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加入
余晖为树影镀上昏黄,暮色沉沉,开始慢慢剥夺清晰的视野。
马车队伍驶过林间,一车接着一车,像条庞大的游蛇。
终于,游蛇停止爬行。
“原地休息!”喊声从前方飘来,消息依次传递下去。
一名身穿灰袍的士兵走到马车前——那车根本不似寻常人能坐的,四四方方,木条竖着排满四个面。所谓“正门”还捆上铁索,与囚车十分相像。
里面坐满许多年轻人,个个瞅着年纪半大不小。
见灰袍士兵来开锁,少年们抓住木杆,缝隙里挤满脸蛋。
他们盼了一天,屁股一路上被颠得生疼,总算能下车歇歇了。
钥匙刚伸进锁洞,灰袍士兵动作一顿,抛下一车少年转身走远。
“大人……大人!”车内嚎叫不止。
灰袍士兵没有回头,摸着佩剑,与同行的其他士兵紧盯树林某个方位。
伴随簌簌声响,正前方显现两道隐隐绰绰的人影。
最前头的是个少年,后面跟着一位猎人打扮的男子。二人拖着一头鹿,浑身带血。
“何人?报上名来。”灰袍士兵和二人相持一段距离。
“希莱斯·怀德。”少年很快回答。他跟男子小声说些什么,放下鹿和弓箭,俩人这才走近车队。
手帕在猎鹿时候弄丢了,希莱斯只得试图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血。他脸这一擦,猩红的痕迹在面颊上抹开,显得更为瘆人。
他望向车边插着的旌旗:一排顺着下去,整整齐齐地挂遍相同的图案。
恰巧,微风吹拂过树林,无形的风手将旗帜摊平开来,纹样于此时格外清楚。
——薄布底色铺满墨黑,两根细长的白色方框尾围绕周边,中心为一轮灰色的弯月。
“大人,请问这是灰影骑士团的车队吗?”希莱斯心中已经确定,保险起见,他还是选择询问。
点点头,士兵上下打量对方。
这少年虽满脸血,但能瞧出五官端正。一双灰眸清澈而坚毅,眉宇透着不符他年纪的沉稳。
面对目光压力也不避开,大大方方地回视。
深褐色的短发稍微乱一些,发缝里夹着匆忙与劳顿。衣服脏兮兮乱糟糟的,像在地上打过滚。
希莱斯不再藏着掖着,把自身情况详细告知士兵。
他前两天刚到圣雷岛,只身一人从老家绿盐城跋山涉水,为的加入灰影骑士团。
“你的家人呢?我没法仅凭你一面之词相信你,需要证据作保。”士兵听完,却冷漠回拒。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希莱斯的微笑裹有一丝苦涩。他从领口里掏出个物件,递给灰袍士兵。
“这是我曾呆在绿盐城,加入猎人公会时签下的契书。上面写着契约内容,大致的家庭情况,还有我的名字。”
士兵唤来识字的同伴,确认无误过后,将卷成削条木屑般的羊皮纸还回去。
旁边一直沉默的猎人突然开口:“大人,这娃子身手可好了。”
说完觉得不够,还指向躺着的鹿尸:“这鹿的眼睛您瞅见没?那血窟窿就是娃子一箭射穿的。我打猎好多年,也不及他一半好!”
话肯定是往夸张讲,可士兵眯起眼睛,注视希莱斯的目光已经发生变化。
火堆升腾烈焰,昏黑的树林被照出一片白昼。
光焰舔舐着希莱斯的面庞,映进他深沉而又认真的灰色眸底。
反复审视一时半晌,确认他眼中正静悄悄阴燃的坚定之色,士兵略一颔首。
“跟我们走吧。”
很不凑巧,车队没有沿河停靠。
一夜宿营过去,希莱斯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结成块。他稍微做个表情,就会似脆石板那样皲裂。
他最后一个爬上囚车,跟其余四人塞一块儿。
“兄弟,你咋带弓哇?”有少年同他搭话。
经过一番简单攀谈,得知弓为希莱斯自己的,里侧一名眉毛仿佛碳条描过一般的少年登时热情起来。
“你住哪儿啊?”他问。
“我不是圣雷岛本地人……”
话语刚刚脱口,希莱斯便眼睁睁瞧着车内几人表情不对劲。
倏忽间的功夫,气氛转为冷淡。问他问题的粗眉少年摆回身子,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怎么回事?希莱斯困惑心想。
“难怪,原来不是救济院的。”有人细声嗫嚅。
“他这样的怎么会是救济院的人?面生,天黑出现林里头,而且连住也没住圣雷岛……唉。”另一人搭腔。
“囚车”缓慢颠簸抖动,路途中,希莱斯一语不发;
他们自顾自聊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希莱斯身上的血腥气委实不好闻。即便如此,他表明来历之前,大家丝毫不介意这股难闻气息,愿意主动交谈。
