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剑惊风雨
宣熙八年,腊月冬,江南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飘落得细碎,是无声的软语,与陵州城池正呢喃白头,悄绽的红梅且是雪白天地间的一粒红尘。
宵仙阁中,玉潋卿立于长廊之下,凛冽的寒风过往,将他衣摆起落、青丝而扬,似欲归原的白鹤、若挥笔的流水墨痕,犹面容吹了几分苍白,镌着他眉目的清冷。
此间庭院的池水已结薄冰,池鱼不知去处,萋萋草木已作凋零,荒芜入他心底哀戚。他竟不知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已至陵州三年之秋,窗间过马,白云苍狗。
且无意间总能念起那年的武陵春,他牵上了春日下的那双手、登上了那一叶扁舟,是月色的照离,从此隔绝了他与雪鸣山的过往。
他已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逃来了雪鸣山,亦不知当初救下自己的人是谁。失去的记忆若泽薮之鱼,只当见了眼前蝶来,心似有灵犀。却这“灵犀”一动,臂腕上的蛊毒便随之发作,连同疼痛一齐袭来,若连环相扣的绳结,缠绕于千丝万缕的发间牵扯起头皮麻木。
即便深重如此,他仍是期待飞虫遍及天地的春夏,为能够抹煞玉山泽为他所构筑的记忆,历经一次毒发的痛苦,便能忘却一寸这记忆中的恨意彻骨、鲜血淋漓,甘之如饴。
——却这恨意背后,是他的愧怍。
玉潋卿时常作想,从来若无了他,是否便不会有时至今日。后来,在玉山泽死去、自己又变作孤身一人时,才觉得这想法是何其的蠢钝。
而楼阁之上的玉山泽,正坐于案前,翻开了一卷书却思绪游离在外。小窗外的细雪绻风飘入而冷沁,案头的烛台与一枝新摘的梅枝相挨,一番生趣。
前朝的老先生曾同他说,是雪最生得故国之怀思,无人能体会这“故国”里的辗转反侧,只有自己懂得,且作了遗梦。
后来,他见雪也忆得从前的光景。儿时以为守得王侯将相位,度得一生荣华,年少时方知偏是位居高位,犹是筑成了空中楼阁。当变故动地而来,一切皆作了尘土,待最后的飞雪掩埋——他不得不跋山涉水,破开飞雪之下的春生。
至此,他选择入了这纷繁江湖,孑然一身,剑惊风雨。
于所经的年岁之中,玉山泽将过往悉数地剖开来,将父亲的当年再现眼前,调查起朝廷与江湖的两般关系,似穿彻相连的珠玉,一一掌握于手中,又散成琳琅为策,布下一道的心思缜密作计,若纵横之上的落子,步步为营。
而被他救下的潋卿、这位特殊的少年便成为了珠玉里的串入一颗,却不是手中的掌握,而是趋势造就的使然,无论如何不相逢,终究又会回到“原点”。
从此谢忱报之以一场江湖大梦。
在那以后,玉山泽的眼中唯有报仇雪恨不休,却至一场厮杀之中也未能了结心愿;而玉潋卿要的是整个城池的沉沦,连同是非怨怼,一同堕入虚幻之中。
开初,玉山泽告诉玉潋卿,陵州城城主楼诀对他有所威胁,拿雪鸣山作为筹码,迫使他被种下了“行令一枝香”,致记忆丧失。
故此,他与同阁主一般,心中存有的只是仇恨,所能记起的亦只有曾经,通通困在了过去的囚笼里。但当年岁翩然,玉潋卿于梦境之中见到了棠珠时,内心的触动尤为强烈,他方觉“从前”值得寻回、相忆,包括前世。
且在这之前萧无闻曾命人屠戮了一片村庄,又放下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死了一片村庄里的无辜,带走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哪怕是尚在襁褓里的婴童,皆被带回留梅听风刹中,成为他手底下蛊毒的试验品,皆是为了他新研制的蛊毒,却能够试验成功的几率极为低下。
萧无闻不满意这个结果,便又发动各地的势力满天下寻找合适的人选。彼时与之联袂的楼诀将皎碧推入了这个“深渊”,在她陷入昏迷醒来后,带着她离开留梅听风刹,给了她一枚解药便不言一字地离了去,并就此消失。
皎碧不知这一面即是天涯永隔,那些“未来得及”的皆成为了遗憾,亦不知身中了蛊毒,且能够让她失去记忆。她等了两日未等来楼诀归来的身影,方知已是无望,她没有怨恨于他,将之当作一场梦醒作罢,一如赴约水边等候湘夫人的湘君,“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而楼诀将玉潋卿同样推了一把,入了这万劫不复。他通过皎碧对他有所了解后,便派人掌握了他的行踪,在他欲要离开武陵之时,寄去了一封让他前往陵州的信笺,在途中制造了一起他方遇险而自己出手相救的戏码。
