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风波之一
众人回到了清山。一去一年,清山依旧。
要说有何不同,只是夏木辰最近有几分恍惚而已。要说从何处看出他的恍惚,可从目光时常失焦,整个人时而走神得知。然而,当事人却丝毫不觉。
直到某一天,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明书堂,去向舞剑坪。夏木辰突然对韦释道:“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
韦释大惊:“啊……啥?”
夏木辰定定地看着他,不出一语。韦释觉得自己的汗都顺着脊背淌下来了,被盯得毛骨悚然。还好,容昭拯救了他。
“韦释,木辰!”容昭施施然走来,笑道,“怎么愣着不走啦,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韦释上下吞咽了一口,干巴巴道:“容昭啊,那个,夏木辰思春了。”
作为清山不可多得的一名女弟子,安抚情窦初开的师弟这种事自是不可推辞。韦释本想快快遁走,避开这个让人头大的问题。谁料夏木辰挡住了他的去路。无可奈何,欲哭无泪,三人只得一起踱着。
“爱情,嗯,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之一。它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容昭道,“怎么,木辰有心悦的人了吗?是谁啊?”她的语气轻快俏皮,眼神有几分玩味揶揄。
夏木辰摊开手,叹道:“我只是有几分好奇而已。容昭师姐,都说爱情美好,那么它是不朽的吗?哪怕愿意为一个人等待三年、十年,甚至一生,也不肯罢手?哪怕知道那个人不会回来,也甘愿沉沦在一个梦里?”
韦释听出了几分不对,疑惑道:“你说的是……”夏木辰一挑眉,尚未作答,韦释突然灵光乍现,大声“啊”道:“难道是白,白……”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只觉有些不明的事物即将浮出水面。
“什么白,白?”容昭问。
夏木辰于是把此次修行的来龙去脉简要讲了一通。容昭听罢,了然颔首,拍了拍韦释的肩膀,叹惋道:“这位人君实乃至情之人,用情至深。”
“不是,你们到底何意?这同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容昭叹道:“爱情可以一瞬,可以永恒,可以轻,可以重,更可以海枯石烂,地久天长。毕竟人的寿命有限,就更显得爱情无限了。”
“你……你怎么知道?”夏木辰道,“师姐了解的很多啊!”
容昭小声道:“话本子看多了。而且……其实,我也有过心动……”
两人大奇,连忙追问。可惜,此刻已走至舞剑坪,几个高高的梅花桩出现在眼前,无奈,只得暂停这场对话。“以后再告诉你们。”容昭轻跃数步,翩跹行远,“木辰,师姐看好你,加油!”
夏木辰心知她定然还是误会了什么,倒也懒得解释。只是韦释仍然在纠结白寂和苏玖的感情。夏木辰心道:“既然江逐都说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儿,那么他一定是对的。所以,两位男子,也可以……有爱情?”他思索着,改日再找容昭细细问问,她见过的话本里有无这种桥段。至于个中动机,夏木辰也弄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好奇。
于是,夏木辰问了沈依望。沈依望奇异地看着他,道:“好奇的话,你可以问江逐。”
夏木辰摆摆手:“他最近不想搭理我。而且,江逐怎么就一定会知道?”
沈依望哈了一声:“他见多识广。别看他年纪轻轻,实则不知有几十岁了。”
一弟子插道:“那你多少岁了?”
“你猜?”
“……”
在清山,各人的年龄一直是一个谜。因为久处仙山中,时光流逝感渐渐便淡了,哪怕有计时的划痕、日历、树木的年轮,终究是与凡世有所不同的。这么说来,与众多不知多少岁的师兄师姐比起来,夏木辰实在年幼。
可夏木辰不想问江逐,江逐最近冷淡得很。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夏木辰关于“爱情”的叩问经过口口相传,在众弟子间已然传遍,众人皆知少年思春了!最后,传到了江逐的耳里。
据说,江逐听罢,一顿,一僵,一凛,一“哦”,却不再追问。夏木辰几分忐忑,又有几分失望。没想到他竟冷淡至此,对自己漠不关心,明明在星陵城的时候还如胶似漆、密不可分。夏木辰越想越恚然,越想越莫名其妙。最后,他打着套近乎的算盘,还是问了江逐这个话题。
谁料江逐放下书卷,冷然道:“既然你如此渴望体验,不如下山归去,去红尘体会一遭罢。还修什么道?”
