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信件寄到苏州顾公馆的时候正是一周后的下午。顾太太自先生手里接过来信,看完了,竟半晌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呢喃着道:“你的猜测,全都说中了。”
顾严海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呷着咖啡,见太太一脸消沉复杂的神色,有意逗她高兴道:“看云云写信的口气,大概已经哭过一次,你也要学她再哭一场吗?”
顾太太抬起眼睫来小小瞪了他一下,把信纸往桌上一丢,忍不住烦恼似的又叹了一次:“耀宗并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再怎么样,我总不至于会哭,只是很感慨罢了。唉,我要怎么和汤太太透出口风呢?”
手指往桌上的信一指,道,“你瞧云云写的,‘若不告知汤伯父汤伯母,待其得知耀宗如此作为时,吾岂非有知情不报之罪过?\''只是当了他母亲的面,我有什么立场说耀宗的不是呢?”说罢,拿懊恼的神情将顾先生望着。
顾先生却不为所动似的,只管就着杯子轻抿,并不说话。片刻后,见顾太太还是幽怨地瞧着自己,绷不住笑了起来,将手里的咖啡杯递出去一些。
那是什么意思,顾太太还有不知道的吗?即刻心领神会地端着咖啡壶替他续上一杯,好笑似的抱怨道:“你就是当惯了大官,总要人端茶倒水的伺候你。快喝吧,我可是轻易不给别人倒茶的。”
顾严海再抿一口,心满意足地一笑,开始解惑:“小孩子家家为谈爱情闹亏空,是最不值得烦恼的,无非两件事罢了。第一,不要让他手里有钱;第二,不要让他和其他女孩子暧昧不清,累坏了别人的名声。”
他瞧着顾太太全神贯注的殷殷眼神,真觉得有意思,伸手在她下巴上拧了一拧,笑道:“正赶上汤先生汤太太晚上来家里做客,你只管把云云来信说汤耀宗谈了女友的事公布出去,汤太太有撮合的意思,客客气气回绝就是了。剩下钱的事,自然由我这个专家来谈。”
薄暮时分,汤家夫妇果然提了水果登门做客。有客人来,厨房当然备足了佳肴,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吃到半途,不知谁提了一句北京,汤太太就忍不住乐呵呵道:“如今有长云在北京陪着耀宗,我再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自从顾长云去到北京,并表示与汤耀宗会面后,汤太太简直将他俩的结合看做板上钉钉的事,但凡提到一丁点和他们相关的事,就不由得喜笑颜开。
但这一次顾太太却没有回以客气的一笑,而是略显惊异地道:“咦?耀宗近来没有给你来信吗?”
汤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汤先生无可奈何地笑道:“嗐!男孩子到底没有姑娘家心细,从不想着多给家里写信,一个月里有一封,那就不错啦!”
顾太太似乎面露犹豫,最终还是笑道:“那就不奇怪了,只是我们今天刚收到云云的家信,说耀宗近来在北平交了个女友,两个人很是要好。”话语间一派轻松俏皮,“耀宗大概想学现在年轻人的招数,对家里实行保密主义,但这是好事呀,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样一个惊天消息,直把汤先生汤太太砸懵了。
好半晌,汤先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话当真吗?”他虽然也喜欢顾长云,倒没有一定把她和儿子捆在一起的意思,故而听说儿子交了别的女友,只是很震惊罢了。
反倒是汤太太,满脸笑容霎时褪了大半,不大能接受似的一再求证:“就是啊,不要是小孩子家家闹着玩的吧?我不信,怎么长云也不来个信告诉我?嗐,我可真不大信。”
顾太太还是淡淡的笑模样,似乎除了替他们高兴,不带半点不平的情绪,道:“三个人都一块儿吃过饭了,还能有假的吗?想想耀宗都满二十岁了,正是谈爱情谈婚姻的年纪,若是谈得顺利,我可要向你们道恭喜了!”
连一向说话在精不在多的严先生也道:“是了,我当初就是二十二岁上下认识了晚瑜,如今这样社交公开的时代,男女之间的感情,确实要发生得更早一点。”说话间,面向汤先生举了举杯子,“老汤,我敬你一杯。”
等到最初的那一阵惊愕过去了,汤先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虚。
真要论起来,虽然谁也没有摆在明面上说过,但两家多多少少存着点想要结儿女亲家的意思,可如今自己儿子先闹出了个女友,那不是摆明了不守承诺么!亏得顾老板不发怒,反而还向我敬酒?那是真把我当作朋友哇!
