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 圣域的少女们（下）
少女很快地就把眼前的二十多本上古语书籍归类完毕。薇莉儿轻轻地拍了拍手。
“做得很好。到这儿来，银雀。”
“是，依米提大人。”
女孩优雅地站起，顺从地走到薇莉儿面前。
“这本书读过吗？”
“《神圣之火》？读完了，依米提大人。”
“我忘了，抱歉。你看过很多书。这是赞美，不是讽刺。再看看这本吧……《圣火功绩录》。从这本书里，我们明白了圣法教会在世界进步的历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明白了作为教会一员的我们所该履行的职责……莉丝普·菲儿。”
“在，依米提大人。”
“你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女孩的脸上浮现一丝羞愧，但只有一瞬。薇莉儿没错过这点。她感觉到一份不恰当的好奇心在她心中萌生：眼前的女孩总是专心致志，一心一意，无论学习还是别的行动，总是一丝不苟——恰如一只人偶。
她很少有会不在状态的时候。薇莉儿和她相处了三年，因此女孩那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薇莉儿的好奇心愈发强烈。
“依米提大人……”
“这是你今天第五次这么喊我了。”薇莉儿卷着红发的发梢，看着女孩的表情变得慌张——尽管在旁人看来并不明显，但对薇莉儿来说却很清晰——安抚她说，“别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我不比你年长多少，也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大人物。叫我薇莉儿就好。”
“……是，薇莉儿大人。”
“很好。接着说吧——最近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烦恼吗？”
名为莉丝普的少女细声细气地开始讲述。薇莉儿·依米提两腿交叠，静静地听着。
“唔，”听她讲完，薇莉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衣服有点儿紧？靠近点儿，亲爱的。让我看看……嗯……我必须承认，我早该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早晚都会发生的。”
“薇莉儿大人，”莉丝普的手握在领前，“我……我很抱歉。我是不是……”
“别紧张，也别自责。”薇莉儿笑着说，“不过是胸脯稍微变大了一点，根本构不成什么烦恼……你脸红什么？我这样轻易地说出口让你感到羞耻了？这是你的身体，亲爱的。只是再自然不过的生理现象。这并不能说明你对信仰不虔诚，也并非是放荡和不洁的象征……这只说明你长大了，开始发育了。仅此而已。”
银发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嗯……不过，日子确实比我预料的来得稍微早了些。也罢，今天的学习就先暂停吧。至于衣服，回头我帮你改改就好。”
薇莉儿拢了拢自己的红色长发，笑了笑。“五月节就快到了……也该让课程告一段落了。拿好我的书，把它们放回书架上。”
看着少女在书架间忙碌的背影，薇莉儿开始思考。五月节……不知不觉，又一年快过去一半了。印象中的她也是在某一年的年中时节来到“圣域”的，如此算来，她来到“圣域”也已经满打满算三年了。
在这期间，她一直在教会的安排下负责对莉丝普进行各方的指导。薇莉儿记得，当她从莫克顿的教会学校毕业后，在莫克顿枢机主教的推荐下初到这里时，面对的便是莉丝普·菲儿——这个被教士们称之为“无垢”的少女。银发的少女沉默寡言，
脸上挂着对一切事物的冷淡和漠然，还穿着无趣到可笑的亚麻衬衣。
“薇莉儿·依米提小姐是莫克顿教会学校里最优秀的学徒，各项学科都名列前茅，神秘学和历史学都是第一。从今天起，由她做你的导师和看护人。”
牧师们如此向少女介绍薇莉儿，而她们也很快互相熟悉了对方。
在随后的日子里，薇莉儿渐渐理解了莉丝普“无垢”这个称谓的由来。
