迎春忽然过来,岫烟忙命上茶,道:“这一向事多,好几天没见姐姐,怎么今儿这么晚过来?”
迎春拉过岫烟道:“我有一桩心事,别人都不好说,告诉妹妹,帮我梳理梳理。”
岫烟从不见她这样说话,忙道:“姐姐有事只管说来,虽不能替姐姐做主,开解开解总是行的。”
迎春涨红了脸,道:“还是去我那边说…”
岫烟见她实在局促,只得跟着来到缀锦楼。
迎春秉退众人,只留司棋在侧,话未出口,又先红了脸。
司棋看不过,上前道:“姑娘想邢姑娘来,如今来了,又张不了口。还是我来说罢,大老爷要给姑娘说亲,一个姓孙,一个姓宋,都是老爷世交。”
岫烟瞧迎春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打趣的话儿也就说不出口,只道:“一家女百家求,姐姐这样人品,合该寻个百里挑一的好姐夫。”
司棋道:“还百家求哩,只两家,姑娘就不知如何了。”
岫烟想起自己,才听说薛胡求聘时,何等忐忑难安,忙携了迎春手道:“姐姐可是拿不定主意?琏二哥交际广,又是亲哥哥,何不请他打探打探?婚姻之事关乎终身,需得谨慎小心。”
司棋道:“我也这样说呢,可是姑娘不敢。说要等您回来,问问再定。”
迎春摸摸脸,只觉热得烫手,道:“二哥向来不管我的事,说了也没用。再者父亲订下的,还容得我挑选么?”
岫烟忙道:“姐姐也说了挑选,可知大老爷还未决定。现在害怕不理,若不好了,岂不一辈子受害?”
迎春听说,若有所思。司棋知她意动,忙上前进语献言一通好劝,终于迎春点头道:“明儿我就找二哥,和他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