这一救,便救去了留梅听风刹之中,至此,玉潋卿被迫种下了蛊毒,而楼诀也答应下他,让他见到了睽别已久的师姐皎碧。可见到了也无能为力,只能够落得一个心安。
且在这试毒的百人之中,独他的迹象颇有异样,却几日后又无了新的发现,终归以失败为结。期间,玉潋卿从被抓来试毒的人的口中听闻,身中此蛊毒若能成功,一日之内便能失去原有的记忆,被所操控此蛊毒的人不断重置新的记忆;若是失败,亦会毒发而历尽痛苦致死,许是明日、许是不久的将来。
他方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因试毒失败而送往活埋的途中,便寻得时机逃了出来,却在逃离开来的路上已渐渐记不起一切,最终蛊毒发作,昏迷在雪鸣山山脚下的桃溪之中,醒来后脑海已是一片空白占据,周遭见之目生,所逢人事感之恐惧。
直至与玉山泽,宿命相遇。
曾心中自诩玉潋卿为他楼诀所用而最为合适的一颗棋子时,终是未能达到他心底的所想。而如此过了多少数不清的年岁,对玉山泽的恨意已淡然了许多,本就一颗执剑快意之心,方入了这浩荡江湖,孤身来去,遇了多少风月红尘,弈剑、饮酒、对月仍是最衬得他心。
自宵仙阁成立八年之余,涎琊宫宫主因病而逝,江赋临成为继任宫主后,未有一月,涎琊宫的名声已大不如前,便有不少年轻弟子借此契机纷纷投奔于他。至此形成了两个门派对立的局面。
便有一年秋,阁中暗杀来一批人马,皆奔着玉山泽而去,亦便在这一个潇潇雨夜里,玉潋卿第一次杀了人。他逆着夜色的天光站在雨中,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上的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汇成一脉点滴着青石,流淌过遍地横陈的尸身。
自楼阁之上从容的玉山泽目睹了这一切,以为来人为楼诀亦或萧无闻的手下,却当玉潋卿从尸体搜查出一纸契约时,竟是江赋临雇来的杀手。
因是宵仙阁亦不似涎琊宫,设有严厉戒规,令行每位弟子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怀有逾越雷池之嫌,当是恪尽于自己本分之心。前来投奔的年轻弟子尚懵懂浅薄,以为身处江湖门派之中,也能够有如此处境。却当玉山泽面对这百来张面孔时,并未有所接纳,而是让他们回去,以遵宫规所署,切莫令师兄失望。
他认为江赋临会做得比他更好,以及更多的是不想牵扯无关的人进来,玉山泽生怕因自己而有所殃及,这又会是一个无法弥补的过失。况且这天下来来往往,人终归是要离去,即便抵过了年岁春秋,山海的盟誓也可不语,还有一道生死的离分。
于此江湖中又有言曰宵仙阁阁主忘负义,且这股声音从未有过间断,玉山泽倒也放任自流,任凭其纷纭。独他知道自己并非如此,时有追忆、时有梦回,却一梦而挣扎难醒,有如被吞噬入了梦中,略有儿时所读的杂书《秋眉远书》之般二三分。
许是涎琊宫宫主曾授予他一门可通往现实与梦境的幻术,从此对“梦”有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执念。且这门幻术早已失传,涎琊宫宫主得到此是为偶然,他未曾告诉玉山泽太多,也未授予他的亲传弟子江赋临,只单独对他一人说道。
有人问起时,涎琊宫宫主的理由倒也简单,道是江赋临莽撞冲动,是个适合舞刀弄枪易惹是生非之人;却对玉山泽评价颇高——襟上别山海、聊善之泠然。
可这番美誉之下,玉山泽仍旧保持着头脑的清醒,他明白涎琊宫宫主的私心,他不想让这门幻术失传,亦不想令江赋临受此痛苦——一旦习得此幻术,所历经的朝暮,只有与幻境共存方能共生,无限地堕入了彷徨、虚幻之中,稍不注意便沉沦其中,需得保持时刻的清醒,且是身心俱损、俱痛,分不清何为虚、何为实。
当玉山泽从这门幻术中出来后,曾学会的武功已是间接废除了大半。
浑然不觉的江赋临认为宫主有偏袒之心,心上便记恨起玉山泽,常常同他作对,便是宫主去后,他时有挑拨于宵仙阁,做尽手段,甚至派去了手下暗杀。
当时,江湖上人人生怕新起的门派宵仙阁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又不知来头,不免危言耸听了一番,传了不少某某与某某的联袂之说,同着涎琊宫一般,产生了要除掉宵仙阁的想法。
可玉山泽却如身外之人,全然不受这等风雨的影响,反倒做起了关于“梦境”的买卖。消息只一传开,便有不少四面八方的百姓闻其奇妙,不惜花得千金买一梦,只为日有所思之梦也,窥这镜花、觅这水月,一席枕上行思而昏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