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星野之十
三人俱愣,江逐适时撤去环。一口水晶棺不知何时出现在第九层,白寂一步步登上高台。
水晶棺里的人,同苏玖别无二致。
夏木辰觉得有些悚然:“你……你重造了一副躯体?”
白寂苍白的手抚摸上水晶棺,惯常冰冷的人此刻流露出的温柔惊心动魄,他缱绻地注视着水晶棺里沉睡的人:“待阿玖归来,这具身体健健康康,他就可以握得住马缰了。”
江逐冷然道:“九王子生前可没听您唤过他阿玖。”
白寂只是看着水晶棺里的人,不说话,仿若陷入了一个温柔的梦境。江逐淡淡地看着,夏木辰却觉得怜悯:“君上,苏玖已经仙去了。”
白寂摇摇头:“本君把凉原的星星和星陵的星星都请到了金银台,如此明亮,阿玖会看到的,他会回来。”
夏木辰轻轻地叹气,一时觉得面前这个叱咤风云的帝王如此可怜。他道:“君上,您以为苏玖会回来,是因为执念?”
白寂冷漠道:“不然如何。”
生前若尚存一丝执念,魂魄必定难飘散,只要以死者生前执念的事物为灯塔指引着黄泉路上的魂魄,魂魄就会重返人间。这时再引着魂魄回到躯体,待到天时地利人和,神魂归位,人就可以复生。前提是,死者有着强大的执念。并且神魂归位过程需召魂者不眠不休念咒还魂,并折损自己的寿命,稍有差错,魂魄便有可能回不到身体,流落凡间化为孤魂野鬼。
此法的确是有,但如今已经失传了。
夏木辰悲悯道:“苏玖并无执念。”
江逐微微侧目,白寂厉声道:“胡言乱语!他怎么可能没有执念,他这么思念凉原,临死的时候还说着……”
白寂的声音渐渐衰败:“还说着要追逐星星……”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回来?你可寻觅到了一丝他魂魄的影子?他坠落海浪前放声大笑,笑自己终于摆脱了禁锢。既已拥有了心心念念的自由,他再无所求。他说他一个废人无颜再见兄弟,他怎又有颜面再回故土?被海浪淹没时,他微笑着,已经得到了最后安宁。我相信,他的身体,早已顺着海浪漂回了故乡。”夏木辰说得极快,“君上,您说他有执念,不过在骗您自己。”
长剑出鞘,白寂陡然逼近:“你给本君住口!”江逐反应更快,半缘一挡,生生接下了白寂一招。夏木辰趁机避开攻势,也将随身携带的玄铁剑拔出,高声道:“还请君上莫要自欺欺人,归还星星,还夜晚一个璀璨。”
江逐一面见招拆招,一面沉声道:“君上。生前不知珍惜,死后无比深情,您这般又有何用呢。”
白寂颇有失控:“本君待他如何他自己怎么看不出来,他为什么不知道服软,他从前愿意为本君入星陵为质,后来……”
“后来他国破家亡,您难道还要他一如既往地视您为知己?”夏木辰道,“您真的把他视作朋友吗?在他的记忆里,我完全没有体会到你们的友谊,而他的感觉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字。”
“疼!”
白寂瞳孔骤缩,被江逐抢占了优势,但江逐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挥出一道泠然剑光分开了两人,两人在对立面站定。
白息挡在白寂身前,沉声道:“江道长,请注意分寸。”
江逐丝毫不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就在此时,白寂剧烈咳嗽起来,白息连忙扶住他:“子漠,没事罢?”
夏木辰轻轻按住江逐的手臂,江逐放下了半缘剑。
白寂咬着牙,摇头道:“本君无需你操心。”白息心知他在怪罪自己,可他并不后悔。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沉浸在梦里,这么多年,该醒了。
谁料,强硬的君上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颓然倒下——
“君上!”
“子漠!”白息失声道,“御医何在?快!”
……
“强弩之末,”御医沉重道,“君上今日一倒,恐怕日后……再难康复啊。”
白息面色煞白,语气却轻描淡写,吩咐道:“君上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本王说得不错?”
御医连忙颤巍巍地叩头:“楼兰王说得是,说得是。”
白寂做了一个梦。
梦里开满了倾世桃花,他的友人策马扬鞭,激起千层桃花瓣,风华无双、笑容璀璨。物换星移沧桑后,再见他,唯余此身微颤,眼睫扑棱棱地绝望抖动。他知道刺客不是他派来的,他知道他待自己何等真心,他辜负了他们的情谊,再想弥补,已经无用了!
心里似针扎一样痛,白寂从昏睡中醒来,梦境烟消云散,桃花终成了过往云烟。
白息道:“子漠!”