何况顾老板经办着洋行,手上的人脉关系不可小觑,往后有的是请他帮忙的时候,哪儿有让人家敬我的道理!汤先生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惭愧,当下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一碰,连连说着“不敢当”。
汤太太见先生已然和人家碰杯了,自己再要反驳,就显得不给他面子。只好讷讷地将一箩筐的话咽回肚子里,等着饭后拉顾太太单独谈一谈。
用完晚饭,照例是坐下喝茶谈天的时间。男人们谈的大多是时政经济一类,汤先生时不时会询问米粮市场的情况,两位太太不感兴趣,于是就分开闲谈。约莫一个钟头后,客人告辞离开。
汤太太自从饭桌上知道了汤耀宗谈恋爱,脸色就没有明朗过,走出了顾宅的大门,还是隐隐的不虞。对身旁的汤先生坚决道:“不管耀宗谈了个什么人,我是绝不同意的!什么人能有长云好?不说温柔懂事又知根知底,就说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也就是赶巧了调任到苏州和咱们当了邻居,不然这辈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她说的这些,汤先生当然知道。他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敷衍着道:“那也是耀宗自己找的人,你说不同意,那就能奏效吗?”
汤太太也知道没那么容易,吐了口浊气,不甘心道:“我和顾太太一味地说合,她就只拿‘自由恋爱\''那套说辞搪塞我,还说什么再过一年正赶上耀宗毕业,指不定还能双喜临门——那是在给我软钉子碰呢。我不管,回去就给耀宗写信,让他和那女朋友分开!”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半天不见汤先生回应,再去看他,竟怔怔地在出神呢!当下搡了他一下,气道:“你怎么回事!我在说儿子的大事,你还心不在焉!”
汤先生被她吓了一跳,狠狠地瞅了她一眼,干脆也不隐瞒了,甩开她推搡的手道:“好不好分不分,那都是次要的!方才我托顾先生在银行替我转出一笔承包款,因为数额很大,需要急转,才知道家里的资金竟不够周转了!”
他眉头紧锁着,手心抵着手背不住地拍着,道:“我仔细算了近几个月的流水,才发现咱们每个月汇给耀宗的款子,一百两百不觉得什么,可一笔一笔加在一起,总额竟有七八百之多!”
汤太太被这个数字砸得眼前一黑,顿时没声了。她日常也管着家庭账目,自认汤家绝不算小门小户了,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花销,一个月也不用了八百块钱!当下叫道:“怎么这样多!”
汤先生也是凝着脸色,道:“还好顾先生帮忙,愿意暂借我一万块钱作周转金,好歹先把生意的款项补上了”
他沉默着思忖了片刻,随后也是一阵坚决,将一手握拳捶在另一手的手心道:“回去写信!给耀宗的汇款不能再任他予取予求了,得每月限定额度,他若要额外支取,就得寄回一张钱花去了何处的记账表,唉,还是顾老板这个主意好!”
汤太太把管一切家长里短,但资金运作等大钱,汤先生仍是家里说一不二的主心骨。又她也被汤耀宗这花钱如流水的架势吓了一跳,不再有任何异议,和先生先行回家去。
但与此同时,思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人家顾行长随随便便就可以摆平,一万块的天文数字也是说借就借,心里和顾家结亲的念头,也是愈发的坚定。
另一边,顾先生瞅着送完了客人慢慢踱回来的顾太太的脸色,奇道:“烦心事摆平了,怎么你瞧着还是不大高兴呢?”
顾太太没精打采地往他身边的沙发上一坐,将汤太太一通反对言论略讲了讲,又复述着:“她还说呢,说她心里只中意长云,耀宗是一时糊涂,等回过神来,就知道什么人都比不过长云好了,让长云千万别因此和他生出嫌隙。”
顾太太少见地冷哼了一声,不痛快道:“我实在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且不说耀宗谈的那个女友她没有见过,就持反对态度。她明知道是她儿子大谈着恋爱,话里话外还要云云念旧情等着他,我心里不舒服极了!”
顾先生淡淡道:“那是她痴心妄想,何必生气。”
顾太太却有些不安心,嗫嚅着:“我是担心云云,我觉得她是有些在意耀宗的你不也说了,瞧着她写信的口气,像是哭过了吗?”
顾严海拍拍太太的肩膀,无奈似的叹气道:“云云那个老实样儿,就是要哭一哭脑子才能清爽。她就是像你多,傻乎乎的又总念旧情,要是像我多一些,早该知道姓汤的小子不值得她流那几滴眼泪水了。”
这话乍一听,还真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损人了,要是放在平时,顾太太是一定要和先生“斗一斗”争口气的。然碍于他如今充当着“诸葛亮”的角色,“傻乎乎”的顾太太也就大度地不去计较,哼哼一声一笔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