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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远方来客

一早,所里来了好些客人,是陕西一家文化研究与传播公司的,来杭州旅游,顺道前来参观、交流。虞一清负责接待。办公室秦主任的意思,让她安排人员参与交流。她把葛潇如、郑思齐都约来了。

交流活动分了几个小组,按不同的研究方向和兴趣自由组合,举办小型沙龙。

葛潇如随意坐到了民俗文化讨论小组,较固定参与的约有七八个人。大家聊得很轻松,并没有预设主题,大多只是随便聊聊彼此走过的一些地方,交流各自的见闻、感受而已。

葛潇如右侧坐的是一位留着长发的胖哥,和他谈起在xsbn的见闻。葛潇如前年刚去那儿待了八九天,印象极深,两人就私下交流在那儿拍照的收获,谈得很投缘。

正聊得投入,虞一清走来,悄悄示意他到门外。原来,她所在的小组内,一位来自西安的女子异常活跃,言语犀利,观点新锐。几番交谈,所里几名研究员显然都不是她理想的交流对象,更助长了她咄咄逼人的气势,言下颇有对杭州文化艺术圈的不恭。

“她似乎对秦汉时期的历史文化有比较深入的研究,老是抛出这方面的话题,颇为自负,几乎压着我们这边,真叫人憋闷。你看看,能否加入这一小组,替咱们挽回点面子。”

葛潇如笑笑:“什么面子不面子,好歹都混充是文化人,大家随便聊聊而已,何必当真?”

“你是有雅量,人家未必这么想。先不说研究所的学术尊严,连杭州文化人的颜面都会蒙羞了,而且听她口气,似乎咱们这边的人只会搞点民营经济,跟在上海后面玩点时尚而已。”

“不至于吧?”葛潇如笑笑,跟虞一清走进了旁边的小会议室,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

侧面对着门口的一位女士正侃侃而谈,神态语气几乎是在开讲座。“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先秦诸子,大都是由汉人整理或由他们重新写定而流传下来的。经汉代学者、史官的整理,先秦诸子才开始有了一个‘某家’的固定称谓,刚才那位兄台所理解的,恐怕有误……”

葛潇如本无意辩论,但见她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心中也自不悦,便试探性地插话:“先秦学术体系的汉代生成说,在下也曾稍加留意。对先秦思想文化的研究,自不能不顾两汉的影响;同样,对汉代经学的研究,也不能无视后代学者的整理和阐述。思想的演进是一条链,无法割裂,只盯着源头或只看到流变,只看到线或只注重点,都不可取。学术的发展或许也正如此。不知女士以为然否?”

对方见新加入一位,又听了这话,朝他略一打量,桀骜之态稍稍收敛,但语气依然不改。“这位先生所言还有些在理。前不久我指导一名研究生完成硕士论文,就建议他认真研读钱穆的《中国史学名著》,但我不知他看得怎样。”

这话明摆着是考问与挑衅。葛潇如刚听虞一清说过她对秦汉历史研究较深,便有意避开这个,笑道:“研究历史,钱先生此书倒真是必读的文献。但我想,探讨先秦学术思想,或者研究汉文化,尊重历史固不可少,但也不应限于历史考证,还需着眼文化研究,看到文化的发展。再则,我们研究历史文化,于政治经济思想外,还应重视人文。说到底,经学终究还是人学。”

“我注意到,你对文化的理解还是停留于狭义的概念。若如此,则它更应纳入历史这一高级范畴。”她似乎抓住了把柄,得理时更不饶人。

“我不觉得自己表达了这个意思。”葛潇如正色道,“如果是,那么您所称的历史概念也应在同一层级。那样的话,说历史也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未尝不可了。”

“呵呵,谢谢你提醒我这是在‘文化艺术研究所’。”女士以洒脱的姿态笑了笑,故作诙谐地说,“文化研究总是基于一定历史背景的,历史也无非是大概念下人类文化的集合。我们总说‘汉民族的历史文化’,这应当是同一个范畴,彼此是一家人。当然,若割裂了历史来谈论文化,总感觉失了根基,就像美国人在法国人面前总不好意思妄谈文化。

“杭州虽地处东南,总也算历史文化名城,有别于一般所称的南蛮之地,但坦率讲,跟西安相比,似乎还略逊一筹,你看克林顿等外国元首访华,总喜欢先抵达西安。历史文化名称的地位,不是靠一段时期的经济发展所能决定的。我这么说,绝无意贬低杭州,正如贵省的宁波、温州等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可能并不逊色于省会杭州,但论历史文化,终究差了一截。

“一个地方,若缺乏或者不珍视自身的历史文化,没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丢失了历史传承,终将离文化渐行渐远。贵所作为杭城文化研究重镇,对此尤当警醒。”后几句话,几乎是在教导或警示,她说得很慢,音量也低,显然她也清楚分量之重。

所里一名男同事听不下去,脸色阴沉地起身离座。对方一位领队模样的先生略带歉意地朝虞一清看看。虞一清脸上也露出些恼怒,朝葛潇如望一眼,希望他能有所应对。

只见葛潇如微微闭了闭眼,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接过话语:“这位女士真是快人快语,尽管所言有些偏颇,也算是一番良苦用心,语重心长啊。”接着,话锋一转,加快了语速:

