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较量
弓定是被人拿走了。
希莱斯蹙紧眉,暗暗后悔没有藏去更为隐蔽的地方。
他正欲将此时汇报给守门卫兵,下一刻,门口传来脚步声。
门前站着三个人,中间一人握着他的弓,还拍了拍弓身。
静静凝视仨人,希莱斯等待对方先张口。
“你的弓不错。”持弓的少年说着,两根像毛虫一般粗的眉毛高高提起。
他恰巧是和希莱斯坐同一辆马车、搭过话的粗眉少年。
“谢谢。”希莱斯语气平稳,说罢,便继续合上嘴。
右侧一名脸颊生着大痦子的少年道:“借咱们玩两天,怎么样?”
一一扫视他们脸上的神情,希莱斯从中察觉轻蔑与嘲弄。
他默不作声,心底明白,那几人压根没打算归还。所谓“借”,不过是个看似冠冕堂皇的接口罢了。
“既然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走吧,玩弓去,离集合还有一阵呢。”
粗眉少年刚刚转身,就被希莱斯叫住。
“我可以‘借’给你们。”他道,“倘若赢过我,从今往后就归你们所有。”
对方来了兴趣,粗眉少年口吻兴奋:“你确定?”
得到希莱斯保证后,他与身边人对视一圈,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公平起见,我需要一位见证人。相信你们也会希望正大光明地赢得这把弓。”希莱斯从容不迫地说。
五人来到一块角落,此处较少有人经过,离营房也不太远。
他们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墙洞:洞不通墙外,只是略有凹陷,少砌一块石头。
为表“诚意”,希莱斯主动贡献一件衬衫,裹成团,塞进洞内,勉强当作靶子。
箭筒搁在第五人脚下。
此人皮肤黝黑,额头上方爬着一道骇人的疤痕。
圆而小的瞳珠飘在一片白湖泊里,不说话时显得凶神恶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瞪人。
这新兵名叫吉罗德,听说要比武,兴致勃勃地主动要求作裁判。
“四箭定胜负,”吉罗德宣布,“谁越多射中衣服,谁最后赢得弓。”
长痦子的少年高声嚷嚷:“不是说好我们三个人只要一共达到三箭,就能获胜吗?”
“你有没有点荣誉感,难不成全喂狗吃了?用脚想想对希莱斯公平么?!”吉罗德眉眼一凛,吓得痦子少年肩膀一缩。
粗眉少年重重冷哼:“行。如果外乡人四箭全中,那么弓无条件归他。”
“外乡人”自然指的是希莱斯。
吉罗德还想说些什么,希莱斯却抢先一步答应了。前者略感不忿,明明是争取公平,怎么还答应了呢。
既然当事人表明态度,他不好再多言,走至墙边为几人当见证者。
粗眉少年曾经习过箭术,他信心满满:抄起弓,搭起箭,适应半晌后,两支箭矢刺中衣团。
递交弓时,他还挑衅地向希莱斯扬了扬眉。
那仨人稳操胜券,纷纷提前流露欢欣。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后俩人虽然仅仅射中一回,可他们已经达成条件。
三人甚至开始讨论弓的分配,怎样轮流使用……他们只用余光斜斜乜着希莱斯。
希莱斯气定神闲,接过吉罗德递来的箭,搭弓上弦。
当他展开臂膀摆出姿势时,粗眉少年脸色微变。
第一发,正中衣团中心。
第二发、第三发……每一箭,全部攒聚“靶心”。
“怎么回事……?”长痦子的少年喃喃。
吉罗德同样面露诧异,旋即猛地上前,抓住希莱斯的胳膊。
“教我用弓吧!”他两眼放光。
希莱斯笑着应承,费劲扒开对方抓得死紧的手。他转过身,朝向满脸呆滞的三人。
“弓归你们。”希莱斯将它放进粗眉少年的怀里,“不用多想,算作我的见面礼。这不是坏规矩,因为你们一样获胜了。”
话音刚落,远处鼓声“咚咚”作响,那是集合的讯号。他捡回衣裳,头也不回地随吉罗德一起离开。
鼓点犹如暴雨般急促,将人们冲刷出屋,无头苍蝇似的在营房外侧打转。
“太慢了。”一位教官呵斥道,“如果这是战场,狂沙已经杀到你们鼻尖上了!”
