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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顾长云向来乖巧和气,故而从没有人给过她难堪,或说过重话。何况她这次是抱着拳拳的好意,却遭到这样的嘲讽——我当自己是你的什么人?我倒情愿自己狠心一点,不然何必自讨苦吃,正是因为顾念从小到大的情谊,所以才直言相告啊!

一时之间又气又羞,还没有开口,胸口一阵酸涩,两股热流先朝着眼眶涌去。可既然已经开口了,该说的还是要说。

顾长云红着眼眶看向汤耀宗,极力控制着气得发抖的身体,声音颤抖地正色道:“设若这钱是你自己挣来的,要怎么花,谁也没资格干涉你,可这钱哪一文是你自己挣的呢?你这样穷花家里的钱,伯父伯母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她一搬出汤父汤母,那更是踩痛了汤耀宗另一根神经。先前还觉得她不是家里派来的耳报神,你看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当下烦躁与火气一起涌上头,从靠背椅子里坐直了身体,怒道:“你要和我家里打报告,那尽可以去!只是我再怎么花家里的钱,你又凭什么来干涉呢!真要说起来,你现在坐的汽车,不也是我花钱租来的吗!”

顾长云被他吼得愣在当场,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直直地坠了两滴下来。

车后座的空气沉寂了几秒,顾长云终于回过神来,却不再对汤耀宗说一句话,只冲着前头开车的司机喊道:“师傅,停车!停车!”

洋车一在路边停靠下来,几乎是同一时间,顾长云便打开车门下了车。在被汤耀宗嘲讽了那样一句后,她哪里还能坐他的车?她哪里还敢坐他的车!

她下车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就往前走,一面拿手捂着脸呜呜哭了两下。大概是被街上的冷风一吹,发烫的头脑眼睛都开始降温的缘故,哭过几声,倒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一些,再抬头一看,周围都是不大认识的景物。

自己中途下车,又一通乱走,竟走到了一处没来过的所在。

顾长云看到马路边上停着黄包车,但一想到回到家里还是要面对汤耀宗,便本能地不想回去。干脆在街上徘徊着闲晃起来,望见不远处有一家咖啡厅,不做考虑,抬脚便往那里走去。

一推开门,便有暖气迎面往身上扑来,咽一口咖啡,又有温暖的液体抚慰五脏肠胃。在这一片暖融融的氛围之中,人便不由得回想起从前温馨暖人的时光。谁能想得到呢?不过三四年工夫,就演变成现在这样。

三四年,放在漫漫的一生中,实在是太短的时光。由此可见,人的感情绝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长久,真要改变起来,是很容易的。

顾长云盯着桌上的红格子桌布兀自出神,恍惚间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竟是乔远堂站在自己眼前。他今天穿了一身纯黑色的呢子大衣,浓重的颜色直扎进眼里,配上蹙起的眉头,显得整个人更加冷冽了。

他大约正巧在咖啡厅办事,右手捧着一摞牛皮纸资料袋,眉心在自己抬头后松缓下来:“我叫了你好几声”随即又皱起,“怎么哭了?”

顾长云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才发现没有眼泪,只是干涩得刺痛。大概是哭过之后吹了风,眼眶脸颊发红,叫人一见就猜到流过眼泪。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复又垂下了头。

乔远堂却很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有西崽拿着菜单走到桌边,被他手心向外无声地遣走了。

可他坐下后也不说话,似乎是看出了她很失落,又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人似的,过了半晌才笨拙地开口道:“何必为了小人伤心呢?”

顾长云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才和他一起算过卦,今天就被看见哭鼻子,难怪他一来就说是“小人”了。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好歹有了一点说话的心情,瘪着唇小声道:“就算是小人,可人要伤心,是控制不住的啊。”

乔远堂又蹙了蹙眉,不以为然地剖析起来:“可这样的伤心大可不必。试想,若是你重视之人同样珍视你,何以会让你伤心?相反那些伤你心的人,但凡考虑到你的感受,也不会做出伤人心的事。可他还是做了,可见并不在乎你是何感想,想必同样不会在乎你此刻的伤心,那又何必呢?”

