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皮唐卡(三)
受禁其实很讨厌下雨,他讨厌湿衣贴在皮肤上粘腻的感觉,这种感觉总是让他想起从前,但奇怪的是,他也不喜欢晴天。
非要让他选一个喜欢的天气的话,他多半会选阴天。最好是暴雨来临之前,乌云压顶,雷电轰鸣,鸦雀乱飞。
受禁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大悲寺的门。抬腿跨过了同小腿一样高的门槛。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席地坐于正殿的一百二十八僧人停下了手中转动的佛珠,微微回头盯着进来的不速之客。
他们一停下念经,金色大佛下就开始弥漫出黑青色的怨气,丝丝缕缕地往大佛身上攀爬,甚至幻化成孩童的模样对着僧人张开手,像是在讨欢要抱。
受禁哐当一声扯断手里的念珠,十二颗佛头珠子嘈嘈切切地坠地又弹起,顺着倾斜的殿堂地面各自散开,而后骤然发出刺眼的金光。
受禁抬手合十,怨气骤然大涨,鼓起他的两袖,他垂眸冷冷道:“我寺僧人,就地而立!”
那十二颗珠子突然定在原地,随着他这一语,在金光中吸干了怨气,扭曲着化作了十二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和尚,安详又端正地立在了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他们安静地位列于珠子落地之处,恰好围住了佛像。
红衣僧人站起来,皱眉道:“请问法师上下?”他慈眉善目,长须眉一直垂到胸前。
受禁打量了他片刻,才不咸不淡道:“法号受禁。”
红衣僧人思索片刻,好似有些熟悉,又觉得只是个常见的法号,颇有些不屑:“什么?”
受禁看他反应觉得有趣,又重复了一遍:“贫僧法号受禁。”
那红衣僧人退后了一步,悄悄按住了袖袋。戒备道:“来此何干?”
受禁不甚在意,道:“我途径此处,见寺中怨气外泄,敲门无人应答,只好进来查探。”
听他这么说,红衣僧人才细细打量了他,开口驱赶:“我寺之事与你无干,快些走吧。”
受禁抬头看了眼大佛,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这就离开了。”
他话音未落途生变故,金色大佛上的金箔簌簌落下,纷纷扬扬的洒了下边儿打坐的红衣僧人满身。那金箔不知道是附加了什么东西才会如此亮眼,在阳光之下闪得出奇,一沾到人的皮肤就灼烧出黑色的伤疤来。烫得靠得近的红衣僧人惨叫着翻滚,抱头躲避。
长眉僧人转身怒道:“不要动!诵经!诵经!”
更多的僧人们反应过来就地而坐,杂乱的诵经声很快就整齐划一,低吟着稳住了快要坍塌的金佛。
他对着受禁随意摆了摆手,想打发他离开,受禁却双手合十,好心提醒道:“没用的,这是尊伪佛,金身之内关押着什么,你比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说的不错,那金佛果然没被诵经声镇压,很快就再次簌簌落粉,金佛表面斑驳脱落,从口鼻洇出鲜红色的血来。
长眉僧人惊恐地看着受禁,压低了声音颤抖道:“你是谁!你知道什么?你到底是谁!”
受禁一手挑起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一掌立起,是一个诵经姿势。他叹口气,耐心道:“这是第三次回答你了,贫僧法号——受禁。”
那金佛脸上的金箔尽数脱落,金箔似火星子一样淅淅沥沥往下砸,红衣僧人们的惨叫不绝于耳,他们弓着身子想要逃出大殿,可惜受禁微微一扬手,狂风裹挟着菩提叶子哐当一声就砸上了门。
“不必逃,因果业障,逃不掉的。”受禁轻声道:“不如就此受过,也好早些轮回。”
那大佛终于露出金箔底下的真面目来——空空如也,不见五官。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诸相非相,皆是如来。
受禁怔了一下,失笑道:“倒是我小瞧你了。”
金佛头上的肉髻蠕动起来,发出凄厉的啼哭,像那场风沙里妇人怀里婴儿亮丽的哭声。
受禁瞌上眼帘,站着捻动了佛珠,朱唇微启,声音在这混乱的正殿里微不可见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这场灾祸:“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长眉僧人心中一动,听出他念的是往生咒。他心思转动,心知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和尚必然是察觉出什么。幸好那金佛已经被他安抚了下来,于是长眉僧人按住袖口,忽然抽出袖中匕首往受禁扑去!
