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飞来之祸
木刘二人但听黄休又娓娓道来:
城外一条三丈见宽的护城河,在西风的吹拂下,有条不絮的泛着波澜。进得城来,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头戴纶巾的儒生更是人头攒动,接踵而行。
街上的市肆、店铺更是热闹非凡,文房四宝,论语经典,圣人画像也是应有尽有,其中的叫卖声,跑堂的吆喝声,纷乱嘈杂,倒像是来到了天子脚下。街上行人如织,倒也不便骑马而行,黄休、贵宝二人只得下的马来,牵马步行。
在城中逛了好大一会儿,但见整个曲阜城,简直是为孔圣人而立。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叟,对于《论语》书篇,无不能脱口而出。便是你从未读过圣贤书,对孔圣人事迹所知无几,也可到那“夫子苑”中瞧瞧,在那喝口茶,听听台戏,像那圣人降世,杏坛育人,周游列国等故事,也能一窥孔夫子传奇瑰丽的一生。
逛到晌午,兴犹未尽,逛的久了,他二人不觉间口干舌燥,腹中饥困,便寻得了一处酒楼,只见酒楼沿街拔起,上下两层,颇为大气。二楼上的门头构造,也是鸟革翚飞,甚是精致。在门头中央挂着一块大匾,匾额上写着朱漆大字“状元酒楼”。
入得状元酒楼,见偌大的厅堂座无虚席。贵宝跑上跑下,却也没瞧见一张空闲桌子,顿感不快,便站在大堂里恼怒道:“小二,店小二!”
大堂里的众食客闻此大喝声,纷纷举箸停食,将目光投向而来,适才大堂里还乱糟糟的一片景象,霎时间便即鸦雀无声。
想是楼上的店小二听到叫喊,赶忙慌手慌脚的跑下楼来。店小二见大堂里不闻一声,只有两个衣饰华贵,相貌堂堂公子哥儿在堂中站定,贵宝仰首锁眉,一副恼怒的样子不言而喻。
店小二赶紧迎了上来,笑着道:“二位客官,实在抱歉的紧,这两日正逢大典,小的可是忙不过来,有所怠慢还望多多包涵。”
贵宝怒气未消,向那店小二道:“快,快给小爷我让出张宽敞酒桌,银子好说!”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掌柜桌上,神态颇为不可一世。
这店小二心下踌躇,嚅嚅的道:“这……这位公子爷,小店今儿客满,一……一时倒也不易腾出张闲桌来,要不你二位和旁人共用一桌,先将就将就?”
贵宝听此,怒不可遏,大声喝道:“放屁!你一个跑堂的小厮,竟也给小爷我来指手画脚,我看你眼睛长了屁股上了,瞧不起人么!”贵宝说着解下背上的背囊,一时气极,颤抖的双手一时拿捏不稳,只见哗啦哗啦的金银从包囊里滚落出来,金光闪闪的掉了满地。
整个大堂的食客更是目光齐射,也有人小声道:“好一个富家公子,好一个纨绔子弟,但在孔圣人脚下,却不免成了跳梁小丑了。”
随后,更多读书人装扮的食客也出声附和,显然他们对贵宝这一颐指气使做派很不以为然。
贵宝却也顾不来别人的冷嘲热讽,自顾自的弯下腰去拾捡金银。
黄休顿时面露窘态,看着贵宝拾完钱银,挺直腰板,一脸怒容,感觉是要发作的样子。
黄休赶紧抢上一步,顺脚踩了贵宝一下,向那店小二歉然道:“小二哥,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没得教化,得罪之处实在抱歉。出门在外,遇有不便,本该相互迁就才是,那就劳烦小二哥为我二人安排个落座,挤些也不打紧。”
店小二四下里张望一番,道:“就……就请二位公子爷与那道爷一块儿落座罢。”说着把他二人引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木桌旁。
黄休见那道士身着黑衣结束道服,发簪插在收紧的发髻中,面容红润,脸上棱角分明,一双豹眼炯炯有神,年纪约是四十上下,颏下一丛胡须乌黑井然。只看其一眼,便觉这道士有一股凌然正气,他左手边桌上,摆着一口长剑,人却脸色木然的端坐着,右手喝杯酒再夹口菜,像是只有右手能动,左手是既不能使筷,又不能举杯。
黄休双手抱拳向那道士道:“道长有礼,店家客满,我等二人就叨扰了。”说着便在店小二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那道士却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像是眼前没有这两人一般,还是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黄休对此却也不以为忤,他二人随即点了几个酒菜,便安静的享用菜肴了。
如此过了半盏茶时分,黄休二人听着东首桌上,两个年轻书生正朝着并桌的道长指指点点,嘴里也是不断的窃窃私语,念念有词,看样子对这道长颇不友善。
这道长与黄休二人背身而坐,自是瞧不见,还是在自管自的喝酒。
那二人低声私语一阵儿,不见有何异常,不觉间胆子便大了起来,言辞更是有些肆无忌惮。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哼,黄鼠狼钻到鸡窝里,难道还是来拜年的不成?”
