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千面
谢启南沉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段清渊静静地退了一步,也没有开口。
温停云的身影虚浮,神情疲惫,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费时间,只没什么所谓地摇了摇头,“罢了,先跟我走吧。”
他是魂灵,脚尖只虚虚地飘在地面上,一身白衣因为瘦削显得尤为空荡,仿佛随便起一阵山风便能将他吹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他作势欲走,却发现谢启南与段清渊没一个跟着他动的,不由问道:“你们在等什么?”
段清渊看了谢启南一眼,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笑。他虽是对温停云说话,却并不看向他,“阁下是温宗主?”
“不然呢?”温停云叹了口气,“临仙谷少谷主,我们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段清渊道:“这我自然记得。只是,你要如何证明,你的确是真正的温宗主本人,而不是宁家幻术中虚造出来的什么牛鬼蛇神呢?”
温停云听到最后,也不解释,只朝段清渊递过来一只手腕。宽大的广袖滑落,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一截苍白清瘦的小臂,“你出身临仙谷,不妨验证一下。”
段清渊定定地看了他几眼,温停云神情宁和,于是他道了声“晚辈冒犯”便切起脉来。
然而很快,他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几度变幻。
段清渊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温停云的手腕,罕见迟疑地道:“灵脉并无伪装痕迹,前辈的确是温宗主,只是……”
温停云看着段清渊,似乎是微微笑了笑。
这笑容依然有些僵硬,就好像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笑的人。
段清渊慢慢道:“只是你的脉象里,真正属于‘温停云’其人的灵脉,早已经枯死了。现在在你身体里走行的,似乎不是寻常修士赖以修行的灵脉,更像是另一种……更加强大,却也更加难以掌控的、纯然的……力量。”
他话音落地,谢启南一怔,而温停云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临仙谷少主人。”温停云赞许,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的灵脉,的确早已经断绝了。能够活到如今,是得益于一个人救我罢了。”他轻轻地说。
“那股力量是……”段清渊看着他安静宁和的脸。
温停云却不看他,只转过头,紧紧盯着谢启南,仿佛接下来的话就只想说给谢启南一个人听似的。他人因为清瘦,眉眼便显得格外深邃,那双眼认真凝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个人真的是在全心全意、痴心熬尽地期盼着自己为他做到什么事似的。
“是往生墨。”温停云一字一顿道。
他的目光太郑重,谢启南不自在地避开了。可当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后,他下意识地抬头,诧异道:“你说什么?你说你的灵脉是往生墨?‘四器一阵’中的往生墨?”
温停云点了点头。
段清渊不可思议道:“可是,往生墨不是已经失踪千百年,自从百年前虚极门薛家灭门之后,再无人知晓往生墨的踪迹——”
他说的这里,猛地想起了什么,震惊地住了口。
温停云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你想起来了。”
谢启南看向段清渊。
而段清渊神情前所未有地复杂,“你是顾若鸿的大弟子,顾若鸿坐镇断云宗时,门下曾有两位徒弟。一为风雅坦荡的温停云,一为……沉默寡言的薛素。传闻中虚极门出事之后,顾若鸿从薛家废墟救走了薛家一名唯一的遗孤,并收为徒。后因薛素同魔道勾结与虎谋皮,意外身陨,自此薛家血脉断绝,往生墨也绝迹于人世。你是温停云……你从你师弟的手中得到了往生墨?”
谢启南忽然出声:“不对。”
段清渊看样子还有话想说,被他截住,便收了口。
温停云静静地看向他。
谢启南道:“如果往生墨当真曾经现世,当时顾若鸿正手握流光阵,以他对神器的渴望,不可能察觉不到有神器在宗门附近出没。只有一个可能,至少,在断云宗内,往生墨都还是在薛素手中的。”
温停云沉默半晌,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他笑容温雅,却显得有些苍凉,“阿南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轻轻地说,“你说的对,往生墨从来没有交给过任何人,它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身体里。”
谢启南与段清渊对视一眼,等着他的后话。
温停云轻声,“我好像还没有向你们自我介绍过,我名为薛素。来自蜀中虚极门,冒领师哥温停云之名,忝为断云宗现任宗主。待完成师哥遗命后,自当将一切全数奉还。”
他语气平静地甩出了一道平地惊雷,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疑。
段清渊慢慢道:“你说……你是薛素?”
薛素道:“正是。”
“那真正的温停云呢?”
“师哥已经故去。”薛素神情平静,似乎并不伤怀,也不痛惜。
段清渊忽道:“但我见过真正的温停云与薛素二人。你的五官分明就是温宗主,我看不出分毫伪装的痕迹。”
薛素笑笑,走向段清渊,示意他触碰自己的脸。
段清渊不客气地上手摸了摸,想了想,又补充,“就算我无法触及破绽,以幻术所化,也终有办法所破。”
薛素笑容不褪,眼神却泄出一丝无奈,“不是幻术。”他静静道,“你可听过‘殊途千面’?”
