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此情尚未期,何故惹君来(上)
一室袅袅茶香,两小儿女相对而坐,一人玉颜清姿,双目泛水,颇有些欣喜之态,一人手托着微红的脸颊,凝眸痴痴,不时与之应答上几句,浅笑开来。
舒城这地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偶遇着一人也并非那般容易,佳人在侧,顾胥星乐得有些无状,满面笑容笑得直像个傻子。
“又有数日不见,云姑娘安好否?”
他憨笑着,迎着她的痴目胸中激荡,思念如潮如涌,心中便有千万情话想说给她听,让她知晓分明。
“我往江南去了小半旬,无一日不念着你。”
云南含笑,羞意遮盖了脸上苍白,道:“安好的。只你去江南作甚,手上营生出了岔子么?”
“未是出什么岔子,过去家中酒酿营生仅在江北来往,眼下家父欲破了江南那处,这才携我一道去打点。”
说着见云棠杯中茶水缩减,他弃了探臂斟茶,反提了青花绣瓷壶行至她身侧,茶水渐满,他就着极近的座处坐下,耳根红透。也不怕她看透自己想亲近她的心思,心下一横,握了她搁在腿上的白皙玉手,眼珠子左右不定,胸腔如有小鹿在冲撞。
云棠挣了一下未挣得开来,又觉既有了情意,她再这样动作倒显得有些矫情,便也随了他,只一时觉着身子半热半温,手心冒出些薄汗,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那日两人却是借了夜色亲昵,如今青天白日,神色清晰,这般暧昧倒教人十分难为情,遂一向直接的眸子也耐不住躲闪起来,道:“让旁人看了去如何是好?”
“看去便看去”,顾胥星垂目瞧着两人相叠的手,得寸进尺般翻过她的手心,与之十指相扣,“好不容易得了你的青眼相看,晓得的人越多我越欢喜。”
双手交握,云棠才知他手心亦生了汗液,听他那般道,指头不禁一动,
“若是顾婶知晓了,怕不是又要关了你,她虽是待我不错,但我也瞧得出她心中媳妇另有人选。”
顾胥星微怔,移转身子正经的看着她,似落誓一般掷声道:
“母亲自有她的想法,我也有自个儿的主意,随心而为,钟情于你就是我此生一大乐事,若得幸娶了你家去,便是我此生一大幸事。你莫惧了我母亲,此下你要点了头,不出五日我便带了聘书上门求亲,你敢也不敢?”
言罢双目紧锁了她的身影,带了三分急切七分期待。
“你别冲动”,云棠受惊的回看着他,暗叹这异世的男女之情进展未免太快了些,短短时日就轻言许下一生。
他敢,她可不敢。遂糯声道:“我至今从未想过嫁你为妻……”
顾胥星脸色乍变,手下握紧了她的手,眼中透出受伤的意味来,“你不嫁我?为何?我会待你极好的。”
云棠手上吃痛,想拨开他手去,却不如愿,倒扯得伤口作疼,只能作罢。无声腹诽着当日桃花林内,那般易推倒的男子哪儿去了,他怕不是在悄悄练着身子。
一番挣扎没能挣开,反引得顾胥星大了胆子,另一手也探了过来握住她,她好笑之际启唇道:
“谈情、论嫁,总要有些个章程,你我相识日子尚短,怎可轻易就许了一生?”
顾胥星驳道:“两情相悦,谈何长短!旁的人从未谋面都纳娶了去,我们这般已然够许上几生几世。”
“幼稚!”云棠道:“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莫不是没听过?”
