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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萧容实在是急了,“呼啦”掀开帘子,一股脑地钻了进去,一股浅淡的清香便钻入鼻息,驱散了不少头昏脑胀的感觉。

他一骨碌便坐到软榻上去,歪倒着身子往旁边的人身上靠着,“哎哟哎哟”地叫唤。

“疼死我了,四哥——”

萧博卿还是那身布衣蓝衫,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此时嘴角噙着一抹笑,伸手把小身子抱过来,查看他的伤口。

眼瞧着绒面外褂都被洇湿了暗色的一块,伸手将褂子的扣子解开,下头衣裳的布料在伤口处已经糊成一团。修长的手指极轻地扯了扯,便听见“嘶”地一声吸气。

“四哥,疼哇!”

萧博卿收了手,从怀里取出块帕子,按在伤口上,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知道疼,怎么还这么爱折腾?”

“我哪里折腾了?”

“不折腾,伤是哪儿来的?”萧博卿拿眼神示意伤口,“别告诉我,是你走走路摔的。”

萧容有些负气道:“就是摔的。”

他脸色越发苍白,额头还粘湿了几缕发,本打算斗斗嘴转移下疼痛的注意力。萧博卿看他状态,却懒得说话了。

“你还是省省动嘴的力气,待会子有你受的。”

萧博卿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不多时轿子停了,萧容想要起身,侧腰的伤口却和布料粘得更结实,拉扯之下疼得掉眼泪。萧博卿干脆把他这么团着抱在怀里,跳下了轿子。

萧家子弟个个习武,到了年纪又要随长辈出差,是以或多或少也学了些应急的措施。

萧博卿一进院便吩咐下人们打了几盆清水,准备了伤药、麻布,径直把人侧放在里屋的床上。

萧容看着他拿了把银剪子,熟练地剪掉伤口周围的衣料。伤口已经结痂,如今又总算得了自由,他迫不及待地就要伸展腰身,却被萧博卿一把捏了腰,将麻布在盛了温水的盆子里浸了浸,便敷在了结痂的伤口上。

“哎呦。”温温的湿意渗进伤口里,他不禁惊呼一声。

萧博卿低着头,处理得很认真。看伤口被敷得湿软,便拿了小夹子一点点地除掉之前的痂。

搁在萧容手下的床单瞬间就被抓得紧皱。

萧博卿余光瞥见这动作,冷清的眼睛透过晃动的额发望过来,声音轻轻地:“疼吗?”

小人儿脸色苍白,却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继续,萧博卿便低头又动作。

萧容却攥紧了小拳头,眼睛紧紧闭着,心里把罪魁祸首骂了百遍。

说翻脸就翻脸的疯子,前一秒还和风细雨,下一秒就把自己往石头上推。

等往后再不和他来往了,嗯!

他是个颇好面子的,去痂的过程愣是半点声儿没吱。只是那点子骨气在瞧见萧博卿修长好看的手里捏着红药水瓶儿时,便烟消云散了。萧博卿瞧见老弟两眼惊慌,紧紧盯着手里的瓶子,温温柔柔地笑了。

“容容乖,上了这药,伤口便好了。”

“信你有鬼!”

他以往膝盖破皮时,娘亲曾用红药水给他抹过,那惨烈的疼痛,至今教他犹有余悸。

眼见萧博卿不管他情愿与否,蘸了药便要往伤口上抹,萧容却忽的惊乍,大叫一声:“啊!”

“怎么了?”

“疼……”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四哥,能不能换一样药……”

萧博卿忍着笑:“你瞧瞧,我还没碰着你伤口呢。”

萧容也知道没碰着,但还是讪讪地装作一脸无辜,瞪大眼睛慢慢看向那只拿着麻布的手:“哦,是么……”

便眼见着萧博卿将另一手的红药水“哗啦”往伤口上猝不及防地一洒!

