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海之境（五）

前路遥遥，满目都是望不到尽头的茫茫草地，谢陆离穿着湿衣服走了两个时辰衣裳才被风吹干。

那竹灯笼里一截短小的灯芯稳当当地燃烧着，水淹不灭风吹不息，就连过了这么久也不见有快要油尽灯枯的迹象。

只是那灯越来越亮，似乎是受到了神魂之力的感应，火苗飘出了灯笼，朝着北方晃荡。

突然脚边的草丛动了两下。

谢陆离心里一惊，提剑就挑开了草丛。

一个小孩正缩在草丛里惊惶地看着他。

这小孩穿了身粗麻衣服，额头上长了两个小角，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你，”谢陆离剑尖指着他，冷声道：“你是人是妖？”

那小孩眨了两下眼睛，哇的一声就哭出来：“我……呜呜、我不是坏妖怪！”

“你不是坏妖怪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北海之境里关押的可都是十恶不赦之物。”

小孩子反驳道：“我不是被关在这里！我一出生就在这里了！”

谢陆离挑了挑眉，把剑收起来问道：“既然如此，暂且先放过你。你刚才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躲着干什么？”

小孩小声道：“我哪里有鬼鬼祟祟了，这里明明就是我的领地！”

谢陆离眼睛微眯，“既然如此，你对这里很熟悉？”他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桃花酥来，“给我带路，这个给你吃，如何？”

“你……你要到哪里去？”小孩看见那桃花酥眼睛都直了，伸手就要去够。

谢陆离眼疾手快地收回来，“去找神魂之力，你能找到吗？”

那小孩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怜兮兮地道：“那我带你去，你不能再拿剑指着我了！”

谢陆离笑了笑，把桃花酥塞给他，“说话算话。”

这小孩并不怕生，一面给谢陆离带路，一面小口小口地啃糕点。谢陆离看他吃得小心不舍，好奇道：“喂，你平时都饿着？”

小孩瞪他一眼，“我不叫喂，我叫鹿子明。我平时不会饿。”

“哦，那你就是馋了。”谢陆离笑道，“我叫谢陆离，你可以叫我陆离哥哥。”

“陆离哥哥，”鹿子明甜甜地叫他，小孩儿嘴巴边儿还沾着残渣，谢陆离心里一软，伸手帮他擦干净了。

“怎么？”

“还想吃，能不能再给我一块儿？”鹿子明小声道。

“真没了，下次有机会再给你带吧？”谢陆离好笑道，“这么喜欢吃？”

“以前……以前我可以一口气吃十五块桃花酥！”鹿子明把手举起来比了个十五，夸张道：“一口一个！”

谢陆离来了兴趣，“以前？以前你哪里来的桃花酥？”

鹿子明咬了咬手指，轻声道：“是辞暮哥哥给我做的，不过后来他师尊把他带走了，就再也没人给做桃花酥给我吃啦！”

谢陆离眉毛一挑，觉得这小孩口辞暮哥哥说不定是谢辞暮，于是他试探道：“谢辞暮呀……他做的桃花酥我没有我做的好吃吧？”

没想到小孩子认真思索半天，严肃道：“其实……你们做的好像差不多，不过你的要甜一些。”

看来这小孩子口中的辞暮哥哥真的是谢辞暮了。谢陆离不动声色地套话，打算问出更多来。

“那他为什么走了？他没提前告诉你吗？”

鹿子明叹了口气，“他告诉我了，走的时候还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可是我没忍住，啊呜一口就全吃完了。”

“那他师尊呢？为什么又把他带走啦？”

鹿子明想了想，肉嘟嘟的脸上有些疑惑：“我也不知道啦，他的师尊是阮仙君，他们关着小木屋的门，第二天就走啦。”

谢陆离又问道：“那他是为什么来你这里的？就是为了给你做桃花酥吗？”

“这个我知道！”鹿子明高兴起来，得意道：“这个辞暮哥哥给我讲过！”

谢陆离心里一喜：“他怎么告诉你的？”