顾胥星心下一沉,手上力度松了去,弯唇划出苦涩一笑,“日久见人心……说到底,你不过是不信我。”
云棠瞧着他受伤的神色有些心疼,异世盲婚哑嫁的婚姻多了去,她心中自持着步步递进的感情观,对着这么个古人,言语解释起来自然十分吃力。
而他说的确实也没错,年轻儿女谈情说爱还可,若论及婚嫁,她确是不信他。
不信他能始终如一,待她好上一生一世;
亦不信嫁予了他,在瞧着就是大门户的宅子里,他能护她不受欺凌;
更不信她要是说出惟愿一夫一妻无二人,他能欣然接受并守着她一辈子……
一时,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又该如何解释……
适才还温情万分的相遇,变得尴尬又紧促。
雕花窗外雨势入微,渐闻街上人声交响,申时近末,迈向酉时。
云棠与他对望一眼,承受不住其眼中的失落、受伤,从他温热厚实的掌中抽出手来,轻言道:“我出来许久,得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他说话,下了楼出了茶坊。雨后寒湿的风有些凉骨,冻得伤口也没了痛意,只是阵阵发麻,她搓着臂膀不禁打了个喷嚏。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逼近,忽然一暖,她侧目一看,身子却被覆上一件似上等质地的乌黑披风。
看向来人,她微微一笑就要将披风取下,肩头忽然一重,听他道:
“好好披着,莫受了凉。”
他手指在披风绳结上翻飞,她也不说话,须臾他揉了下她的脑袋,似无奈又宠溺道:
“眼下你不嫁就不嫁吧,刚才不过是表了我的心意,让你别惧了我母亲,一时说出提亲的事儿,未想太急切了些。只你也别想旁的去,这一辈子我便与你耗上了,有朝一日定教你安了心的嫁给我。”
视线所及是他胸前薄花色儿的交襟衫子,上面琳了几滴雨水,沉着的色像是零星点缀的暗色珠子。她定定瞧着那处,闻着他的声儿将披风虚虚捏着,展颜一笑,“好啊。”
顾胥星闻言,挑着的心终是定了下来,“雨后湿滑,你一个人我实是不放心,你上工的庄子在城郊何处?我送你罢。”
“不用。”
云棠急道,为访亲近之人担心,她到水宅做差一事并未如实告知,只说是在城郊一处庄子上做工,此时穿了帮去那还得了,见他神色霎时黯下,又补道:
“我还有旁事要做,与你一道定然分心,到时候贪了与你相处的时光误了事去,管事的不定怎么责骂我呢?”
“如此就作罢吧。”顾胥星失望道,也不强求,“那披风你且带着,路上小心些。”
云棠点头,依依不舍的别了他假意往城外走去,行到某处回头瞧着已不见他人影,才穿了巷子向水宅回转。
她自以为兜转的甚好,却不知在她身影没入水宅大门后,一路尾随保护的顾胥星方立在不远处,看着那门第牌子疑惑起来。
水宅?她到这处作甚?
原想着她应是临时到水宅办事,不时便会出来,到时再护她一路,不想等了许久。他诧异的看着府中出入的婢子,着装打扮俱是和云棠今日一般,恐她就在此间做差,只为何要遮遮掩掩,竟连她爹娘也哄骗了去?
百思不得其解,他遂定了心意,回去且向母亲问上一问,这舒城几处名门世家都是她和父亲在走动,想必水宅他们也是清楚的。
这般虑着,他又原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离去,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顾家院子
顾母理着手中账簿,眼光不时瞧着一侧的顾胥星,这小儿自饭后便追了她来,也不知是为何。她笑道:
“水宅?你父亲不是叫你管着江南的事宜,你怎问起水宅来了?”
“早就听闻水宅是舒城第一大家,落在此处怎能不知晓一二,今儿突然来了兴趣,寻母亲聊聊。”
顾胥星自下人手中接过燕窝,恭敬的奉于顾母跟前。顾母轻轻搅动道:
“这水宅倒确是担得起舒城第一大家的名儿,其祖上五代皆是经商出身,辈辈相传,比我们这半路凭着恩旨出来的酒酿商户厉害得去了,是以初到此地我便递了拜帖,见着那水家老太太实是个精明的人物,就连你父亲那骄傲的性子,都劝着我与其和善,莫生事端。”
“怎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起来,”顾胥星有些傲然道,“想我们爵位在身,还怕他们商贾不成?”