萧容扬起脖子,像只被捏住喉咙提起来的鹅,叫唤的声音都有些微弱:“啊,啊啊……”

真疼啊,眼泪扑簌簌往外掉。

他有些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后颈,萧博卿已经手脚麻利地清理好伤口,又在腰上缠了一圈圈干净的麻布。收拾好了,扒拉开萧容后面的头发一看,洁白细腻的肌肤红了一大片。

萧博卿将手掌在那块红印上一圈圈揉着:“这药好得彻底,愈后不留疤。”

萧容没好气地哼哼两声,往褥子里拱了拱。

“四哥阴险,跟着四伯出门,变坏了……”

萧博卿知道他小孩子脾性,淡淡一笑,问他:“你的伤怎么来的?”

萧容抱着软枕,闷闷道:“被石头磕的。”

“是不是三哥弄的?”萧博卿了然地问,他瞧见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有些诧异地望过来,有些好笑,“有甚么好稀奇的?大伯家那几个兄弟时常打架,不知请了多少回郎中,不少人都晓得这事。你既已吃了教训,往后便不要跟他们掺和在一处。”

“好。”萧博卿听他乖顺地答了一句,心下略满意,却又听他拉长声道,“四哥给我上药,四哥说什么都好——”

这话说的,夸赞不像夸赞,还带了点儿讽刺。

萧博卿见他将被子裹在身上,团成个圆球,只露出张粉白的脸儿,话音没了,肚子还适时“咕噜”地叫了一声,活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崽儿。好笑地拎起那脸皮儿晃了两下,才唤人来摆饭。

花分两蒂,各表一枝。

萧氏虽说人口众多,但能居住在萧府里的,向来只有家主的直系子辈。一旦家主权柄交接,新任家主的兄弟便要视情形搬出萧府。因而偌大萧府,仍留有一些空置的厢房和院落。

往来匆匆的仆人流水而入,鱼贯而出,留下一桌丰盛的午宴。一个貌美的丫鬟端着盛了漱口杯盏的托盘在旁等候,又在席位主人漱口后低头退到了门外。

房门敞开,凉风习习。窗扇洞开,室内洒落温暖日光。

似乎是为了教人认清以往的生活有多苦,这地位提升后的第一餐格外的丰盛。

萧川看着面前的午宴,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回想起颐清园的主屋里,老爷子从从容容地坐在他对面喝茶,说话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还有视他如无物的眼神。

“你记住,只要还在萧家一日,往后你的一切尊荣,都是倚靠天赐得来的。没有了天赐,你便是熬上一辈子,也没可能出头。”老爷子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又低头磨了磨杯盖,看他郁愤的眼神,还有因盛怒而颤抖的身体。“怎么,不服气?难道你不想把持权利?萧家养你到这么大,你也该能养活自己了。不想待,你便走吧。”

“萧家?呵。”萧川偏头冷笑一声,“给过我甚么?我的母亲疯了,死了。年幼时便是饿极了,也只能去伙房里偷食残羹冷炙。冷了没暖炉,病了没药医,活到这么大靠的是自己。我倒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根本就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萧老爷子把杯子搁到腿上,用手掌拢着,“你敢说自己没有一点争权夺利的心思?萧家只会任用心向家族的人,若是一心只为自己,别想在这里走得长远。”

“您说得真对,家主大人。”萧川讽刺地嚼着字眼,“我向来未曾索要甚么,因为我晓得自己压根要不到。但倘若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暂时放弃尊严。您突然叫我来,是想做什么呢?呵,我这孙儿还是头回挨得您这般近呢。”

突然被家主召唤,自然不可能是老头儿突发善心。既然如此,定是有什么唯有自己才能做的事。

想通这一点,他的态度堪称傲慢而肆无忌惮,语气连嘲带讽,抬高下巴等待对方的回答。

萧弗狩面对这样的他,却连眉毛也没抖动一下,只是闭上眼睛靠着藤椅,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亲近天赐。”

“……”漫长的沉默后,萧川松开有着血色指甲印的拳头,“呵”地笑了,“就这么点要求?还以为会说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

“你能做到自然是最好。”

“您是觉得他以后会扒着我不放?还是怕我会整天缠着他,害了他?是高看了我,还是高看了那个小子?”萧川的语气咄咄逼人,他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