“排成列,一队五十人。仿照今早那样,紧紧黏在你们前一人的屁股后面。”
教官们不断复述,拎一名半大不小的少年像拎鸡崽子,拽着胳膊提进队伍中。
众人慌慌张张把自己塞入竖列,等鼓声停止,集合完毕,嘈杂渐渐停止。
“只是最基本的集合,就花费了如此长时间。”
阔肩的教官踱步列队之间,拖着长长的音调,字里行间尽是不满。
“不准掉队,不准交头接耳,跟着第一队跑起来!”
先行的人开始活动,逐队与后方撕扯开。
灰土尘烟缭绕脚腕,纷乱的脚步声踏平每寸道路。
他们来时从南城门进入,同样是这扇门,再次小跑离营。
沿途的光景希莱斯见识过,左手边有着极为空旷、被填平除草的空地;右手边遥望过去,则为一座巨大的环状建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现下也没机会了解。队伍掉了头,往空地方向行进。
……
轻而微促的呼吸交杂百人间,除此之外便是小声议论。
队伍前方陈列着众多石块和兵器,譬如长剑、弓与弩。
石堆旁,一位红发教官负手踱步,掠视这群毛头小子:“擅长用剑者,出列。”
问题由其他教官传递下去。半晌时间消逝,仅有数十人单独挑到别处。
“善于用弓者,出列!”他再问,面色变得更沉。
因为会弓的人数相比挥剑,实在少太多了——唯有二十个,东拼西凑,稀稀拉拉地被他牵至靶场。
红发教官抱起五把弓,提在手中掂量掂量,分别交给五位新兵。箭筒事先配备好,只待上弦。
“它有二十磅劲力,”他补充道,“初步测试罢了,今后需要你们拉开至少四十磅的。”
“开始吧,瞄准远处的草靶。每人有五次机会,射完轮换下一位。”
红发教官双手抱在前胸,箭羽像鸡毛落了满地。五发之中,鲜少有成功穿靶的,更别说靠近靶心。
两批轮换过后,他眉间的沟壑就没消下去过。
一位身形魁梧、衣着相近的男人走近他旁边,金黄兽瞳闪熠日光底下。
瞅他忽然笑出声,男人问道:“气成这样了?竟然能笑出来。”
“不,不是生气。你看第三列灰眼睛的那小子。”
“姿势挺标准嘛……哟,还戴着护手,看来经常用弓。谁给他剃的头,太阳穴往后一块秃了,怪好笑。”
反手抽一巴掌男人的大臂,红发教官催促他继续看下去。
箭矢如针,弧度作为针线,迅疾地刺透半空,稳而准地正中靶心。
“寻常人上手都会不适应,然而那小子第三箭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若非天赋异禀,就是摸着弓长大。”
红发教官的眼尾绽开细纹,看得出来,他比较满意这位新兵。
可第五发刚拉弦,男人疑惑不解:“他在干吗?”
只见灰眼睛的新兵往另外四个靶子窥了几眼,像是觉察出什么,箭矢离弦前一瞬,他悄悄调偏角度……
最后一箭虽然插入草靶,却离中心很远。
这样的动作,一般人即使捕捉到,只会认为是手抖失误造成;可在红发教官与站他身旁的男人眼底,简直相当刻意。
他为何要这样做?
交接弓与位置时,灰眼睛小子转过身体,背朝教官方向。
“他不是救济院的人,脖子没有印记。”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二人突然对视。几秒之后,不约而同地闷闷低笑。
视线重新落回灰眼睛小子的身上,红发教官边笑边叹:“臭小子……还懂得收敛藏拙。”
……
“你不是说他箭法了得吗,就这啊?”一名新兵揶揄道。
长痦子的少年目瞪口呆,指着希莱斯的位置直跺脚。
“我没骗人!他……他装的!”
