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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婉娈二

花行睁眼,发现自己在黑瓦白墙的街中。

而她自己是透明的。她就像云端的神明,在看人间的一出戏。

周身是行色匆匆的身穿粗布衣裳的人,卖杂货的小贩,卖布匹的老媪,和大人腰际一般高的小孩在骑竹马。河道上是往来的乌篷船。入耳一片吴侬软语。

花行看到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站在街上,七八岁的模样。她伸出小手,手腕上带着编好的红线,串着一文铜钱。

小女孩走到河边,她的视线也跟着女孩移动。

河水映出女孩一双扑闪着灵气的水杏眼,修长的睫毛眨动着,鬓角边的碎发略微发卷。忽地,女孩咧着一个明丽的笑,像梅雨时节乌云边的天光。

花行立即了悟,这是原身儿时的样子。

小小的花行一蹦一跳地,朝桥头走过去。

桥的那头,是一片湖,湖边杨柳依依,阳光疏疏落下,柳条丝丝荡着,弄一池碧波清影,波光粼粼。

小花行走到湖边,桥那头的叫卖声渐渐不闻,继而入耳的是朗朗书声,声声不绝。

黑瓦白墙的四方建筑似是久伫岁月中,白墙漆落,能看到青苔从石缝中露着春的生机。

那阵阵读书声,便从枝枝叶叶的杨柳传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小花行被这读书声吸引,步步走近,走到院的门前。清风过处,书院传来竹林清音。雅致大气的门,上面有个匾额,白岩书院四个方正的大字镌刻其上。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花行摸着腕间红线,打量着眼前的白岩书院。

书院古旧,却在书香浸润中雅致盎然。

读书声声声入耳,花行也似书院般浸润书香中,书声停,又有风过吹来竹声阵阵,花行也不曾察觉。

竹叶片片,随清风徐来,落在花行的衣袖上。

花行身着浅色布衣,素净的裙子被风吹起一角。她身后的湖泊在微风中漾着点点波光,像她盯着那扇门的双眼。

杨柳如烟,一切都浸润得像文人刚落笔的画卷。

须臾间,白岩书院的门被书生们推开,传出的声响似暮年的叹息。几个身着长衫的小书生看起来和花行一般大,虽在书院中举止斯文,当脚踏出书院的门槛时,他们孩童似地立即嬉笑起来,欢声笑语洋溢不绝。

这群男孩们都三三两两的抱书而行,而后,一个略比花行高一些的男孩缓缓走出。

这个男孩和其他孩子一般,身着青衫,怀里抱着书卷。

花行的目光随着男孩移动,男孩不慌不忙地提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男孩身形修长,眉眼是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清隽,阳光打在他的侧颜,轮廓流畅,好似一个俊俏斯文的女儿。他缓缓走到湖边,似一杆翠竹般,伫立湖边远望,若有所思。碎金点点似落在他点漆般的眼眸中。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透明的大花行看到男孩,不由得把这首诗的后半部分默背出来。

她想起穿越到这个世界前,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七八岁的男生一个比一个更像动物园里的泼猴,不由得感叹这个男孩好个清雅气质。

果不出她所料,小花行向他走了过去。

花行拾起地上一粒石子,投到湖里,咚的一声响,石子跳了起来,蹦出一个又一个涟漪。

小书生不为所动,仍旧颔首远望,似是背诵着方才的诗句。

花行撇了撇嘴,又丢了个石子。

这次石子跳得更远,而书生仍旧不为所动。大花行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怀疑小花行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也是透明的。

……

花行看了看眼前的小书生,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小书生这才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柳枝摇曳将光斑点点洒在他眉眼,清隽得像一场飞花落雨的梦。

“这位姑娘……”

“小呆子。”

花行气鼓鼓地嘟起面颊望着他,好像那河豚

书生竟也不恼,淡淡地笑了笑,温润得像一盏新沏的茶。

他干净面庞上的清浅笑意,就像饮茶人吹气时的氤氲余温,在浩渺中令花行迷失了思绪。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姓何,名唤清池。”

清池,花行不由得联想到眼前的湖,她望了望周身的景致,她觉得眼前的小书生就是上天为这清丽的临安风景做的点缀。花行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一身洗得发旧的布衣,再看了看何清池那身干净挺括的长衫。

八岁的花行还不知道这人世的条条框框,但她多少也知道眼前男孩的气度打扮,以及这白岩书院的地界儿,这个男孩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花行想到田里的风光,每天捉蝴蝶小虫的快乐,就知道那是清池未曾有过的欢快自然。

花行曾被爹娘告知,要远离书院的男孩,要远离那些高墙深院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不是她该去,也不是她能够接近的。花行总是向往白岩书院的读书声,爱热闹的她唯一喜欢的清净,就是白岩书院。

花行知道这书院里的朗朗书声中,永远不会有她的。

所以每次白岩书院的门打开时,她总会躲在那株柳树后面。

花行是个爱笑爱闹的女孩儿,可偶尔她也会落寞。比如偶尔她也曾从这书院一些男孩脸上看到对她的不屑以及嗤笑。

可她总能从何清池身上,发现不一样的东西。他身上的清雅,不像白岩书院的高门槛,而好像能从她身上,也能从书院的人身上吹过的和风。

“姑娘,你要看看吗?”