另一人接口道:“即便打着拜年的幌子,却也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哼,在孔夫子面前念《道德经》,不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么?哼,也不知暗地里究竟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前一人又说道:“说不定……嘿嘿,说不定他是觉得道家的那点玩意儿没什么了不起,还是觉得升官发财才是正道,这也算是弃暗投明了是不是?”
另一人又道:“按理说老子是孔圣人的前辈,修身悟道也有些门道儿,怎地千百年来竟没一个帝皇极力推崇道教?否……否则的话,嘿嘿,咱们不考《论语》,怕是要去考《道德经》了。”
前一人跟着也道:“考不考《道德经》倒是不要紧,怕就怕教你去炼丹吃药,结果仙丹没炼成,便一命呜呼了。”这二人说着说着更是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前一人边笑着边举着酒杯,似乎再等另一人继续讲些消遣人的话。
突然间白光一闪,只觉颈部微微一凉,像是有阵风吹过。然而一阵风吹来,凉意绝不会一闪即逝,这是什么古怪?
前一人正疑惑间,但见手中端着的酒杯,酒水与杯沿儿齐平,却又没洒出一滴酒来。稍一沉思,心道:“刚才我明明小喝了一口,怎地杯中之酒不见少,反而还多了?”再仔细一看,心中更是一凛,只见酒杯还是那只酒杯,只不过却比刚才的矮了一截。
这人向旁一瞥间,只见杯口大小的一寸瓷环平平整整的落在那道士桌上,不知何时那道士桌上的长剑已出鞘,他一直未动的左手正握着剑柄。
显然刚才一瞬间,这个道长拔剑、削杯,动作迅捷无比,他自个儿却还傻傻的如堕雾中。
这二个书生不禁怔住,一时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脸上适才的笑容也就此僵住,样子瞧来说不出的滑稽。难道这很是滑稽?刚才生死一瞬间,又怎么能觉得滑稽?死人,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刚才电光火石间,这道士拔剑削杯,逞凶之人却是毫发未损,这不该是他二人的庆幸?要知道在阎王殿里溜了一遭儿,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刷”的一声,只见那道士还剑入鞘,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小二,结账。”随手将半钱银子搁在桌上,转身出了酒楼,其间并未向这书生瞧上一眼。
那店小二一时没回过神来,待他出得酒楼,这才结结巴巴的道:“道……道爷,慢走啊,下次再……”那下次再来的“来”字硬是没说出口,实不知还愿不愿意他下次再来。
道儒两家,从春秋时候就并存于世,道家主张出世为神人,而儒家主张教化入世为君子;道家崇尚无为而治,而儒家崇尚以德治国,教化万众;道家讲求究事物之源,儒家讲求纲常伦理,信奉天命。
是以,历代王朝,无不用儒家思想教化百姓,让其有感于天命,安分守己。
儒道两家历来却也并无冲突,只不过在此祭祀孔夫子盛典中,一个道士混迹其中,让有些好事儿的读书人心里不爽快罢了。
正午过后,黄休二人在状元酒楼里酒足饭饱,出得酒家,想要先找个客栈,歇息一番。这时街上的行人已不如晌午时的多,二人翻身上马,按辔慢行,一边瞧着街边光景一边寻着客店,不紧不慢,倒也悠闲。
突然间,黄休□□的那匹黑马前蹄跃起,仰首长嘶,跟着像发疯似的在路上横冲直撞。好在黄休平时御马有术,这才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摔下马来。
饶是如此,只见其在马背上东摇西晃,双手直扯着马缰,口中不断的大声喊道:“吁——吁——”
可这马既是发疯,又如何驯服得住?它像脱缰似得疾驰疾奔,黄休别无他法,只得不住的朝路上行人大喊道:“让开,让开,这马疯了……疯了!”
