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小离,小离?”
苏离恍然回神,正对上苏坎关切的脸。
他们坐在五重天的赤云殿顶,褐石朱亭,飞乌踏火,激荡檐下风铃,合着水神的笑意,醺醺醉人。
石桌上是未完的画,苏坎握着笔,指尖还沾了墨迹,画中人红衣灼灼,看不清模样。
“小离,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我走神了,哥哥方才说了什么?”
苏坎无奈,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画作,后倚向长榻,叹道:“我说,我家小离这么好看,可惜我不通水墨,画不出吾弟半分风采。”
苏离再次失神。
画中人容颜推开了雾气,逐渐清晰。
苏坎从来没夸过他好看,也从未为他执笔。
“哥…为何不去画灵君?”
“怎么?”
他抬头,正撞入一双粼粼的眸,波光缱绻,似要将他卷进去。
“我难道不能画吾弟吗?”
“当然…”
“从今往后,我只画小离,可好?”水神起身,凑上前揉他的发,声音是苏离记忆中没有过的宠溺,他说的那样认真,多情眸中只映着他。
苏离几乎无法动弹。
不可自制的,脑中一闪而过灵凰的脸,那一瞬怜悯,得意,嘲讽,来的毫不留情。
“啪!”
手猛地被打开,水神莫名看着他。
“你已经很久没摸过我了,从小时候,我知道你会痛苦之后。”
“小离,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他还想迎过来抚他的肩,却又被躲开。“小离?”
苏离起身,大步走下朱亭,三足乌在飞檐驻足眺望。
他被扯住,不可置信的低头,红线自袖中牵引,苏坎在亭中,一手抬起,广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红色刺目。
那是他们曾经密不可分的证明。
苏坎的神情带着失落与不解,他的心也随之揪起。
“哥…”
“小离不愿同我亲近吗?”
流鸦止息,四下静谧,苏离听到自己满腹委屈,叫嚣冲撞,要冲破胸口,冲出咽喉,甚至要溢出眼眸。
“是你不愿亲近我!是你一直把我当孩子,是你一直看着别人!看着天下苍生,看着…灵凰,我只是你血缘的兄弟,你的战友,你的同僚,我是你完美命途的一部分,顺从你的意愿,不能违背,不能肆意亲近,也不能任意逃离!你究竟!你究竟…”他情绪由激动变为无力,最后声线渐低,双目发红。
半晌无言。
“你想要什么?”
蓝衣的神明走下亭子,走向他,认真注视他,“小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他轻拥住他,抚摸他的背。
他趴在他肩头,眼泪模糊视线。
却没有落下来。
“安心睡吧苏离,你的好哥哥忙着给天帝卖命,没空管你。”
他该感谢灵凰,给了他一场荒唐美梦。
他抱紧了怀中人。
“你不是我哥。”
连那浅薄的香气都如出一辙。
“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会靠近我。但他在外面,我得回去。”
他该感谢灵凰,这是他做过最美的梦,花开荒野,天地人间,可惜花开的太美,他一眼看穿,所以不知是该笑着梦完,还是哭着醒来。
他最后看着他,满目温柔的蓝色神明,红绳唯一,只缠绕彼此。
他抬手,烈火冲天。
他亲手焚毁了美梦。
再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五重天的天主寝殿,撑起身体时,水滴落在衣襟中,杀死至亲的余悸还徘徊心口,他摸了摸脸,一片湿润。
侧目,蓝衣身影背身而立,墨发如缎,仙骨挺拔,他和他不一样,苏坎从不缺仰慕者。
“哥?”
水神顿了一下,并未转身。“你醒了?”他开口,声线喑哑。
“我…怎么会在这?”记忆复苏,灵凰最后的笑颜狂妄占据脑海,他翻身愈下床,又被眩晕感拉扯,摁着眉骨坐回去。“灵凰…灵凰现在何处?”
“你吸了过量凤凰花,这段时间好好养着吧。其他事,莫要问。”
“她同恶龙勾结,叛天了是吗”
“……”
“那个凤凰还活着吗?”
“他也陷入了梦里,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哥你看清了吗!灵凰就是个疯子,”他缓了缓,起身拉住苏坎的衣袖,让他面向自己,又在看到他面目的那刻噤了声。
他的兄长,面色惨淡,眼下乌青,嘴唇也毫无血色,一双眸黯淡望着别处,连余光都不愿予他。
长久的沉默。
是为了灵凰,还是为了自己?
苏离无法确认,甚至不敢发问。
“今后行事莫要莽撞,以自己优先。”苏坎不动声色拂开他,“一介天主,要有背负子民的觉悟,你的命不是自己的,是天帝的,也是苍生的。”
“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多想,好生休息。”
他说这话时终于转向苏离,倦容露出一丝笑意,后大步出了门。
苏离颓然坐回床榻。
天帝让他守三重天他没有完成,还入了灵凰的激将法,险些搭上自己。
又没有给苏坎帮上忙,反而添了麻烦。
真是没用。
他燥怒狠拍了下榻侧的围栏,沉重叹声。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华贵的白衣仙子走进来,两名侍女将一个小巧的青色坛子递给她,停在门槛外。
苏离忙起身迎接,“月姐姐怎么来了?”
“本是带了些固元丹给小坎,来时刚好遇到他,说你醒了,便来拿给你了。”
提到苏坎,他难掩眸中失落微微垂下头。“多谢月姐姐好意,苏离给天界添麻烦了。”
胧月微微一愣,不禁掩唇笑起来,年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又像孩子一样在犯傻了。
“是啊,你可是给小坎添麻烦了,自你昏迷不醒,他就一直守在这,甚至把八重天扔给了太白和妾身,明明和火域相克,也没有离开半步。”
“那灵凰…”
“陛下已命龙族缉杀龙二子,也对三界传了口谕,捉拿小凰。”
“我去将灵凰带回来!”
