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越州沿海，自古便是奚人集聚之所。

奚人倚天靠海，打渔为生，虽然过得清苦，却因为远离中原战火的缘故，日子比之中原百姓，反倒是安稳许多。

沿海渔村，星罗密布，不胜凡几，因为交换货物财帛的缘故，以集市为雏形，形成了数不清的镇甸，乘风镇正是其中的一座小镇。

镇北的一座破落道观之中，一名少年手持骨刀，正在熟练地对一头野鹿开膛破肚，在他的肩头，一头只有尺余的白色狐狸正在熟睡，袖珍的身体随着呼吸的韵律，不住上下起伏。

在他的身边，一头腰身有水缸粗细，十来丈长的红色巨蟒，盘旋吐信，眼神直勾勾地看向被开膛破肚的野鹿，口水如同小溪一般，汩汩地从嘴角流落。

那少年身穿灰色麻衣，脚踏草鞋，虽则破旧，却打理地异常整洁。少年看起来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面容稚嫩，唇红齿白，一双眼眸清亮透彻，如同不着一丝尘埃的墨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少年剥皮剔骨的熟稔手法，不一会儿，就将一只与自己体量不相上下的野鹿料理地干干净净，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少年站起身来，看向身旁的红色巨蟒，眼露笑意，轻笑道：“小红！”

红色巨蟒立时会意，张嘴一叼，便将野鹿叼到了香案之上，“咕咚”一声猛咽了一口口水。

少年哈哈一笑：“馋鬼！”说完这话，便随手捞起身边的木桶，走向了后院。

少年自后院提来冰泉，将野鹿身上的血水清洗干净，又找来早已准备好的木棍，将野鹿对穿。红色巨蟒轻车熟路，大尾一摆，野鹿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烤架之上。

少年抱起香案上的油盐蘸料，来到烤架之前，从胸口拿出火石，点燃篝火，极其自然地拿起蘸料中的毛笔，毫无心理负担地就开始刷起油料，整套动作倒也是算得上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只一会儿，整个大殿里，就弥漫着一股馥郁的肉香，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少年肩头的白色小狐，秀美的鼻子，一阵抽动，扑闪着睁开了眼睛，一对点漆一般的眼球，在眼眶里滴溜溜一转，分外显得灵气十足。

身旁的红色巨蟒，直起的身躯足有数丈之高，小溪一般的口水，流落在地，溅起的泥水，不可避免地落在少年和白狐的身体上。

白狐秀眸一瞥，有些嫌弃地看向红色巨蟒，那红色巨蟒顿时如遭电击，浑身一抖，立时趴倒在地，向着大殿的角落游去。

“叽叽叽叽！”

一道黄影，来去如风，如闪电一般掠过大殿，站在了少年的肩头，手上捧着一个装满野果的竹篮，看起来滑稽无比。

那黄猴甫一站定，就是叽里咕噜一阵叫唤比划，直到那白狐狠狠瞪它一眼，方才闭嘴。

黄猴捻起一颗野果，讨好似的送到白狐嘴边，却不想那白狐嫌弃地伸出一只娇小的爪子，将野果拍落在地。

黄猴委屈地叫唤了几声，少年笑着摸了摸黄猴的头，伸出油花花的手来，捻起一颗野果送到白狐嘴边。

那白狐看着少年油光发亮的手，眼神摇曳，略一犹疑之后，却还是张嘴将野果叼了过去。

那黄猴见状，顿时不满地向着少年嘟囔了几声。

眼看着野鹿就要烤好，那红色巨蟒的口舌之欲，终于是战胜了心底的畏惧，自墙角处缓缓游向了篝火处，却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显得极为小心翼翼。

少年拿起手中的骨刀，正要“分赃”，大殿的穹顶，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一人三兽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火雨流星一般坠入了大殿之中，落地激起一大片尘土，震得整座大殿都在不住摇晃。

一人三兽，顿时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呆了，少年手拿骨刀，在空气中比划了半天，酝酿半天的声音才从喉咙里挤了出来：“神。。神仙？”

鬼谷子看着对面大眼瞪小眼的一人三兽，也是一阵愣神。咸阳一战，他受伤极重，嬴政虽然看起来极为凄惨，却还有十年时间奋力一搏，或有化茧成蝶，鱼跃龙门的机会。而他却是坏了根本，道伤之重，几不可逆，生命已经是走到了尽头。