“我只是问问啊……”
“你搅得众人都不得安分,你看看,你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
夏木辰回想了一下,也不过问了三四个人而已,正要替自己辩解,江逐却不咸不淡地挥手,颇有些不耐,重新执起书卷。
“以后,若无闲事,莫随意发问。心思要放在修道上来。”
夏木辰呆住了。四肢百骸传来钝感,鼻头一酸,直愣愣地僵在江逐的书案前。
“……我打扰到你了,真的对不住。我太不知分寸了。”
江逐从书卷中抬首,瞥见夏木辰的神色,顿时愣住,眼底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无措,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只听夏木辰道:“我以后不找你了,你也别来找我。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夏木辰说罢,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去,一边走一边抹脸。“什么清淡深致,还道是好师兄,根本就是喜怒无常!我再也不睬你,你来追我我也不睬你!”
江逐站起身,在身后道:“木辰!”谁料夏木辰跑得更快了。江逐颓然坐下。“不与小孩子计较。”他如此默念几番,平静了下来。
夏木辰跑至林子里,大口喘气。喘罢,一个人默默地走向舞剑坪。近来,他常常怀疑剑的摆放位置不对,他的剑最近似乎有了点灵气,无人见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行移动。故而,夏木辰打算挥剑细细体验一番,顺便发泄一口恶气。
途中遇上沈依望。沈依望道:“哟,看你这样子,那个‘爱情’的问题问过江逐了?江逐怎么回答你的?”
“关你屁事,一边儿去!”
沈依望哈哈大笑,笑声中并无恶意,同身边的弟子道:“肯定被江逐骂了一顿。”
他根本没控制自己的音量,夏木辰听得清清楚楚,这才反应过来——沈依望故意看他吃瘪。不由更加郁闷。来清山已有五年,他们却还是拿自己当小孩子一般逗弄。“个个都不尊重我!”
自此,与那帮人冷战数日。虽说修道仍是一心一意,长老们却已然看出夏木辰心之荡漾,提点数次。夏木辰也不负众望,从此心无旁骛起来。一团孩子气竟然脱去了不少,尽管如此,他仍在赌气,只与容昭、韦释亲近。
清山是仙山,仙山为修道,修道怎能无剑,无剑怎能执侠江湖间?如今,五年一遇的清山论剑来了。
热血沸腾、摩肩擦踵的少年郎早早候在了舞剑坪前,宝剑纷纷出鞘,一片泠光飒飒。清山的比试从来不论功名,不过切磋而已,自然也无甚彩头。若非要说有点什么的话,大概是胜者可赢得满堂喝彩罢。
比试分为三轮。第一轮,一炷香时间里立于梅花桩上切磋,不坠落方胜;第二轮,三两人一组,纵横清山上下,可御剑飞行,可飞檐走壁,以剑法论胜负,点到即止,愿赌服输;第三轮,选出最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弟子,于清山之巅,一决胜负。
说的轻巧。第一轮比试时,众弟子方惊觉梅花桩的长度竟凭空翻了倍,拔到两丈之高,且桩桩间距极宽,干跨步是跨不过去的,只能靠飞了。
“一夜间旧貌换新颜,也不知长老怎么能一下子把梅花桩换了个样。”
“十年、五年前,也没有如此奇……新颖的桩子罢?”