“西安是我非常钟爱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对她,我不可能像这位女士对杭州一样轻率地予以褒贬。不错,杭州和西安都属历史文化名城,从历史角度讲,西安更具底蕴,但以现实发展看,杭州似略胜一筹。同样,浙江和陕西都是中华文明早期发祥地,河姆渡遗址和良渚文化业已表明浙江的文明史并不晚于陕西。再从发展现状分析,无论经济总量还是社会及自然生态,坦率地讲,浙江都已领先,而且在文化大省建设方面所作的努力以及取得的成就,倍受国人瞩目。

“诚然,衡量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水平,不能只看它近段时期的发展程度,但也不能只停留于某段历史时期曾经达到的发展水平——若那样的话,我们都只能面朝非洲顶礼膜拜了。我们只能对它某个历史阶段的发展水平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而且这个评价也需后人作出才客观公正。史上关中平原所创造的农耕文明确实达到很高的程度,它为汉文化所作的巨大贡献令国人敬仰;但是我不认为西安人民就能以此自傲而藐视其他地方的历史文化成就,也不会以先民所取得的成就而固步自封。数百年后人们再回首历史,必将赞叹长三角地区引领的工业文明所闪耀的灿烂光辉,一如当初关中平原先民创造的古代农耕文明。”

一段议论结束,赢来下面一片掌声。那位女士也挤出笑容,跟着拍了拍手,回应道:“高见,高见!谢谢这位先生。我再次声明,本人绝无贬低杭州之意,钱塘自古繁华,今日又放异彩,因此我们才慕名前来。”

接着,对方那位领队模样的先生站起身,总结性地讲了几句,无非是赞美杭州风景优美、人文荟萃之意。他说完,众人便各自离座,随意走动。

葛潇如正想回办公室,那位女士走过来招呼:“还没请教这位兄台贵姓,母校是哪所大学?”

葛潇如微一欠身,回道:“小姓葛,本土出身,中国美术学院的后进生。”

“葛先生自谦了。贵母校足以令人敬仰,它办在杭州,实乃杭州之幸。不知兄台主攻哪个方向?”

“念的视觉艺术专业。还请女士多指教。”

“哦,不愧是新生代文艺才俊啊,气度非凡。”

葛潇如淡然一笑,心想:您当自个儿是谁啊,简直是前辈在鼓励后生嘛。但她既已稍作收敛,他也不再多言。

时近中午,办公室秦主任打电话过来,夸他才思敏捷,替研究所争了颜面,并请他参加中午的聚餐。葛潇如知道是虞一清汇报了。可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活动,就推说有事,婉言谢绝了。

过了约十分钟,虞一清特意到他办公室,再次邀请他参加双方的聚餐,并说不只是秦主任的意思,对方那位女士,还有几位活动参与者都希望他出席。见葛潇如还是犹豫,她便以请求的口吻说道:“你就当陪陪我好吗?方副所长让我全程陪同,很无聊的,有你在,就好了。”葛潇如这才答应下来。

虞一清开心地拍拍手,笑着说:“待会儿就坐我的车吧,少不了要你喝酒的。”

“行,喝醉了你拉我回来。”他笑道。想了想,又补一句:“你也别累着,今天够辛苦的。”

“知道了。要不,你现在就去我那儿吧,省了待会儿再打电话。”

“也好。去你那儿喝杯茶。”

行政办公在靠近大门的一号楼,虞一清的办公室在3楼。她刚沏好茶,秦主任进来了,一见葛潇如便叫“才子”,并笑道:“一清,我说得没错吧,美女邀请,我们的才子就不能不答应。”虞一清笑而不答,也给他端上一杯茶。

“小葛,你过来。”秦主任指着窗前一个大木箱说,“对方送来的礼物,方所长已经打开了,有没有兴趣看看?”

“好啊。什么宝贝?”

虞一清过去掀开盖子。是一尊唐三彩提腿马佣,型体颇大,约有两尺高。造型虽也常见,但雕琢精细,釉色莹润,神态更是栩栩如生。

葛潇如细细端详了一番,又轻轻抚摩着,不禁连声赞叹:“真是好物!一望可知是名家手制。上一期《文物》杂志刊登了几幅照片,是在香港拍卖的两尊唐三彩马,价格奇高。这个虽是仿制品,但品质相当好。你还别说,北方朋友果然豪情,像这等规格的,市场价应当不会低于八千。”

“是吗?他们也真够意思。看来,方所长请客人吃饭也值了,呵呵。”秦主任拍拍马脖子,笑道。“对了,方所刚才还让我想想摆放在哪儿合适,你们帮我出点主意?”

虞一清忙说:“这任务就交给潇如了,你快考虑一下。”

葛潇如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这还真有点为难。依它身量,放行政楼一层大厅吧,小了些;搁陈列室柜子上吧,又嫌大了点。我不知道小会议室里现在格局如何,放那儿怎么样?秦主任你看吧。”

“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小会议室看看?”秦主任爽快地说。

虞一清看出葛潇如不是很愿意,便说:“现在怕没时间了,客人已经在门口。这事只能秦主任你看着办了,实在想不好,干脆让方所长自己决定。”

“也好。小葛,今天你可是功臣哦,中午好好喝几杯!”

虞一清忙接过话:“说起喝酒,你可得留意哦,陕西来的客人酒量都好,可别跟他们硬拼。”

老秦一听,笑了:“哟,一清,那么体贴入微?你们可真是才子佳人,惺惺相惜啊。”一句话说得虞一清脸微微泛红。

老秦因为清楚两人过去的一段经历,所以没有继续打趣。他让虞一清和葛潇如先走,自己安排驾驶员,和方所长坐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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