莉丝普·菲儿是个带有宗教意味和精灵传统的名字，并非少女的本名。但实际上，她的本名也无人得知——她自出生起便被圣法教会带走，远离了所有亲属，甚至未曾见过她的亲生母亲。她由教会的修女抚养长大，此前生活的六年，莉丝普全都在圣域的教会总部度过。她被禁止外出，也被禁止与其他同龄孩子接触。她就像一朵不曾受过污染的清莲，纯洁、白嫩而娇弱。
莉丝普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这一点很快就被薇莉儿证实了。女孩学东西的速度很快，对上古语和神秘学的天赋更是让人望尘莫及，连号称教会最优秀学徒的薇莉儿也不免为之侧目。她的话逐渐变得多且有意义了起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有在面对薇莉儿时才会这样。她并不再一直保持冷漠，在她翻阅某些书籍时，在她认为无人注视、但薇莉儿却能恰好目睹的时间，她也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薇莉儿并非无法理解她。教会的约束极其严苛，女孩被禁止了许多活动，也被禁止接触许多内容。莉丝普对胸部的烦恼，恰如大多数懵懂的女孩一样。教会没有让她接触和性相关的知识，但薇莉儿学习多年的经验使她深知一点——在阅读书籍、获取知识时，最无法避免的两大元素便是：脏话，以及性相关的描述。
有时，这两大元素会合二为一，但薇莉儿并不避讳。她按照教会给出的框架，以她自己的方式教导着莉丝普。“无垢”的少女终于还是开始染上这个世界的颜色，尽管并不如其他孩子那么深刻。
在薇莉儿的要求下，每逢节日，莉丝普便会在教会骑士的监视下，由薇莉儿带着去“圣域”周边的镇子上游玩，参加集市、庆典或是吟游诗人们的演奏会。她还按照自己的审美为银发的少女好好打扮了一番——莉丝普缺少这方面的概念——结果很是让她满意。她满怀欣慰地看到，在她的手下，莉丝普正逐渐成长为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可也正因如此，在知晓莉丝普的“真正身份”后，薇莉儿的心中才会掠过一丝阴霾。
“薇莉儿大人……我整理完了。”
“来我这里。”薇莉儿收拾心情，招呼道，“坐在我腿上。”
女孩听话地照办。她的体态很轻盈，腰肢也很柔软。她背对着薇莉儿，薇莉儿没法看清女孩的表情。尽管她们已经做过许多次这事，但薇莉儿担心女孩并不能适应，甚至害怕女孩会因此疏远自己。
“做完这次，”薇莉儿顿了顿，“我会给你放一星期的假，还会带你去参加最近镇上的五月节庆典。亲爱的……能忍耐吗？”
“薇莉儿大人，”莉丝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我能坚持住。请相信我。开始吧。”
薇莉儿深吸一口气。放轻松。她对自己说，薇莉儿·依米提，表现得轻松点儿，别把你的紧张传染给莉丝普。别抱有罪恶感，因为这是对女孩必要的教导之一，也是你们向教会表达忠诚，向神圣之火奉献自我的一种形式。你们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谁都不能指责你们……
她的右手慢慢地绕上女孩的腰部，按住了那块温暖的皮肤。薇莉儿取下自己的圣火银吊坠，小心地系在女孩的左手上，她们的左手交合在一起。她感到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于是薇莉儿贴近女孩的脑袋，警惕地、缓缓地靠近她的脸，仿佛担心会吓跑某种异常胆小的生物。
“没事的，银雀。”她轻声说，“转过头来，然后闭上眼睛。”
莉丝普侧过头来。她们的额头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女孩喘息起来。
薇莉儿集中精力，翕动嘴唇，低声念出咒语。
她们同时闭眼。
……
一开始，周围只有闪烁的光芒、纠缠不止的混沌、瀑布般落下的影像，以及声响与话音来回盘旋的深渊。
薇莉儿看到一座擎天的黑色高塔，星辰和月轮在漆黑的夜幕中闪现，在塔顶的上方跃动。一声猛禽的尖啸传来，薇莉儿突然发现，她自己就变成了那只大鸟，一只黑色的猎鹰。她以惊人的速度飞翔，下方是风暴肆虐的海洋。
大海怒吼着，波涛猛烈拍打海岸的岩石，雪白的浪花在巨石间飞溅。薇莉儿拍打翅膀，追逐着发咸的海风。她带着难以言喻的雀跃，俯冲而下，用脚爪拂过浪花的尖朵，随后再度翱翔于天空。她甩下一连串的水滴，随风滑翔，狂风呼啸着吹过她的刚羽，猎鹰的鸣叫直达远方。
