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仙君,仙君饶命!小女来天界只因天后娘娘吩咐,未私窃任何宝物!”
太白抬手,示意两名天侍放开女妖。
此地乃天牢,七重天幽禁之地,九重天唯一的灰色。
来时便有天狗飞近,流着涎水嗅闻她的身体,被天侍驱赶后复龇牙发出低吼。
天雷浩劫,不断劈在无数浮于半空的巨石上,锁链震颤,她看不见全貌,却能听见轰响中夹杂着的微不可闻的哀鸣。
白衣仙人同此地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她,不急不慢拈杯饮了口茶,道:“污蔑天后娘娘你可知何罪啊?”
“小女不敢!”她惶惶趴跪辩解,冷汗已经顺额头滑下了脸颊。
“玉妖紫檀,”他摩挲大拇指戴着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的语调暗含杀机,“先是勾引仙兽,后又勾引恶龙,现今还敢蛊惑天后,你的小身板能塞下你滔天的胆子吗?”
她被说中了罪状,一时难以反驳,伏地的指尖微微发颤。
一阵可怖的沉默后,她想说些什么,谁知抬头正迎上仙人俯身放大的笑面,弯弯眼眸深不见底。
她倒吸一口冷气,克制自己不至失态惊出声。
传闻中宽和近人的七重天天主,天帝最得意的掌中棋子,喜怒不可测,诡谲如妖邪。
“想赎罪吗?”
她难以自控的点头,看着他两指探入衣襟,取出一个玲珑的紫色瓷瓶。
“这叫姻缘蛊,用则容颜老,魂灵颓,损不可逆。”他半跪下来,将蛊放入她手中,“想办法破坏灵君和龙二子的结亲宴,你能做到吧?”
“啪嗒……”
精巧的合卺杯滚落地毯发出闷响。
主位身着红色喜服的人捂着心口剧烈干呕起来。
众宾客戛然无措,龙四子满目不可置信。
白衣青年有些遗憾的叹口气。
美人口鼻涌出的鲜血将喜服袖摆染得深红。
“灵凰!”
睚眦接住她摇晃的身躯。
阴山慕捡起滚远的酒杯,放在鼻尖轻嗅后,狐面隐匿的双目阴恻看向惊愕僵立的囚牛,启唇道:“是蛊。”
姻缘蛊,服用后作用于结缘者,使之色衰灵颓,损不可逆。
嘲风张着嘴说不出话,这蛊本是灵凰要喝的,睚眦抢了是意外,而今作用于灵凰,难道一开始有人要害睚眦?天人……还是蛊族?可那是他亲自带来的酒,亲自看人装壶上的桌,何时被动了手脚?
“怎会……?”蒲牢余颤未消,冷不丁手臂一紧,他侧目,正对上狻猊阴沉的面色。
龙五子的手几乎化作利爪陷入他的小臂,一对透亮的黑瞳立起,向来冷淡的声线混杂了粗粝的怒气:
“你知道什么?”
这一下引来了所有龙子的目光。
嘲风冲去阻止道:“狻猊莫要冲动,下毒害灵君对四弟有什么好处?”
饕餮:“这废物能做什么!”
螭吻本蜷在囚牛身边补眠,在蒲牢惊叫时便醒了过来,眼睁睁看着睚眦失态将灵凰护在怀中,看着囚牛眉头愈发紧蹙,看着说一不二维护蒲牢的狴犴无动于衷……兄弟欢聚的美梦一息之际分崩离析。
可此刻更让他惊惧的,是越过睚眦宽阔背影那束流散的青丝,逐渐被苍白铺陈。
狻猊不理会嘲风劝阻,揪着快快要哭出来的龙四子,青筋遍布他漂亮的手和臂,利齿也已暴露唇瓣外,“你都知道什么!”
“我……我……”
僵持间有人欲拂袖离席,方走至门槛,黑色的流星锤便砸在脚边,将带头者的衣摆钉进了地面,龙八子微抬下巴扫来一眼,目中威胁昭然若揭。
“四弟,你当真知道什么告诉我们,若受人胁迫,兄弟们替你出气啊!”