他在弥留之际，来到越州，本是为了去无尽之海，去验证一桩五帝时代流传下来的大秘，却不想到了乘风镇的地界，道伤突然爆发，竟是连御气飞行都做不到，一头从云端栽了下来。

饶是他宝体无暇，神魂无垢，从这么高的空中摔下来，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之间缓不过神来。

不过他到底曾是这片天地之间，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转瞬之间，灵台已复一片清明，再看向不远处的一人三兽，心头不免感到一阵古怪。

这一人三兽，一人倒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族少年，但三兽却没有一个是凡物。

少年左肩的白狐，周身迷雾笼罩，隔绝天机，便是以他的眼力，都看不出根脚；少年左肩的黄猴，出身尘埃，便是山林中普普通通的野猴，却神采俊秀，通真达灵，几乎已达称妖唤精的地步，偏偏却又毫无神通在身；反倒是那头看起来慑人的红色巨蟒，虽是洪荒异种，却是初开灵智，在三兽之中灵性最低。

鬼谷子正欲开口相询，神识游走之间，却突然扫到后方的一座大殿，数百具白骨堆积在一起，隐约之间还有腐烂的道袍散落在地。鬼谷子再看向红色巨蟒那庞大的腰身，闪亮的蛇鳞，心中顿时勃然大怒。

他本是五帝时代的旧人，在他的那个时代，大妖择人而噬是再过平常不过的事情，眼看到如此情景，心中哪还会存疑？

鬼谷子怒喝一声：“孽畜！”抖手就是一道风刃照着巨蟒的腰身斩去。

红色巨蟒灵智已开，眼看到那闪烁着电光的巨大风刃，便知道一旦被那风刃斩中，莫说是这庞大的肉身，便是神魂亦要烟消云散，不由地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吼。

少年没有一丝犹豫，立时冲到巨蟒的身前，张开双臂，竟是想用柔弱的身躯去阻拦那巨大的风刃。

鬼谷子顿时大惊，心念一动，“缩地成一寸，咫尺天涯间”，已是一把将少年拉到身后，大袖一摆，便将那巨大的风刃震碎。

紧接着，一股暖流自少年的体内传入他的身体，而一旁的少年却是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不过转瞬的功夫，已是双眼翻白。

鬼谷子心念一动，一股微风笼罩在少年身周，将少年送出数丈之遥，飘散落地。

鬼谷子再看向少年，却是神色无比复杂。方才的那股暖流，少年懵懂无知，他却是洞若观火，知道的清清楚楚。

方才的短短一瞬，电光火石之间，他竟然是从少年身上偷得了十年寿元。少年懵懂，而他也绝非刻意。莫说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思，便是有，这种欺天之术，他也施展不出。

这一切，仿佛都是天定。

但他，却确确实实亏欠了少年。

并且，是还无可还！

少年落地站稳，脸色苍白地有些吓人，学着大人的模样，拱手道：“老神仙，您大人有大量，还请放过小红！”顿了一顿，环视整个大殿，这才指着烤架上的野鹿，“我请老神仙吃鹿肉！”

鬼谷子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却没有注意到，少年肩头的白色小狐，眼中寒光迸射，几乎凝出冰雪。

鬼谷子心中百折千回，千言万语闷在心中，沉默半晌，这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好”字。

少年顿时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老神仙请！”而后还不忘招呼身旁的红色巨蟒，“小红，你也过来！”

红色巨蟒闻言，蛇首上顿时出现人性化的表情，一脸便秘。一个是方才还要将它分尸而后快的大杀星，一个是眼神已经将自己千刀万剐的大姐头，莫说是烤鹿肉，便是龙肝凤髓，它又如何敢过来？

这真是让它怀疑蟒生，蛋疼的一天，如果它有蛋的话。

鬼谷子在篝火前坐定，接过少年片下的金黄鹿肉，开口道：“小家伙，你心地纯良，秉性质朴，不知世间险恶，这凶物杀孽甚重，你不该护它！”

红色巨蟒闻言，顿时脑袋一缩，趴在地上装死。

少年聪慧，却已是听懂了鬼谷子的意思：“老神仙说的是后殿的那些尸骨？”

鬼谷子点头，正要开口说教，就听得那少年又道：“那可不是小红杀的，听旁人说，那些尸骨在这里，只怕已经有二十年了！”