胧月叫住急吼吼的火神,无奈道:“你能醒来已是万幸,好生休养,莫让苏坎再担心了。”
他想到苏坎疲惫的模样,有些失神:“哥会担心我吗?对哥来说,我是不是…”
“傻瓜,妾身来时见了他,他可是全然一副开心的样子,你醒来了,他才松口气。”
他就近坐了下来,似乎忘了胧月还在面前,如释重负的搓揉脸和发,有倏地起身,匆匆拽了衣物往身上套。
“我得去找哥,去帮他处理烂摊子,去认错!”
“你若真想帮他,先把五重天的事情处理好吧,小坎也会高兴的。”
“对,对,”他认可的点头,“处理完再去找哥,”他几乎是蹦着穿好了鞋,“那我去了月姐姐,改日再拜访姐姐!”
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渐远,她敛了笑意,想到方才见了苏坎的情景。
蓝衣的神明看起来憔悴阴翳,对她说:“我去把灵凰带回来。”
即便苏离现在去找他的兄长,也只会扑个空。
但要她如何开口,告诉这个天真的男孩,他的哥哥看着职责和大局,不可能只为他一人守候。
老龙王真的向睚眦发了兵,却没派出任何人领兵,只让囚牛赴战场督导。
督导:坐着监督指挥。
睚眦在军营中百无聊赖坐在饕餮肩头,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对霸下紧锣密鼓的操练妖兵熟视无睹。
他们都清楚,老龙王在糊弄天帝。
饕餮大嚼着饭菜佳肴,侍从在一旁端着酒坛。
这是睚眦受轩辕云诀通缉的一月后首次来到军营。
今天也是被霸下强行拉来的。
霸下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如果不是灵凰开始了不规律的暴睡,一连几天见不到人,睚眦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无上宫半步。
他恶名远扬的二哥好像得了什么怪病。
见不到那个神仙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生无可恋。
他本想着睚眦抢回来的起码是个女人,壮大血脉的事算是有了着落,虽说是传言毁天灭地的混血子,但反过来想,得到一个天下第一混世魔王,对他们这群恶龙来说怎么都不亏吧。
甚至还很有面子。
但是一个月了,三十个日夜,别说孩子了,睚眦连人家寝殿都没进去过,终日送珍献宝,把人珠光宝气的供着,这哪是抢了个女人,这是请了尊佛!
“倒酒倒酒!”
霸下青筋暴起,指挥的旗杆咔嚓断在手里,惊得饕餮咬了舌头。
偏偏睚眦看着天,饮着小酒,视而不见。
饕餮吞了口肉压惊,试图缓和道:“老八,累了吧,要不坐下歇会?”
霸下不理会,手中断旗直投向睚眦。
后者歪头躲开,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
“想打架吗?”他挑眉。
“哥,你清醒一点,我们在打仗!大哥就在对面,你不去揍他一顿吗!”
饕餮:“…”
睚眦淡淡望了一眼远方,答得斩钉截铁:“不去。”
霸下忿忿,撂了摊子,骂骂咧咧走向营帐。
囚牛就在此时,落在了他们的临时阵地上,月白的衣袍飞舞,木制古琴稳抱于怀,长发顺垂脑后,像一个天神。
“还打算继续胡闹到什么时候?”
他自幼不苟言笑,现在更是恨铁不成钢的苛责,是睚眦最厌的道貌岸然。
霸下驻足,饕餮咽下口中残食,冲囚牛咧开个笑,猩红的肉横飞唇齿间。
“放了那神仙回去,兴许天帝开恩,能免去龙族纷争。”
那张脸分明长的道骨仙风,怎么就安在了这么个腐朽古板的顽固身上。
“你到底要父王为难到什么地步?”
“啧,”睚眦不耐烦掏了掏耳朵,“老头子年轻时候疯过了,玩够了,现在倒开始管我了。”他翻跳至囚牛面前,恶劣挑衅:“回去告诉他,让他玩他的女人,喝他的酒,我睚眦早已与龙族无关,莫要多管闲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睚眦脸上。
“二哥!”饕餮本还得意的笑容兀地凝固,面目狰狞地挥拳而来。
“老七。”
睚眦在拳头即将砸向囚牛时抬手抵住了饕餮的肩,阻止了他。
饕餮心不甘情不愿,乖乖收手,恶狠狠瞪着囚牛。
睚眦甩了甩被撞痛的手腕,脸上的掌印清晰泛红。
囚牛皱了皱眉。
这样的睚眦让他想到儿时,那时睚眦还不似如今的张牙舞爪,祖龙东征西战,将哭声洪亮的婴儿交给了他。
此后经年,睚眦咧着虎牙会说的第一句话,
是哥哥。
同样年幼的囚牛,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弟弟,他必须要保护的人。
可是,年岁无情,已经过了太久。
“和事佬做完了就回去,”
回不去了。
“睚眦早已不是龙王的儿子,也不是你的兄弟。”
他这张嘴,为何总是口出恶言?
“别再摆出兄长的样子。”
他咧着虎牙,利齿寒光俱现。
“自以为是。”
呼啸的风掠过耳畔,睚眦离开了。
霸下轻笑出声。
博弈的结局,不过是死了的了局,输了的人,囚牛踏入过无数棋局,一眼望穿始终,却始终无法终于开始,始于终止。
他还做着白日大梦,燕已归去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