蒲牢深吸一口气,几度张口欲言,后竟落下泪来,哽咽道:“对不起……”
狻猊松了力道。
“是我做的……她只说这是毒,我不知道……我绝对没想害二哥,只是灵君而已……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对不起爹爹,对不起龙族……”
狴犴听他认罪,睁大了双眼看过来。
“谁给的毒?又是为何啊四弟!”
“若非,若非灵君引诱二哥,也许一切都不会……”
他没能说下去,血从他口腔溅出,打在嘲风面上,连同被大力撞开的狻猊,二人一道跌坐在地。
囚牛伸长了手没抓住睚眦的喜服。
螭吻的尖叫姗姗来迟。
狴犴滞呆原地,蒲牢不知为何勾出一个笑来,血泪混合甚是惨烈,他对他摇摇头。
他的胸腔宛作赤色喷泉,
他倒下去。
睚眦抽出手,红彤彤的心脏在掌中残喘,一如虐杀者愤然无望的双目。
“老四!”
囚牛只来得及接住垂死的龙四子,悲惧懊恼吞噬所有,他快要窒息了,却无路可逃。
“对……不起……二哥……”
力量自体内流失,拉扯伤口蒸腾巨痛,他从未想过会早早迎来死亡。
起码绝对不是今日,兄弟和睦,欢聚一堂。
如同梦一样。
他亲手毁了美梦,早知便不该接这该死的蛊。
也不会被狴犴偷去。
“结……束……”
结束吧,误会也好,争斗也好,如果他的命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他天真闭上双眼,陷入永眠。
红心落地,也不过一摊烂肉。
“……老三,关门送客。”
嘲风抿唇,然还未等他作出反应,睚眦的身影便闪现眼前。
龙二子戾气冲天杀意腾腾,两颗瞳仁却没有焦距,他抓住嘲风,将他扑压向金丝楠木的顶梁,撞得高柱裂纹震颤,宾客瑟瑟,他张嘴咬入他的肩颈,俨然一个失智的疯子。
“二哥?!”
“嘲风!”狻猊忙上前拉扯,无奈抵不过睚眦蛮力,所幸下一秒霸下也冲来帮忙。
见无人堵门,众人赶忙撤离,桌食散落,叮当喧闹。
“二哥清醒一点啊!该死的,”霸下加入也难以分开二人,他转头,看着还傻不愣登的饕餮,怒道:“来帮忙啊!”
饕餮如梦初醒,赶来抱着睚眦向后扯。
“疼疼疼!!”嘲风惨叫。
狻猊踹了饕餮一脚,吼道:“停下没脑子的!”
“睚眦!”
声震大殿,几人闻声抬头,只见狴犴双臂已化龙爪,龙角也自额前狰狞而出,他握着长剑,自上而下,直劈睚眦头颅。
众人堪堪躲避,龙二子终于松开嘴,利剑毫不留情挥下,斩落他一缕碎发。
狴犴踏着柱身借力毫不留情再次砍去。
“敢打二哥,老子吃了你!”不等睚眦回击,饕餮暴起,却被狻猊逮着间隙跃上肩踹开相柳,薅住了头发。
“老五!”嘲风捂着流血的肩看几人混斗,求助望向囚牛,可龙子之首抱着兄弟尸体,看向睚眦的双目也满溢杀机。他无可奈何,只得同霸下道:“老八,现在主要是拦住二哥,你有好办法吗?”
“……除非灵君无碍。”
灵君自中毒便已没了动静。
“啧!也不知道是什么蛊,有没有解药!”
“不行了……”螭吻在几步外颤声,“灵君的仙力在快速流失,头发也白了,皱纹横生,简直像怀了龙子一样,我如何唤她也没有回应……”
“老四从哪得来的这玩意!”
“何处都与蛊族脱不了干系,干!当初就该屠光他们!”
片刻狻猊狴犴落了下风,嘲风急道:“先稳住他们,你去帮老六,我帮老五,九弟顾好自己!”
青年方至殿外匕首便抵了后腰,他无奈叹口气,顺从由人按着肩膀远离混乱的宾客,至一处僻静院角。
“你觉得区区一把匕首,能威胁小仙?”