何清池看到花行直勾勾盯着他抱着的那卷书,把书递到花行眼前,语气温和而自然。

“可……可我不识几个字……”

花行垂下了头,她的大而亮的双眼黯淡了下去,就像这傍晚时分的湖。

清池好似知道花行为什么失落,他笑了笑,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

“那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花行眸中的落寞褪去几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书生为她诵读了方才书院的那首诗。花行望着清池,脸上又添了点点笑意,她拉了拉书生的衣袖。

“我……我叫花杏,这名字是阿爹让村里的秀才爷爷取的,没有你的好听。”

花杏说到这,语气中有淡淡的羞怯。

“花褪残红青杏小,很有诗意的名字,像花鸟画一样好看。”

花杏咧开了嘴,她看到何清池对她笑,她也笑了起来。她拉过他的袖子,对他说。

“我带你去看油菜花,你一定要去看看,可好看了!我每天都在花田里捉蝴蝶和小虫子玩儿呢,可有意思了,田里还有……”

花杏碎碎念着,拉着何清池的衣袖就往桥那头跑。清池在花杏的带领下似乎也放开了孩子该有的天性,欢快地跑了起来。就这样,花杏拉着清池的衣袖,穿过重重白墙黑瓦,吴侬软语,穿过无数反方向行驶的乌篷船。把清池带到一片农舍田地间。

蓝天云彩是无边际的爽朗,远处小山重叠,融入晚霞的昏黄,篱落疏疏,田垄间游人和农人穿梭而行。花行拉着清池的衣袖在田垄间穿行,一些农家稚子亦在打闹玩耍。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蝴蝶从花杏清池身边蹁跹而过,清池望着这陌生而又美丽的景致,吟了一句诗。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花杏扑朔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清池。

“就是……你带我捉蝴蝶的样子。”

花杏噗地一声笑出来,心想就是捉个蝴蝶,这小呆子也有那么多的诗词歌赋在心里。

花行笑道。

“那……我天天都带你玩,你把你每天背的诗和文章都讲给我听!”

“好!”

清池一口应下,花杏让他在原地等她,不一会儿便从茅屋里拿出一个捉蝴蝶的竹竿,上面绑着一个网兜,另外还有一个小罐子。花杏做了个示范,很快就捕捉到一只金黄的蝴蝶,像这油菜花一样灿烂。

花杏捏住蝴蝶的翅膀,送到书生面前,书生小心地接了过来。蝴蝶扑着细粉,在拼命挣扎。书生看了看手中的蝴蝶,再看了看花杏递过来的小罐子,手指一松,蝴蝶便飞走了。

“呀!多好看的小蝴蝶,就被你这个小呆子放走了……”

花杏有些懊恼,说话的语气夹杂着一丝嗔怪。

“我们捉蝴蝶,捉到就记一个数,这一天谁捉的次数最多,谁就赢了,好不好?”

清池望着眼前小姑娘那双略有沮丧的眼睛,冲她眨了眨眼。花杏不理他,肉嘟嘟的脸上还是挥之不去的懊恼。清池郑重地拉着花杏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世间不仅人是有灵的,这小小的蝴蝶也有灵。它也不甘束缚,不甘他人的拘囿。我想你和我都是一样的,花杏。”

花杏闻言,略微歪了歪头看着清池,若有所思。

“我们都有未曾到达过的地方,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就只能在诗词中看到花田的景致。我每天都给你念书,你也答应我,让蝴蝶去她还没去过的地方,好吗?”

花杏点了点头,随即把捕蝶的东西都放回去。片刻后,花杏跑了出来拉着清池的手,小声地问道。

“你真的会……每天念书给我听,教我识字吗?……你会不会觉得女孩子不应该有这些念想。”

“真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念与你听,教你识字,写字。你那么聪明,捕蝴蝶那么快,读书识字一定做得比我还好呢!”

清池拉住花杏的手,一脸诚恳地看着她。

突然间,花杏觉得他是那么好,他不会像书院其他男孩那样,视她们这般农家孩子卑贱,视女子为物件。花杏知道清池想告诉自己的,不仅仅是对生灵慈悲,而是将自己,将女孩也视作生灵之一。

即使在这样的时代,她念书识字,没有任何不妥。

暮色中,花杏认真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清池清隽柔和的眉目,连同那些温柔的话,都一笔一划地记在花杏小小的心上。

“花杏,你今年多大了?”

清池笑着望向花杏,轻声问道。

“八岁。小呆子你呢?”

花杏拉了拉他的衣袖,仍旧叫他小呆子,因为花杏觉得这样叫就像叫田间的伙伴一样,特别亲切。那时的她,也不懂书香门第出身的书院学生那些文绉绉的礼数。她只知道怎么捧着一颗真诚的心,和同龄的孩子相处。

“我竟比你小一岁呢。”

清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他望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姑娘,看她的神态举止,怎么也不像比自己大的姑娘。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喜欢叫你小呆子,你会不会生气?”

花杏歪着脑袋看着清池,试探地问道。

“才不会呢。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伙伴,才这样与我玩笑的。以后都可以来书院找我呢。”

清池笑了笑,拍了拍花杏的肩,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花杏作别后跑出田间。

花杏望着清池修长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出清瘦的影子。她笑了笑,眼眸中的光像盈盈的月色一般。

花杏心中,有一股暖意升腾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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