鬼谷子闻言，顿时恍然。

秦与六国百家之战，持续四十余年，战火烧至越州，算算也确是二十余年前的事。如此想来，殿中的那些尸骨，当是道家残余弟子，在二十多年前死于秦军之手。他还真的是错怪了那头红色巨蟒。

鬼谷子又接过少年递过来的几片鹿肉，沉默良久，这才开口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脸红道：“我是被小黄的娘养大的，没有名字，不过镇上的人都喊我小猴子。”

鬼谷子看着少年的羞涩模样，心中既感愧疚，又是心疼，同时却也心感欢喜，不由笑道：“老夫世俗的名字，姓王，名诩，你我有缘，若是小家伙你不嫌弃，不如便随老夫姓王，你我以后以爷孙相称。”

少年闻言，一口鹿肉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摆手。

鬼谷子笑道：“无妨，此事原也不可勉强！”

直到这时，少年才将口中的鹿肉吞下，脸色通红，有些犹豫道：“自然是愿意的，只不过，只不过，我，我，我不想姓王。”

鬼谷子哈哈笑道：“有意思的小家伙，你说说看，你想姓什么？”

道观的大殿中，突然兴起一阵微风，搅动起少年的青丝，少年伸出右手，迎向微风，仿佛是想将一缕清风抓在手里，少年的笑容灿烂无比，眼神澄净如水：“我想姓风！”

春风知我意，吹梦到越州。

鬼谷子看着眼前，如同神迹一般扬起的微风，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丝线，将自己与眼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一时之间，一老一少不由地都是痴了！

良久，两人才从这情绪中转醒，鬼谷子笑道：“小家伙，老夫便送你若愚二字，希望你今后可以大智若愚，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少年的眼神如同夜空中点亮的星辰：“风若愚？”

鬼谷子点头道：“风若愚！”

少年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突然又变得羞涩起来，脸色憋得通红，支吾道：“怎么写？”

鬼谷子并指为刀，在泥土上写下铁钩银划的“风若愚”三个字。

少年越看越欢喜，模仿着字体的样子，在泥土上同样写下“风若愚”三个字，却是写得歪歪扭扭，不像个样子。

少年的脸顿时又红了，右脚不安地在泥土地上反复踩踏，将字体抹平。

鬼谷子哈哈笑道：“无妨，多练几次，自然就会了！”顿了一顿，他又道，“小家伙，今后你我就以爷孙相称，你有什么心愿，便是射日摘星，移山填海，爷爷也为你做到！”

少年羞涩道：“什么事都可以吗？”

鬼谷子老脸一红，伸出三根指头：“这世间的事嘛，马马虎虎，还是有三件，是老夫做不到的！”

少年踢着脚上的草鞋，有些怯懦道：“我想读书！”

鬼谷子顿时愣住了：“读书？”

少年慌忙道：“若是不行，也不打紧的！”

鬼谷子叹气道：“若是四十年前，你去稷下学宫或是诸家圣地求学，倒也不错，只是如今嘛。。。”

“嘿嘿，这天下哪还有可读之书？”

少年闻言，顿时一头雾水。

鬼谷子笑道：“怎么？不明白？”

少年点了点头。

鬼谷子叹气道：“也罢，爷爷便带你走一遭！”

少年心思细腻，闻言，顿时有些不舍地看向红色巨蟒。

鬼谷子心知少年想法，看向红色巨蟒：“老夫传你一篇变化之术，一炷香的功夫，你无法控制形体大小，老夫便斩你神魂！”

红色巨蟒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鬼谷子以神识将变化神通的功法，印入巨蟒的脑内。生死攸关之下，那巨蟒的潜力果然被激发了出来，不过半烛香的功夫，那巨蟒便变化成一条巴掌大的小蛇，盘坐在少年的头顶之上。

黄猴见硕大无比的红色巨蟒变得只有自己胳膊大小，心情极度灿烂，顿时幸灾乐祸，捶胸顿足，捧腹大笑，却不想一不小心，从少年的肩头踩空，摔落在地。

红色巨蟒见状，原本愤懑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兴奋地在少年的头顶，跳起了舞蹈。

就在这时，一道幽冷的眼光突然在二兽的身上扫过。两兽看了一眼少年肩头上目光的主人，顿时噤如寒蝉，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少年的身上，再也不敢有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