老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像是掌握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无力感,实在教他发疯。

“家主为什么不干脆除掉我呢?这样就可以彻底免除后患了!”他恶意地笑着。

“你太偏激了。”萧弗狩叹了口气,轻轻晃了一下藤椅,“我知道你嫉妒天赐,也痛恨他,因为他拥有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可天赐生来便喜欢你,就像那次抓周宴的意外,他再次见到你,依然毫不犹豫地为你解围,对你费心讨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提起这般大的兴趣,分明在昨日以前,他对所有熟识的亲友都是同样的亲近。

对他而言,拥有一个太过迷恋的人或物都可能成为他的弱点,这会妨碍到他往后的事业。”

“事业?是他想要的事业,还是您为他安排好的事业?哈哈哈!”萧川毫不客气地哈哈笑起来,“我是不知家主为甚么对个没断奶的娃娃寄予厚望,可您是否太爱多想了?他才是个三岁的孩子,再过几年或许连我的模样都会忘记。您如何便能断定,我会被他迷恋,成为他的弱点?”

萧弗狩拨动着手中念珠,睁开精光四射的眼,渐渐看定了他。那股凛冽锐气让萧川警惕而防备地挺直了脊背。

“那便使尽手段,让他将情感陷落在你身上!让他迷恋你,无可自拔,在你身上受尽伤害。待他清醒抽身之时,他将不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任何人。不再有人能掌控他,他将是没有弱点的王者!”

针落可闻的室内,鎏金炉还在往外溢散浅淡的香气。只有咯吱的骨响,那是紧握的拳头攥紧时,掌骨发出的类似愤怒的声音。

“萧家老儿,都说你宠爱十三弟。依我来看,他最是可怜。”

“从我接任家主之位那天起,我便不再是顾念血亲之情的老人,而是为萧家谋求光大的必要的东西。”萧弗狩看向萧川,“从年幼时我的父辈祖辈便是这般教导我,萧家便是我的一切。往后,天赐也会和我一样。”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找不见任何情感,萧川只觉后背发毛。回想起那魔障一样,缠绕了自己三年的春花般灿烂的笑靥,还有那纯真灵动的墨玉一样的眼睛,萧川浑身打了个哆嗦——

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个弟弟会否同眼前的萧弗狩一样,生而为人,却全无了感情?

他不敢想,一旦想到自己还会成为帮凶,心头便升起浓浓的罪恶感。

“你想要执掌大权吗?”

他垂下头,舍弃了所有挣扎:“想。”

“想要功名利禄吗?”

“想。”

“想要所有人都讨好你,畏惧你吗?”

“想。”

“想要回到那个看人脸色的日子吗?”

萧川抬起头来看他,冷笑一声:“……呵。”

“那便去做吧——听我的话。终有一日,你会出人头地。”

“老儿,我厌恶这个家族。你会为提拔我而后悔的。”萧川转过身去,走向门外,“而我,我这个恶人,也会遭报应的。”

……

沉甸甸坠手的银筷子硌着手指,唤回了萧川的思绪。他看着眼前奢侈的午膳,狼吞虎咽了一阵,直到肚皮撑得溜圆,又端了大碗的汤来喝。

太美味了……

他惬意地靠着椅背,仰头舒了口气。余光却瞧见阴暗角落里,搁置的三层精美食盒。

等着残局被仆从们收拾下去,屋子逐渐冷落下来,萧川迈步朝角落里的食盒走去,打开一看,里头的饭菜早已凉透了,青色的野菜更是凝成了一坨,汤水上面飘着一层油脂,全无吸引力。

可他忍不住拿起里头的筷子,端着食盒坐在床沿一口口地吃着,肚里胀痛,十分难受。

这新添的午膳,直至日落西山,才被他艰难地食尽。

萧川,从首次接下家主的任务起,迈出了向上攀爬的第一步。从此他的人生,如愿以偿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题外话------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天赐”这个名字,第一章有写过,这个是老爷子给阿容起的小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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