薇莉儿看到，黑色的海牙十字旗帜在海风中发出如鼓的声响，漆黑的战船乘风破浪，向着黑色高塔所在的陆地驰骋而去……
是诺泽凯亚。
暗示的力量，她冷静地心想。这是暗示的力量，是神圣之火的指引，是神启……
是“魔女的共鸣”。
薇莉儿调转了方向，飞过层峦叠嶂的山峰。蹄声如雷，青色衣服的骑手在夜色的掩护下策马奔驰，地平线上的天空映着多处火光。她听有人一次次呼唤她的名字。一次是位商人，一次是一名年轻的佣兵，一次是银发的女孩，莉丝普·菲儿……
来了。薇莉儿心中一凛。
她和莉丝普所做的事情并非其他，乃是一种名为“魔女共鸣”的仪式。没错，她心想，当我得知少女的身份时，我也曾如此吃惊。
——莉丝普·菲儿，是一名“魔女”。
确切地说，莉丝普是被教会发现的、拥有魔女之血力量的人。通过对十二神信仰的奉献，以及一些复杂但必要的严苛条件，薇莉儿能皆由莉丝普的力量——“魔女”的力量——进行共鸣仪式。她们将一同陷入恍惚的状态，这时的薇莉儿就能从精神层面上接触莉丝普，深入少女的思想，并激发她作为“魔女”所拥有的力量。
这种仪式并不总是一阵见血的。她们需要漫长的准备，以及大量的时间。但如果顺利的话……她们将为教会揭示这个世界上其他“魔女”的所在。这是她们独有的、为圣法教会奉献力量的形式。
她在幻境中不可能看到莉丝普，但如果她听到了疑似莉丝普的呼唤，那就说明她找对方向了——因为这并非真是少女在呼喊她，而是某个和少女有着共同之处的、精神与血脉都极其相似之人在呼喊她。这样的人可能是和莉丝普关系亲密之人或是亲属，但薇莉儿知道，少女从小就被剥夺了那些东西。
呼唤她名字的，只可能是另一个“魔女”。
她飞驰而下，逼近声音传来的位置。那是一辆漆红的马车，辅以星月图案的装饰……
突然，薇莉儿看到了一只兔子。一只穿着燕尾礼服、满眼狡黠的兔子。她愣住了，下个瞬间，她那属于黑鹰的羽翼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变成了那只兔子。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四周的林地，潺潺魔力在落叶声中律动。
她看到一座高塔，但不是她刚刚进入恍惚时所见的那座。眼前的高塔一片漆黑，塔顶的部分转向她，塔上的窗口仿佛巨人空洞的双眼，注视着她。
密约之塔。T?oRúnd?……
雷声轰鸣。阳光消失了，枫树和赤杨都在瞬间枯萎、凋零。有那么一瞬间，薇莉儿惊恐地看见，那座高塔吸收了闪电。紧接着，塔的窗口里冒出蓝色的烈焰，塔楼的大门猛然打开，骇人的呼唤传遍了大地，在塔前的湖面激起一串的涟漪。
薇莉儿的身影倒映在湖中。倒影中的兔子面容冷酷而凶狠，语气也充满威胁和讽刺。
“薇莉儿·依米提，你居然跟她一起来了这儿？你做得太过火了，神职者。这是对你的警告……你并不属于这里！”
“你是谁？”薇莉儿强忍着恐惧，用尽可能镇定的声音问道。
“等死亡追上你时，”兔子的倒影邪恶地笑道，“你会知道的。”
接着，她听到一串古怪而长久的尖叫，就像报丧女妖的哭声，在她的脑海里经久不息地回响……她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她自己的尖叫。
但惊醒了她的却是另一道声音。那道尖叫和她一起发出，带着微弱的哭泣，将她从永恒与混沌的裂口中抽离出来。
“莉丝普！”
她睁开眼，发出大吼的同时用力地摇晃眼前的女孩。银发的女孩猛地睁眼，她的尖叫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夹杂着一串又一串的颤音。
“薇莉儿大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就像正在遭受无尽的严寒一般，“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对不起，我……”
“没事了，”薇莉儿紧紧抱住银发的少女，用力地说，“莉丝普，没事了。你很勇敢，我亲爱的银雀。你坚持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一缕月光照进窗户，略微驱散了昏暗。少女们依靠在一起，紧紧拥抱着对方。神圣之火静静地燃烧着，发出温柔的红色光芒，让整个房间仿佛梦中世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