顾长云静静地听着,直觉这个人真是极端的理性,可世上哪儿有这样全然剔除情感的理性呢?再一想,又觉得道理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他说得不错。

顾长云像是受到了一点点拨,思忖片刻后,干脆虚心求教起来,道:“乔学长,我有一位朋友,从前性格温厚可亲,可来到北平至今却性情大变,不说学业完成得如何,已然有挥霍家财之嫌。”

在顾长云讷讷着开口叙述时,乔远堂便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请自己离开的。再次挥手招来店员点了一杯咖啡,摆出愿意与她长谈的姿态。

顾长云的神态颇受苦恼,倾诉不休:“我们我们两家从小往来密切,他父母待我也亲厚,如今知道他们的儿子有误入歧途的危险,在我看来,当然应该及时告知,以他们的力量及时止损才好。可这样一来,更坐实了我这个耳报神的身份,我那朋友,不知要怎么挖苦我了。”

说到最后,苦涩地一笑,话语间尽是沮丧的口吻。复又仰起脸来,眼含期许般问他:“如若是你,你怎么做呢?”

乔远堂冷不丁被她诉了衷肠,竟有些恍惚惊愕。想起初初认识时,她是安安静静不大好接近的样子,想不到稍稍熟悉后竟这样老实又轻信别人,什么心里话都敢倒出来和人商量。

又有几分后怕,还好是他先上赶着认识了她,不然岂非谁都有机会欺负她一下?

他默默听着,得益于姚伯言早前给到的消息,稍一对号入座,就知道她口中的“朋友”是何方神圣了。暗道,我此前就说他们不是一路人,所料果然不错。

但她所说种种,在乔远堂看来依然不能称之为苦恼,他没法感同身受,只好直抒己见道:“你的本意,无非想拯救那位朋友罢了,那当然要告诉他的父母,不论对他还是对长辈,都算尽了做朋友做小辈的义务。”

“至于你和那位朋友之间还是像我刚才所说,他如果明白事理,只会感念你的所为;如果因此仇视你,那就是全然入了歧途,这样的人,你还要同他相交吗?”他幽深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觑着她,问道,“还是你对他情谊深厚,格外怕他挖苦你呢?”

顾长云心慌地抬眸,正对上他看穿一切似的眼眸,只一瞬便怯怯地躲闪开。嗫嚅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好比手足亲人,当然不能说放下就放下”

乔远堂闻琴音而知雅意,看出了她对汤耀宗有些依赖心理,但要说是爱情,大概还够不上。

他无声地牵了牵唇角,语气徒然间松快了不少似的,开解道:“其实你何必将烦恼都揽到自己身上?大概你觉得自己是第一个察觉的人,所以责任最大?其实有没有你察觉,什么时候察觉,你那位朋友本身堕落的事,和你是毫无干系的。”

他对汤耀宗没甚好感,干脆用上了“堕落”一词。横竖对面的女子乖巧老实,不会反驳他话里的一两个偏激用词。

乔远堂被她注视着,甚至弯起了嘴角,笑道:“你们从小相识,想必家里的长辈是朋友,那还不简单吗?你只需告诉你的父母,长辈那里,自然有他们想法子转达;在你朋友那里,你也不算是耳报神,不必感到过意不去。”

顾长云光是看着他从容淡定的模样,便感到心中大定,在听到他建议的瞬间,已然决定照办了。只是过意不去,这是心理的因素,又不是人为可以控制

还没有想完,乔远堂的声音又飘下来:“你大概又要觉得控制不住,不如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一个书单,你把心思多花在看书做题上,也就没时间又是愧疚又是伤心的了。”

他的口吻淡淡的,说话的内容也是这样“不近人情”,竟叫人觉得匹配得很哩!顾长云莫名觉得好笑,也确实“扑哧”地笑了出来,要说起来,这简直算是她今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脸哩。

顾长云是和乔远堂喝完了咖啡再回家的,因为先前又哭又跑的消耗了不少体力,喝到一半时觉得肚子饿,还另叫了两份西点。

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多钟,客厅里没有点灯,黑擦擦的一片。她刚要往房间走,没成想二楼房间的大门突然打开,汤耀宗大概是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快步迎了下来。

走到眼前才发现他一改下午讽笑的神情,言笑晏晏地对她致歉道:“长云妹妹,下午我对你说了重话,很对不住。我最近脾气急躁得很,请你千万别同我计较。”说罢,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送,将她丢在车里的面霜纸袋子双手奉上。

顾长云和乔远堂谈了大半天,早就不气也不伤心了,接过纸袋,也给了汤耀宗一个笑脸,淡淡道:“不敢当,耀宗哥哥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两厢友好的一照面,总算把下午那场闹剧翻过一篇。

放在从前,被汤耀宗这样一哄,顾长云兴许就全部一笔勾销了。但有赖于和乔远堂的谈话,她现在心里明镜一般,不会生他的气,但该写的信还是要写。

回房后关门落锁,提笔重新写信。相比之下,告知汤耀宗的情况显然更为紧要,昨天那一封闲话家常的信件,自然也就搁置在旁,没能寄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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