顾母慈笑,“你呀,就莫记着我们那挂着名儿的爵位,如今形势你也不是不清楚,上面那位可是千防万防着,就怕我们碍了他去。你恐不知这水宅已故的老爷子,也曾得过上面那位的金口,官爵赏了下来,奈何人家看得通透,伴君如伴虎,拒了官爵,还是老实回了舒城经商来了。”
顾胥星讶然,想自家的爵位那可是刀马上拼出来的,水家又是凭着什么得的赏识,“母亲你且说仔细些,到底出了何事,为何水家一商贾世家能得那样的恩赏?”
“此事我也不甚清楚”顾母道,忆起顾父有意无意的说起过的话,“记得似与关西之乱有关。”
“母亲所指可是举军讨伐妖妃一事?”顾胥星疑道,他尤记得当时圣人驾崩,传位之后妖妃祸言天下,扰乱朝堂,后才有了关西之乱,举军讨伐一事。
“正是”,一碗燕窝见半,顾母思及近来身段失了苗条,也不再多食,“当日讨伐妖妃便是你父亲领的兵马,此下斟酌,若那时他并未受命,许我们还坐拥着封地,哪儿会这般奔波。”
眼见着话题就要扯远了去,顾胥星神思一转,问道:“不知母亲可知水家当家人品性如何,待下人可优厚?”
顾母闻言心下疑惑,“你怎会有此一问?”
顾胥星神色有些不自然,只拉了顾母的手道:“今日见着水宅出入的仆人穿着俱是齐整体面,遂猜想上头的主子怕是不错的。”
顾母道:“据我所知水家甚是宽待下人,水老太太膝下的三子,水大少爷和水二少爷也是好脾性的,对仆人也多有关照,只那水三少传言很是荒唐。”
“三子?”
顾胥星略去顾母最后一句话,听着水宅竟有三位公子,心下顿时有些不踏实。云棠既在里间做事,少不得要和这些富家公子见着,就她那般俏皮惹人的模样,如若他们对她起了心思,又或是那些公子们貌比潘安,气度不凡,她心思单纯,动了情去……那他……
停!停!停!
他打住了脑子里的思绪,不敢再往下想,甚有些不乐的问道:“母亲,那三位少爷的相貌品性比之于我如何?”
顾母闻言好笑的看着他,惊讶于自家小儿向来不屑与他人作比,如今竟与水家人较起高低来,温言慰道:“我儿人中之龙,才能兼备,他们自是比不上的。”
听自家母亲这般夸赞,顾胥星情绪稍安,可心中仍觉得不是滋味,再与顾母聊上几句,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归了房。
是夜,榻上辗转反侧,心烦意乱。云棠的有意隐瞒总让他放心不下,想到她日日可见着那些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就有些等不及她归假,想径自去水宅寻她说个明白。
又念及她既有意隐瞒,若自己冒然问去,只怕会惹了她不快,好不容易才得来她的好感,万一就此消失,到时他连哭的地儿都找不到。
如是,他各种胡思乱想,度量许久仍没个定向,直至五更天才朦胧睡去。
再说云棠这边,她自外间归了水宅,才进大门便见着众人瞧她的眼神儿多有不对,推开脂腻色香的大门乍觉气氛凝重,凭空有些悚然。往里走了几步,竟见地上举着荆条跪了一人,她快了脚步行至那人旁侧,低声问道:
“东子哥,你咋跪着了?惹着少爷了?”
东子两眼汪汪,瞅着她好不委屈道:“还不是因着你,也不知你何时在少爷跟前那般金贵了,我连使唤使唤都不行。”
云棠诧然,未及细想,房内之人似听着外间响动,此时已来到门处,冷面霜眉,瞧着她寒声道:
“还不滚进来!”
不想一日未见,水穎峥又无故发起怒来,云棠浑身一颤,被这一声吼得骨战毛竖,他那眼神……可真真是夹着冰丝儿的!
她连忙走了几步近到他跟前,随他进了屋,在腹中暗暗给自己鼓着气,就是为着那500两黄金,也要在这脂腻色香内再忍上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