“嗯………当时，我坐在水边喝水，然后就见到辞暮哥哥从海里游上来了，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又有散修要来吃我的肉。我一不小心就哭了。”鹿子明羞涩道，“辞暮哥哥说我是男子汉，不能老是哭，而且我还是神兽，要成为万物的榜样！”

“然后呢？”谢陆离有些急切地打断他，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迫切，又放慢声音道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然后……然后我问辞暮哥哥他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让我叫他辞暮哥哥，后来我有一点害怕他，就跑远了。”

“……”谢陆离叹了口气，心想白问了。

他正打算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鹿子明伸手拽他衣服。

“干嘛。”谢陆离没好气道。

“走不动了，要抱。”鹿子明耍赖不走了。

谢陆离没带过小孩，别无他法，只能把他抱起来。不过好在鹿子明不重，轻飘飘地抱在怀里还很暖和。

他道：“你的鹿角，小心点别戳到我了。”

鹿子明堵了嘟嘴，认命地趴在他肩头。

“我还没讲完呢！”他嘟囔着。

谢陆离没想到还能打听到点其他的，笑盈盈道：“那你继续讲吧。”

“然后呢……辞暮哥哥在我的领地里搭了一个小竹屋，我就跑去偷看，结果没想到辞暮哥哥早就发现了我，还问我要不要吃他做的饭。我就吃啦！他做饭可好吃了！北海之境没有白天，他就自己做了很多灯，然后在灯下教我认字，有的时候他也会出去镇压那些坏妖怪，我就在竹屋里等他回来。”

谢陆离并不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他说话是不是嗯一声以示自己在认真听。

不过这小孩真能扯，半天都讲不到重点上。谢陆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一只手拨开草丛继续走。

他大概能从鹿子明的话里听出谢辞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少能听出在鹿子明心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谢陆离吐出一口气，无法控制地想，这样一个人大概真的能得到阮行云的喜欢，苍叶说他们有私，只是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

“然后一天，我就问辞暮哥哥，‘你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呀？’——我是这样问他的。可是辞暮哥哥好像很难过，他想了很久很久很久，才告诉我。”

鹿子明清了清嗓子，模仿道：“辞暮哥哥是这样回答的——‘我冒犯了我的师尊，他生气了，就把我贬到这里来了’”

谢陆离想这小孩一定知道些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问，“然后呢？”

“于是我又问他——‘你怎么冒犯了师尊呀？你和他赔礼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鹿子明叹了口气，伸手抱住谢辞暮的脖子，“可是辞暮哥哥看起来更难过了，他悄悄的告诉我说——‘我太喜欢我师尊了，所以我悄悄地亲了他一口！’”

“我想，他一定是被阮仙君发现了吧。”鹿子明担忧道。

谢陆离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不太好受。

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要是他悄悄地亲了阮行云一口……可能会被他直接打死吧。

没想到这个谢辞暮倒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让阮行云来北海之境把他给接回去。

他不禁又想到阮行云在长情峰上布下那些吸血的红线、搜魂的阵法、还有桃花酥。

心里浮现出一点酸涩，但又不知道这奇怪的情愫从何而来。他想了半天，归结到底只是觉得谢辞暮不值得阮行云这样做罢了。

如果他是谢辞暮，一定会好好保护阮行云，一定不让他受内伤，把他照顾得好好的……等等？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入谢辞暮？

谢陆离脸色扭曲了一瞬，立马打断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他才不可能成为谢辞暮，谢辞暮怎么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呢？

他谢陆离可是谢家嫡子，真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天赋异禀，也算是法力深厚。容貌也不差……

谢辞暮能得到阮行云的欢心，他谢陆离凭什么不可以？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措不及防被鹿子明的鹿角顶住了下巴。

“鹿子明！你的角！”他怒道。

鹿子明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陆离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他接着就挣扎着要下地，谢陆离无奈地把他放了下去，“怎么又不要我抱啦？”

鹿子明捂着两个小角，含糊道：“……唔，我们到啦！”

谢陆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然间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半片海域都被清冷的月亮染成了冷色，海面浮光跃金，波光粼粼。崖边长着魔气催生出的紫色小花，和金色灵气伴生的白色花朵紧密地掺杂在一起。