他越激动,旁的新兵们就笑得越欢。没人把他的言辞当真,当作乐子过过耳。
脑袋一偏,他用眼神向粗眉少年求救,迫切希望对方帮他解释。
而后者只是沉默着退去一边。
……
希莱斯拍打掉掌心灰尘,甩甩手臂。
他发现,几百人多位新兵里,成功举起重石的可不少。
以前他经常和继父出去打猎,包括后来孤身加入猎人行会,随养继父前的同行捕猎——莫说一天,半天下来都会消耗极大的体能。
拈弓搭箭需要力气、扛运猎物回程更考验剩余劲力,而今的表现,是锻炼数年的结果。
即便如此,测试中,力气可怖的大有人在。
他开始有些担心,此前弓箭测试故意收敛,最后会不会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兵种分配?
再度踏入同队伍前行的道路,希莱斯慢慢地打消顾虑。
不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尽量争取做到最好。但是,处于新环境,首先需要把自己融入进去。
几百余人,不少将是他今后需要朝夕相处的同伴。战友即友,他可不希望给其他人留下不太好的印象,要结识许多朋友。
况且,他的身份似乎比较“特殊”,这一点尤为关键。
“咋到悬崖峭壁啦。不对,下面还有河流。”
行进停止,望着正对面的光景,队伍响起窃窃私语。
“哇……那三座桥瞧着好吓人!木板歪歪扭扭,扶手好像一碰就碎。”
“真的能走人么,对岸的教官怎么过去的?河水这么湍急。”
教官猛烈拍手,随后手臂高举半空:“听从身边的教官指示,合并成三列队伍。”
“有畏高的么?迅速出列!我们会把两分钟内通过不了的人永远留在桥上!”
这一吓唬,仿若拿木棍戳破蚁穴,队伍中间开始涌动,部分人推搡着挤出来。生怕耽搁一秒,就会被队伍裹上窄桥。
终究畏高的只占小撮,不论剩余的是否还在硬撑,教官们已经不给他们回头路。
号令声下,打头阵的三名新兵试探地伸脚,抓住藤曼扶手,力图维持平衡,小心翼翼跨出腿。
窄桥其实并不算很长,但桥下激流不断撞击崖壁,“哗啦啦”的巨响被无限放大……着实考验心理承受能力。
好在第一队掐着时间安稳通过,尽管看上去胆战心惊,还是给予了后面队伍极大的鼓舞。
大家放声喝彩,将那三人视为“英雄”。
事实告诉他们,窄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悚,只要讲究平衡和稳健,两分钟通过不在话下。
之后登桥的人积极许多,一批又一批,一切瞧起来好似柔韧有余。
对岸已容纳几批人,形成小队伍。
痦子少年抿紧唇瓣,额头沁满细汗珠。
流水不断撞向崖壁,然后激起河浪,浪花犹如近在脚底。
不能向下看。于是他收回目光,尽量直视前面的每根木板。
踩的木板由于悬在空中,没有实感。下腹和腿肚本能地隐隐泛着酸软,他从不畏高,此时却莫名想打颤。
两分钟快到了,痦子少年才抵达中程。教官十秒十秒地倒数,对岸新兵在催促。
好吵,别喊……
他感觉踩的不是桥,而是自己的心脏。
要抓紧时间,加快步子,否则来不及了。他会是第一个留在桥上的人。
痦子少年的瞳孔在细微地颤抖,他拼命不让自己目无焦距。
“二十秒。”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
“十五秒。”
痦子少年觉得离岸越来越近。
可以登岸,可以成功!只要我再快些……
忽地一下,他右腿踩空,整条腿掉落在外。
他耳朵里听不见声音,双臂还在大展着,死死拽住藤曼。一寸寸、一点点,胳膊像要被撕裂。
“喀拉——”
什么东西蓦然碎裂了,痦子少年垂下眼,原来腿间的一片小木板被压裂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木板坠入河流,激浪凶暴地吞噬它,连水花也没砸出半分。悄无声息地,就这么没了。
本来还尝试把右腿慢慢拔出,见此情形,痦子少年受到刺激,大叫着挣扎。
“啊……啊啊!救救我!”
他无助地大喊,庞杂的声响回荡远处,又像近在耳边。他乱了阵脚,此时只想挣扎上桥。
不动还好,一旦剧烈挣动,反倒将身子越落越深,犹如陷落泥沼。
十几秒的功夫,他的手从藤曼上滑落,只能可怜地扒住木板。
单一块小木板承受不住重量——“啪”地一声,彻底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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