他抄手侧身,不屑回望。
“解药呢。”
持刀的是已经断尾拔羽的凤凰,神息奄奄,黑黢黢的兜帽下瞳仁晦涩,透出偏执无常,乍现似妖。
“你的痴心小仙十分感佩,可惜灵君根本不在乎吧。”
“少废话,解药呢!”
太白袖中手指弹动,一股无形的神息割裂虚空直逼凤执,他翻身后撤,挥舞匕首利落抵挡,却也拉开了二人距离。
“你说这药绝不会伤害灵君,我才帮那蠢龙掩人耳目!”
“事发突然,天意如此,小仙既非先知,怎可预料啊。”
“你!陛下要杀恶龙,但没说要伤害灵君!若灵君出事,陛下定不会饶恕你!”
太白好笑的看着他,眸中讥讽如当头冷水无情泼下,凤执突然明白了什么,匕首寒光,清晰映照他的恍然和失措。
“姻缘蛊的解药,乃食者之命。”
总归要死一个。
“灵君若对天界忠心,自然不会死。”
灵凰不会让睚眦死。
即便灵凰食了蛊,也会与蛊同归让睚眦活。
他穷极所有,拼命逃离美梦醒来,拔羽进献天后做一枚暗子,甚至不惜看她食蛊,只是想让她活着。
而今依她所愿生子她会死,破局逼她回天界也死生难测。
他只是想让她活下去。
他如此无用。
见他面如死灰,太白也不再逗留,转身迈步时脚踝忽有异物缠绕,他低头,竟是一干藤。
他顺着藤蔓不悦看向凤执,见后者抬手,隐匿于血管埋头吮吸的枯藤渐渐回春,抽出枝芽。
花苞攀着白靴探头,似亡者拖曳蛛丝作稻草,刹那后冲他狰狞怒放。
阴山慕握着灵凰干瘪的手腕屏息查探,脉象微弱缓慢,但并非休止之势。
美丽的新娘变成了皱巴巴的老妪,喜服空空荡荡罩着她,看上去滑稽诡异,睚眦却平白神息翻涌,比往日更加凶猛难敌,这蛊当真恶毒,仅是吸食力量还不够,还要连带每一寸魂肉,誓要让结缘者油尽灯枯。
看着殿内的混乱,他不由咬了咬后槽牙,恶毒的哪里是蛊,分明是布局的人。
龙四子身死,矛盾激化,龙族内战即定,不可挽回。
联合龙族这条路算是行不通了。
这么多年,终归是轩辕云诀棋高一筹,他无话可说。
脉象停了两秒,兀地跳起来,灵凰眉心紧蹙,梗着脖子呕出一尾红鱼。
银丝落墨,失水的皮肤迅速回弹饱满,干枯的眸下花重新绽开,她圆睁着双眼,神息自其中盛放,泪泉也自其中滚落。
红鱼安静躺在她脸侧。
阴山慕收回手。
逐渐传进耳膜的是龙子们嘈杂的争斗。
理智艰难回笼后她微微转头,对上滚圆的鱼目,连同晦暗无光的红鳞,都不能再映出她的身影。
它本是条漂亮的小鱼,在云湖里,展着透色的翅朝她飞来,如少女舞动心爱的裙摆,掀起一阵小小的风。
后来离开二重天,她以身体为容器带它四海云游,胡吃海喝,痛饮佳酿时还能感受到它他在腹腔摆尾抗议,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害她打嗝。
她撑了撑身,又软下去。
她看到阴山慕,想露出笑面,却扯不动唇角。
“老师,说来可笑,我本就是为了要它的命,才引了它出来。”
用它的命缓解帝契的诅咒,换自己苟延残喘。
兔死狐悲。
“原来,我同轩辕云诀别无二致。”
狐狸轻抚她的额头,柔声道:“后悔吗?”
她不加思索地摇头,春雨戚戚的瞳仁下一秒黑云携风,卷着滔天的狠绝,“怎可后悔。”
“蒲牢死了,他承认自己下了蛊,睚眦杀了他。”
她惊了惊,挣扎欲起时被他按住。
“如今奈何殉了你,世间没有能保你的法子了。”
“……我从未奢求长生。”
她摘下沉重的头冠,面对倾颓的局势依然身影无畏,他们谁都等不起了,他却还是多此一问,即便早已明知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