白寂的眼里没了冷厉,也没了鲜活。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又什么都没听见。
许久,才应了一声:“嗯。”
白息忍着伤恸:“子漠,都过去了,别想了。天下需要你,兄长还要看着你立后、生子,长命百岁,将国家治理得国泰民安。”
白寂竟然笑了一下:“多谢了。”
白息道:“他……他也一定希望看到你过得好好的。”
白寂疲惫地闭上眼:“我知道了。”
病来如山倒,白寂难得的虚弱。多年的执念总算是压垮了他。他伸手,白息握住他的手,就好像兄弟二人少年的样子。
什么都不用说了。
白寂道:“皇兄可否出去,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白息点头:“嗯,你好好睡。”说罢,松了他的手,替他捻好衾被。
此后几天,白寂似乎真的放下了前尘,安心养病起来,白息也渐渐放宽心。就连提到立后一事,白寂也没有否决。
这夜,御书房没了君上的身影,只有孤独的诏书。
君上称己无能,禅位于楼兰王。
与此同时,灿烂的华光照彻天穹,划破了如墨的夜色,那是被困于金银台上的星星!待众人察觉不对时,已经太晚了。
星星直冲天际盘旋于金银台上空,化作流星各归其位,留下一道道划破夜色的光尾。
水晶棺里的苏玖,面容圣洁不染纤尘,正安宁地睡着。白寂撑着透支的身体缓缓走到苏玖的身边,水晶棺开了,他慢慢躺了下去,躺在了友人,或是爱人的身边。
这一刻,流星飒杳,一个个自由的灵魂在欢笑,白寂面朝星空,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他侧头看了看沉眠的人,虽然身边的人只是一副躯壳,可在这盛大的时刻,白寂依旧感到了莫可言说的幸福。不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自己的身边,来世,他们也要在一起。
恍惚间,他听到:“在下表字如琢,当然太子可以唤我的名字阿玖。”
“什么,太子殿下竟比我小吗?哈哈哈,那就唤我玖哥吧哈哈哈哈哈……”
笑声清脆穿过了时光,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回到了眼前,拈下一片桃花瓣,苏玖对着还是太子的白寂灿烂地微笑。白寂也笑了,最后的一幕他看到了桃花雨下,看到了从桃花雨中拂花而过的苏玖策马追上自己,苏玖嚷着:“比试还没开始,子漠你怎么不等等我!”
好,我等你,来世你也要等等我……
白寂无声地笑,终闭上了眼睛。
白息同群臣失魂落魄地赶到金银台之际,只看到双双沉睡的轮廓。一切尘埃,原来在很久前已经落定。
终是一场山陵崩,丧钟悲鸣,举国哀悼。祈明十二年,君上驾崩。其兄继位,改国号靖安。
白寂,谥号“青平”。这是一位圣明的君王,荡平外敌,开创祈明盛世。后人皆知,他驾崩后,与他的挚友凉原王子合葬在了一起。
或许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感动,有人叹息,但那与青平君再无关系。
这么多年,青平君一直致力于招魂引星,不仅折损了寿命,更折损了精神。如今,他躺在水晶棺里,和苏玖一起长眠。
可苏玖已经自由如蝶飞跃沧海到达了彼岸,白寂再追又怎么追得上呢,他们的来世,恐怕也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白息登基为帝,无不怅惘地对四人说,他一直看得出来苏玖对白寂是不同的。在他们初见时,苏玖风华正茂,怒马轻裘,好像所有的阳光都汇聚在他一人之身。
后来的苏玖少年折翼,面对白寂时眼里流露的哀伤与仇恨那么真切。白寂看到了他的痛,却不知如何为他疗伤,终于造就了悲剧的结局。
青平青平,回首江山青如发,故人仍念山海平。
白息道:“皇弟的性子一贯如此,旁人看不清,可我一直知道……”新君叹了口气,不再自称本君,仿佛还想再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每个人都有难处。”
众人沉默。只有韦释道:“君上恕罪,我还有一事不明。”
白息微笑:“道长请说。”
韦释斟酌着用词:“青平君……真的曾……弑父吗?”
谁料白息殊无半点意外,肯定道:“不是。”
韦释还欲再问,却被夏木辰拦住了。夏木辰道:“不用问了。”
局外人又如何能品尝到局里人的滋味。人生中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足以用余生回味。不论是苦是甜,起码曾经有过经历,而许多人,可惜,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过。
此次修行圆满结束。四人作别了君上,就此返程。
山水常在,后会无期。
夏木辰执着地要求江逐教他骑马,江逐无可奈何。好在夏木辰天赋异禀,虽然骑得歪歪扭扭,终究是学会了一点。他扬言回道观后要天天骑。
沈依望道:“道观太小了,骑不了。”
夏木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沉……不不,自然直。”
犹记初来时,天空黑暗。夏木辰仰头看了看天,驾着马费力地骑在最后。四人离星陵越来越远,星陵,终成了记忆里永不褪色的画卷。
策马粉洲桃花雨,桃花香满春衫袖。渌水迢递青山远,风月无情人难旧。
去时,明月引路,繁星如许,夜空一片璀璨。
何苦长恨不自由,心在天涯一瓢酒。海阔星晴泪阑珊,故土犹待人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