韦释唉声叹气:“第一个落下的怕就是我了。”
夏木辰挥挥袖子,珍而重之地擦拭他的玄铁剑,嘴上却道:“莫慌莫慌,老子我连柄像样的剑都没有。”
韦释举起手里的剑就着阳光看了半晌,剑柄处刻着“醉泽”两个繁复的大字。看罢,韦释怀念道:“这是我爹为我打造的。他还等着我学成归来呢。唉。”
夏木辰心道:“清山乃人间仙境,时光流逝有别。待你学成归去,你爹不知可还在否。”当然,这话他自是没有说出口。
旁边一眉眼疏阔的弟子扭头道:“‘醉泽’剑?确是不凡!且看我的,我的剑乃我王氏祖传古剑,可断盔斩甲,精刚无与俦。”
“厉害、厉害。”
“犹记得……”
弟子们激情洋溢地探讨起神兵武器起来,各说各剑传承了家族如何如何的历史,寄托了父辈如何如何的期待。夏木辰默不作声地退至一边去了。
忽一弟子拔高声线,道:“都莫说了罢,且止住。师兄弟们有所不知,江逐那‘半缘’神剑……“
一阵应和声响起,打断了话语。那弟子轻咳数声,方续道:“……乃衍清长老亲赐,是真真正正有剑灵的宝物啊!主人心念一动,挥出一剑,秋水可为之断流。”
“这说的……倒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我还真亲眼见过,不信你问江逐。——江逐呢?”众弟子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江逐尚未到来。
“咦——夏木辰呢?怎么也不见了?”
夏木辰走到了绿林子里,一边走一边抱着他的剑,念道:“剑啊剑,我知道你有灵,快快显灵显灵!你朋友我要论剑了,没有你相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啦!”
他跳到一棵树上,躺了下来,嘴里不住祈祷。忽地,树下传来一声轻笑:“祈祷有用,还何须修炼?”
夏木辰猛地向下一看,眼睛一瞪。江逐眉目如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夏木辰顿感恼怒。此人着实三番四次反复无常,前几日对他冷冷淡淡,如今又摆出好相处的姿态。“我若依旧不计前嫌,那也太好哄了。不可,不可。”
江逐于树下站了许久,也不见他吭声。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慌不忙,随意掸了掸衣衫,道:“再不下来,可就迟到了。师兄替你担心。”
夏木辰脖颈一扭,直直看着绿荫,哈哈道:“师兄有空便操心一下自己罢,你不也快迟到了?”
江逐温声道:“无妨,我等你。”
“……”
这人不走,夏木辰无可奈何,只得跳了下来,径直走了。江逐从容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树林,回到舞剑坪。弟子们已就位,江逐和夏木辰亦依次归位。正值此刻,箫声吹响,仅一刹那,蓝衣们纷纷跃上梅花桩,飒沓如流星。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至。不出意料,韦释第一轮便落了下去,摔得龇牙咧嘴。弟子们被刷去了三中之一,这三中之一懊恼有之,无缘接下来的比试,无可奈何只能作壁上观。韦释道:“哇,木辰好样的!这身手……”
夏木辰这一轮通过了,闻言大声微笑:“哈哈哈哈哈。”
沈依望看向这边,疑道:“方才,我见你剑似微有灵气。”
夏木辰道:“我也这么觉得。但这点灵气跟您的黑曜宝剑比起来,可差远了。”
“……”沈依望不悦道,“说话怎的这般阴阳怪气?我这是关心你。”
夏木辰故作讶然,道:“你想多了,我可没有阴阳怪气。”
“……”沈依望无言片刻,回到方才谈论的内容上,“玄铁剑竟也有灵,说不定,其内附着什么灵物。这可真不错。”
夏木辰瞥了眼玄铁剑,道:“或许罢!我倒很是希望如此。”
韦释插道:“这剑叫什么名?为什么我从未听过它的名字?”
夏木辰正欲回答,立于不远处的江逐难得开口,不咸不淡道:“剑啊剑。”
韦释没听清,道:“啥?”
江逐侧目,正要再度开口,夏木辰赶在他前面怒道:“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