街上行人无不东躲西避,纷纷靠在了路边。
黑马又向前狂奔了一个街道,却突然向沿街的一个酒家撞了进去,里面的食客自是毫无防备,莫不都是呆坐不动,像是吓傻了眼。
这马奔到店内,两只前蹄高高抬起,突然又向下踏去。这会儿刚好有两个食客在此喝酒闲聊,对这飞来的横祸又哪有半点儿准备?
马蹄踏下,不偏不倚的踏中了一人胸口,那人登时瘫倒在地,嘴角也慢慢渗出些鲜血来,受伤显然着实不轻。
这黑马似乎还不算完,“砰砰”几声,马头又往瘫倒那人胸前顶去,那人脸如金纸,气息奄奄却又无能为力。与之同伴而食的一人,见伙伴被一匹疯马践踏、猛撞,赶紧抽出身下长凳,猛地向那马头拍去。
黑马禁不住痛楚,长嘶而立,随后调转身来,狂奔而去。
黄休一时把持不住,砰的一声,摔将下来。他一手捂着后脑勺,呲牙咧嘴的一阵喊痛。
惊魂尚且未定,就听见一人“呜呜”的哭声:“大……大哥,你……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但见拿长凳猛拍马头的那人,怀中正抱着半死不活的人哭个不停。
黄休慌忙的爬将过去,只见瘫倒的人双目紧闭,嘴角渗着鲜血,黄休抬起右手食指横放到那人鼻下,只觉气若游丝,出气多,进气少。
这时,贵宝也跟着追进酒家,看到眼前一幕,不禁惊得目瞪口呆。稍一回神,贵宝匆匆的奔到黄休跟前,喊道:“快,快找大夫,看他吊着一口气,说不定还有得救。”
黄休也是吓的六神无主,颤声的道:“是,是,快找大夫。”
痛哭那人一时更觉悲痛,泣声道:“找……找得大夫又有什么用?难道大夫能教死人再活转过来?我……我大哥都……都断气儿了。”说着更是痛哭不止。
黄休二人一时吓得六神无主,但见那人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不一会儿连嘴唇也无半点颜色,显然已断气儿,心中最后的希望也化为乌有,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再细看那痛哭之人,只见其身材消瘦,相较于其瘦小的身子,脸盘儿更是出乎寻常的小,狭小的脸盘中,两只眼眶却大得异常,直将鼻梁都挤再一起。奇怪的是,大大的眼眶中,两粒眼珠如点漆一般,又小又黑,两行泪水更像是从眼白中流出来的一样,眼神飘忽不定,在人看来呆呆傻傻,直若木鸡一般。
黄休碰上如此人间惨事,一时手足无措,只得歉意的道:“这……这位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节哀,还是先把贵兄收殓,让他早些入土为安。”
那人闻此,面上像是气的发白,忍着悲痛,指着黄休的鼻子骂道:“你……你这人骑着恶马,竟……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这……这还有王法啦?杀……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走,见官去!让官老爷给我大哥主持公道。”
黄休从没想过,一个错手,竟然夺了他人一条性命。这等棘手之事,以前哪碰见过?只见黄休怔在当下,一时没了主意。
贵宝心想:“报了官,禀明身份,当无大事,顶多赔付些殡葬银两,不……不过如此一来,此行不免就作罢了,好不扫兴。”贵宝又心念一动,道:“兄弟,告了官府,贵兄也活转不来是不是?我……我们愿意赔些银子,算作替那恶马作些补偿,你说这样好不好?”他心下盘算着,把夺人性命的首恶推到那恶马身上,这样罪过就小了一些不是?
倘若他贵宝再出些银子为那恶马赔罪,他们岂不就是活菩萨?嘿,如此一来,什么杀人偿命,那可和他们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人却怒道:“哼,有银子,有银子就了不起了?我……我大哥去年秋考高中,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赴任的文书,不日便要去那元城县上任。谁……谁知好不容易熬过苦读的十年,眼见这辈子便要飞黄腾达了,却……却在回拜圣人的当口,遭了难。不……不知家中老母闻此噩耗,能否支持得住。”那人边抹眼泪边从那死去的大哥怀中摸出一张纸笺,折开来看,果然是一张委任状,落款上盖着官府的朱漆红印。
黄休瞧着他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显然是个老实人。
这时,边儿上早围上了好一圈的看客,无不对此唏嘘不已。
黄休问道:“敢问兄弟如何称呼,这……这位仁兄的安葬事宜能一手操办么?”