“……这里就是神魂之月？”谢陆离喃喃道。

鹿子明颇为苦恼道：“对呀，这就是大月亮。不过这里已经是我领地的边缘啦，我不能再过去了。我找别人给你带路吧！”

谢陆离感激这个小毛孩子，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多谢你。”

鹿子明傻笑了会儿，把手放在嘴旁做了个扩音，他深吸一口气大喊：“小——白——”

不多时，一条白色的鲛鱼就从水里钻出来了。

“鹿子明！”她兴奋地招手，高兴道：“好久没看见你啦！”

谢陆离听着这俩人高高兴兴地聊起天来，不经意地咳了一咳。

“哦，忘了给你介绍，这是陆离哥哥。”鹿子明不好意思道：“陆离哥哥，这是小白。”

小白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又凑上来好奇道：“我看你不像是北海之境的人，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谢陆离颔首：“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没有魔气，而且灵魂很纯粹。”小白笑着说，牵着他的裤脚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月亮。”

“要进海吗？”谢陆离迟疑了一瞬。

小白挠了挠头，指着他腰间的玉佩道：“你腰间不是挂着蛟龙佩吗？带着蛟龙佩到哪片海都能畅通无阻的。”

谢陆离尴尬道：“我第一次来这里，这个玉佩也是别人送的。”

闻言，小白牵住他袖子，轻声道：“那我带着你，你可不要走丢了。”谢陆离微微点头，纵身一跃沉入了海底。

海底万丈深渊，四周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清。过了片刻才勉强能视物。小白大概是个小姑娘，谢陆离能看见她身上发光的银白色鳞片，在一片漆黑里颇为显眼。

他手里还提着那盏竹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在海水里更加旺盛，不多时就成了一盏热源，噼里啪啦地烧起靠来的魔气。谢陆离把竹灯笼别在腰间，奋力向前追着小白游去。

“你这灯笼好生眼熟！”小白望着他的竹灯笼突然道，“是不是凌云给你的？”

“你认识凌云？”谢陆离诧异道：“你也不是被关在这里的吗？”

“我当然不是被关在这里的啦！”听得他的话，小白反驳道：“我和鹿子明一样，都是诞生在北海之境的神兽，只是他的领地在陆上，而我的领地在水里。”

“你们没想过离开吗？”谢陆离问道。

“离开这里我们就没用啦！我们生来就是要看管这一弯月亮的。”她解释道。

谢陆离明白了，“原来你们不是看守妖魔的，是守护神魂之力的？”

“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些年来，北海之境的神魂之力一直在减少，没有灵气就压不住妖魔，所以前些日子那烛之芥才会差点跑出去。”

“唉……”小白叹了口气道：“从前还有一些来历练的散修帮我，现在只有我一个，我也扛不住了？。”

“怎么不见那些妖魔出来？”谢陆离扫视了一圈周围，微微皱眉道。

“他们都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或者在地下关着，而且你身上有蛟龙佩，他们都怕烛之芥。”小白眼里带着笑意，“其实烛之芥也挺好的，至少他从来没主动欺负过我和小白。”

谢陆离摇了摇头，否认道：“他要是好人，我师尊为何要封印他？”

“你师尊？”小白歪头看他。

“我师尊是阮仙君。”谢陆离笑道，“你也认识吗？”

“啊！原来是阮仙君！”小白拍掌高兴道，“原来你是辞暮哥哥的师弟！”

谢陆离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我从没见过他，也不喜欢被拿去和他比。”

“……”小白沉默片刻，点头自言自语道，“也是，辞暮哥哥那么厉害，我要是和他比也会输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陆离气恼道，“再说了，我以后一定比他厉害！”

就在他们二人争吵之时，小白拽着他的袖子浮出了水面。

“我们到啦！这里就是离神魂之力最近的地方！”

谢陆离先是一愣，然后猛然抬头，目光炽热地望向了头顶的月亮。

那月亮的确离自己很近，好像抬手就能够到似的。

“……这就是……神魂之月吗？”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