段清渊微顿,显然明了“殊途千面”的功效,恍然道:“原来如此。”
薛素看出谢启南不知,便解释:“殊途千面是修仙界用于改换容貌的至宝,可将两人的外在一切特征互换,且不露出丝毫破绽。此物效果无法可解。当年身在断云宗,作为天下第一大宗,天材地宝几乎取之不竭。那时候师哥很讨各位师长喜欢,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殊途千面。他将殊途千面用在了我身上,然后……”他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可几乎就是这么一丁点的停顿,他似乎都难以忍受。于是他像惯常一样地试着笑了笑,又露出他那模仿得几乎有些拙劣的笑容来,“然后……他就替我去死了。”
段清渊仔细地看着他的笑容。在已知真相的前提下,他才留意到,原来当真有那么多的疏漏。他分明是见过真正的温停云的。那时温停云就站在顾若鸿的身后,白衣风流,笑容温雅,仿佛有满世界的风月都融进了他一人之身,便是侍立于顾若鸿这等神仙人物身后,也仍然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他。
而那时,薛素就站在他身侧。与他的师哥不同,薛素好像生来就是个不起眼的人,他只是神情肃然地站在一边,不笑也不动,宛若一个木头人。
可现在细细回想,段清渊还能隐约记起,那不起眼的薛素,分明也是有九分英俊的大好少年郎,只那通身的阴郁冰冷,磨去了旁人对他全部的好印象。
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就站在他的眼前?
带着他从温停云那里学来的、笨拙而刻意的笑容,顶着温停云的身份,扮演着温停云的性格,做着温停云要他做的事?
为什么?
他想到这里,谢启南却已经问出了口。
“是谁要杀你?温停云为什么要救你?他救你,又想要你为他做些什么?”
他一口气抛出了三个问题,个个都是问在问题的关键之处。薛素竟然也不生气,依然只是笑笑,就好像这笑容也是“殊途千面”的一部分。
“这也正是我今日为何要现身见你们的原因。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或许……比你们所能想到的还要漫长得多。”
谢启南突然看了段清渊一眼。
段清渊微微一怔,然后朝他眨了眨眼,慢慢笑开,“听听看嘛。”他叹息也似地说道:“或许有些故事……从你听了个开头开始,就不得不听完了。”
谢启南不语。
薛素无声笑笑。
他此前说话虽声弱,却语气坚定,现下真要开口讲述那个可能牵涉甚广、潜藏在心底数年的故事时,却反而犹豫起来。就好像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讲起。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不如就从往生墨开始吧。”
“自古神器由各大世家镇守,往生墨隶属于薛家。那时我尚且年幼,父亲掌管薛家,担着守护往生墨的重任。他人公务繁忙,我虽不能得到他的几多教导,却也未曾苛求什么。那时还有娘亲和家族长辈扶持,我也算平顺地长到八岁。”
“十年前,无上之境宁家家主宁风黎突然前来我家,告知父亲提防段月亭。父亲将此事记在了心上,对段家的求见来访一概拒绝。后来有一日,忽有一位蒙面客闯入我家。当日那人似乎对我家所依附的灵脉做了手脚,家中绝大多数人都无力反抗,只余父亲及少数长辈尚有余力。但来人修为极高,父亲不能匹敌。为留得我一条性命,他情急之下,拼尽最后一丝灵力将往生墨全部注入我的身体中,意图借助神器之力使我活命。”
“父亲故去后,蒙面客来到我身前,就要吸干我的血脉带走往生墨。这时顾若鸿忽然出现。他当时应当正在不远处带着师哥修炼,感觉到我家附近异常,便匆匆赶来。他见我家尸横遍野,当即出剑击退蒙面客,之后便欲离去。师哥见我可怜,求顾若鸿将我收下。”
“后来,我与师哥同在断云宗修炼。我本以为,就这样过上千百年后,我终可以修炼大成为家人报仇。直到后来,顾若鸿飞升成仙。师长得以成仙,我与师哥本为他欢喜。但不知为何,顾若鸿飞升后不久,又突然返回人界。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就是往生墨的载体,一路追杀于我。他谎称我“与魔道勾结”,要求师哥将我交出来。师哥为保全往生墨,与我调换身份,将顾若鸿引走。”
“后来师哥的去向,我便再不知晓了。”
“到这里,我便解答了你前两个问题。”薛素看着谢启南的脸,淡淡地说,“你的第三个问题,其实是不成立的。师哥从未要求我为他做过什么。不过我想,有一个问题,你们或许会很想要知道。阿南……”薛素微笑,笑意有些寂寞,“关于我为何一定要收你成为我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