然而只因那一句话——如一把阔斧,生生往他和少年们中间劈开一道天堑。
一天后,灰影骑士团。
灰月旌旗在围墙上方飘扬,希莱斯仰望片刻,背着行囊随人群缓缓挪动。
石板铺筑的道路延伸至城门,临近围墙脚下,道路两侧布满密密麻麻的深洞,以及两条壕沟。
外墙极高,望不穿内部。单从外表来看,无疑是恢弘霸气的。希莱斯对灰影骑士团越发期待。
然而……
一脚踏过城门,希莱斯环顾四周,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他对灰影骑士团的营寨,第一印象是破败。
仿佛修缮未完成的遗迹,亦或刚被洗劫一空的残城。
不过,自己是来吃苦的,并非享受的。他几乎瞬间接受事实。
在士兵的指示下,他扒光全身衣服,仅仅留条底裤,跟随赤条条的数百人走进营地。
少年们排队挨个儿剃头发,除虱子:从脑袋到身体全部光溜溜的,头顶薄薄一层短茬是他们最后的体面。
打量着眼前人潮,希莱斯微微蹙眉。
这些少年与他身高、年纪都相仿,只不过……
他们后颈印有一块倒三角的图纹,半截食指大小;像烙印,又像用什么涂料画上去。
希莱斯左顾右盼,发现基本每一位打赤条的新兵都拥有倒三角印记。
那代表什么?他一边疑惑思忖,一边站去剃刀下,任由士兵粗鲁快速地割掉头发。
头皮正被拽得生疼,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咦,这人怎么没有印记?”
剃发士兵的动作也稍作停顿。
瞥了希莱斯一眼,他手头继续忙活,随口道:“大概募兵不顺利,但好歹招进一个平民。”
希莱斯一头雾水:难道这里不全是外面募兵报名的人么?
他脑袋轻盈许多,擦掉脸上扎眼的发丝,一回身,就见后方排队的众人直勾勾盯着他。
走到哪,视线跟到哪。
目光众多,眼神复杂。希莱斯看不懂,却本能地感到浑身不适。
那些眼神没有善意。
“意思是说,这家伙很厉害咯?”队伍末尾有人不怀好意地开口。
“如果真厉害,怎么不去别的骑士团!灰影在绿洲阵营里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另一人嗤笑。
周围响起阵阵轻笑。
没有理睬他们,希莱斯远离人群。
心中隐隐荡着不快,他低头沉吟,灰眸不时扫过扎堆聚集、有说有笑的光脑袋新兵们。
另一个更为强烈的疑问占据他的神思:大家似乎彼此认识?
希莱斯想起前往骑士团那会儿,车里几名少年口中提及的“救济院”。
兴许,他们是救济院里招募的新兵。
他猜测:后脖颈的倒三角印记,恰为救济院的象征。
这样推测的话,希莱斯倒能理解为何士兵说“招不到平民”,而此处又聚集那么多带着统一身份象征的人了。
圣雷岛的性质比较特殊。
此地坐落全大陆最大的圣雷监狱,为各处流放犯的汇聚之地。
来之前,希莱斯曾隐约听闻过救济院。
身为罪犯的家长被流放,孩子也要跟随他们千里迢迢进入圣雷岛。
既没有亲戚,又没有照看的家属。因此,家长通常会选择花一些钱、交换物品,或者赊账,把孩子安排到附近教堂的救济院,由修士修女们帮忙照看。
犯人逐年增加,孩子越来越多,救济院的规模便愈加庞大。
推测渐渐变为肯定。
公共澡堂内,希莱斯往胳膊上浇清水;稍一侧头,只见两三人凑在一起,氛围轻松欢快。
大家迅速寻找相熟之人,好似认识已久的老友,在陌生环境里抱团取暖。
偶尔有人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随后与同伴窃窃私语。
凉风透过小窗吹入澡堂,希莱斯被这阵风与大家隔绝开。
疏离感传递到每一位看见他后颈的人……再精确些,是拥有倒三角印记的少年。
拿着食堂分发的面包,希莱斯独自一人回去士兵营房。
教官们为他们分配好临时寝室,私人物品也交还本人手中。大家认清床位,接着去食堂吃早饭。
经过无比宽敞的过道,他在一间寝房前驻足:木门大大敞开,室内空无一人。
他迟疑片刻,重新数过房间,确定没有走错,方才迈进寝室。
希莱斯杵在一张床边——包裹是他的,床位是他的。
卧榻表面仍惨留着被略重物品压出的印子,本该放在这里的东西不翼而飞。
他的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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