那人道:“彭赋,他……他是我大哥,叫彭辞,咱们是同时出生的双胞兄弟。至于安葬之事,我……我……”说着泣不成声,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再细看彭辞彭赋二人,果然身材、样子所差不大,只是那彭辞已咽了气,瘫软在彭赋怀中,双眼微闭,自是看不到他是否也如彭赋那样,长着一双斗鸡眼。
若是二人同样都是斗鸡眼,那可一眼便能认出他二人是双胞兄弟了;不过他二人即是双胞兄弟,想来彭辞必然也长着一双斗鸡眼。
贵宝怕事情惹大,惊动了官府,便朝周围的看客嚷嚷着道:“大伙儿都散了,散了,没……没什么热闹好瞧,因牲口发疯出了些乱子,咱们自会和彭家兄弟处理好身后事。”
贵宝又凑到彭赋跟前,蹲下身来,说道:“彭赋兄弟,贵兄既已不幸过世,你也要保重身体才是。贵兄的身后事需要有人料理,家中的老母更要有人照顾,你……千万要想得开。”
贵宝顿了顿又一脸同情的道:“眼下出……出了这么个乱子,咱们要是袖手不管,那还是人么!这……这些银两你好生收着,殡葬花费权当我二人一番心意。”说着从包囊里拿出四个银元宝,足足有二百两,给彭赋递了过去。
彭赋却一抹眼泪,抽抽噎噎的道:“哼,你瞧我傻,难道我便真的傻么?有钱……有钱就能随随便便买人命?我……我大哥好歹也算作是个县官大老爷了,一个县官老爷的命,难……难道就值这几锭银子?咱们的县太爷,我可知道,什么烧鸡、烧鹅、猪耳朵……的成天吃,都不带换样儿的。我瞧这些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的烧鸡。”
这彭赋顿了顿,又道:“哼哼,何况我大哥日后还要当刺史,当知府,那么大的官儿,这点儿银子哪够?”说话间把手中的银子往地上一撂,像是满不在乎。
贵宝心中一凛,怔住了半晌,心想:“他爷爷的,这人看着呆呆傻傻,倒也不易打发了,该……该不会教他给讹上了罢?”
这时周围的人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叫嚣不止,有的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父母官,本来前途无量,想不到,想不到,唉。”
也有人说:“区区百十两银子,就想就此了事,哼,这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
顿时酒楼里更是一番长论,均是为这彭氏兄弟抱不平。
黄休忙声道:“是……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彭二兄弟,令兄贵为县太爷,性命自是贵重许多,咱……咱们必当多赔些银两。”
黄休说完一手拽过贵宝手中的包囊,手提着包囊底儿,倒转过来,“哗啦啦”一声,一锭锭金银都倒了出来,黄休也不及细数,用一只胳膊在那堆金银上一比划,从中一分为二,将其中的一半都推到了彭赋身旁,道:“这……这些不知道够不够?”
周围的看客谁都没料到这二人竟背着这么多的银两,无不惊叹。再看黄休毫不犹豫的分了一半给那彭氏兄弟,更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有些人心里更是在想:“他妈的,那马怎么不踏死了我?要是踏死了我,这一家老小可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贵宝见黄休有此一招,一时也是心疼的肝儿疼,这一半的金银可着实不少,别说买个县太爷了,就是买个太尉当当,怕是也够了。
不过黄休既然有意花钱消灾,息事宁人,那也由着他了。一来银子是他的,别人也做不来主;二来他自小身在宫中,什么时候还缺衣短食了?银子就如同使唤丫头一样,呼之即来。
彭赋却仍旧傻里傻气的道:“嗯,这……这些银子怕是能教一家老小挨过些时日,回……回去也多少能有个交代。”说着又情不不自禁的流下泪来,显得颇为凄楚。
彭赋跟着站起身来,将这一半金银包好,再把死去的彭辞负在背上,就此出得酒家,慢慢的走了。
黄休二人目送他离去,直到路尽头的拐角处,才消失不见,这期间彭赋一次也没回过头来,显然是不愿再看这伤心地,也不愿再看令他伤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