那匕首本是冲着他咽喉而去,受禁手掌微微一偏,正正好夹住了断刃。他并不抬眼,还是念他的往生咒。
“……枳多迦唎娑婆诃。”他终于念到最后,手掌微微发力,那匕首就在他指缝里寸寸碎裂,清脆的砸在地板上。
长眉僧人手里只剩下个剑柄,孤零零地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心惊胆战地盯着受禁另一只手中挑起的佛珠,那佛头是菩提木做的,背后却镶嵌了一颗将裂未裂的星辰魂木。
长眉僧人并不认得星辰魂木,却在大悲寺塔林最顶上见过那么一小节。他的师父曾经告诉他那截木头绝不能动,动则大乱,于是他从来也没碰过,只将他锁在塔林之上,封禁于玉盒之中。
受禁并不知道这须臾片刻,他面前的年迈僧人就回忆了许多,等他再睁眼时,这个长眉僧人已经腿软着跪下了。
受禁从这个角度俯视着他,能看见他头顶上残缺的结疤——大概是他皈依之时受不了烫疤之痛,所以只得了这五个残缺的白瘢。
他有些不屑,却见脚底匍匐的僧人抬起头看他,眼角的细纹里都爬满了惊惧:“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受禁微微叹口气,悲悯地看他,终于有了一点不耐烦:“贫僧法号受禁。不要再问我第五次了。”
他瞥了一眼残破的大佛,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忘了告诉你,我从前是这大悲寺的方丈。”
白眉僧人跌坐在地,终于想起了他曾在哪里见过这个法号。
他成为大悲寺主持的那一年,得到了他师父圆寂前考验他能否接过衣钵成为主持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考验。
去锁上白塔林最顶上的那扇木门。
白眉僧人从来没去过塔林,他知道塔林是用来存放供奉舍利子的,江州之地多邪祟,持有舍利者可逢凶化吉,重业轻报,避免魔障干扰。那时还没成为主持的他隔着两百座砖石塔遥遥看了一眼那座矗立在群塔之首的白塔林,他知道江洲镇邪全靠塔林。
他拿到了大悲寺八角白塔林的钥匙,爬了很久的木梯,才打开了那扇木门。门后就是他师父说过的、绝对不能动的星辰魂木。
大悲寺塔林最高处放着的那截星辰魂木之下,用华贵庄严的真龙祥云绣金丝的大红袈裟裹着一个小巧的金盒子,盒子里据说放着大悲寺多年前圆寂的十方大师的舍利子。
长眉僧人为塔林上锁时忍不住瞥了一眼那袈裟。
比丘袈裟形相。受十方如来共同加持。比丘袈裟威仪。是一切圣贤解脱幢相。
袈裟内侧用红线绣上了袈裟主人的法号,虽然绣工不好有些歪扭,但长眉僧人在那一瞥中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名字——受禁。
长眉僧人其实已经很老了,但他还是在干涸的记忆长河里找出了几十年前那一眼的所见,想起来他在寺里听到的那些古老往事,并在刹那间将受禁和那件袈裟联系起来。
“……十方大师”长眉僧人艰难开口,像是在向他求证一般渴切。
受禁收回他怜悯的目光,轻声道:“好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他了。”
长眉僧人不敢再说话,只好不甘又虔诚地匍匐下身子,双掌摊开放在蒲团之上。
这是一个拜佛的姿势,但受禁没有丝毫不适地受了,然后他灵力涌现,在食指指尖汇聚成一滩温柔的光。他微微弯腰,点在了长眉僧人头顶。
——刺啦!是皮肉被灼烧的声音。
他为长眉僧人补全了缺失的那一枚戒疤。
长眉僧人在这灼烧的疼痛中想起他当年那一场他逃避的烧戒疤仪式来。他的两个师兄一左一右按着他,他就跪在满殿神佛之中。他的师父手持半截忽明忽暗的香火,背着光面对他,问他:“你想好了?烧不烧香疤是自己的事,我并不强制你。烧疤之痛灼心,你没有戒疤,佛也允你皈依。”
可长眉僧人那时候还小,只是个小沙弥,他迫不及待要变成和师兄一样的比丘尼。于是他倔强地拒绝了师父好意的告诫,道:“我就要。”
于是他白嫩的头皮被放上了九粒小小的艾草团,老和尚用手里的香点燃了艾草团,让他开始念经。
烧疤其实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九个炽燃的小点逐渐接近头皮时,几乎可以根据念经的节奏,衡量痛楚的程度。佛号在沙弥口中越来越快的重覆,音调也逐渐上扬,最后在火烧着头皮的刹那,在痛喊声中停止。
小沙弥在灼烧的痛苦中挣脱了禁锢他的师兄,拼命甩头逃避了这长短暂又漫长的酷刑,他痛哭流涕,终于明白了师父的劝诫,然后哭求道:“我不要了呜呜,师父好痛,弟子好痛呜呜呜呜呜……”
老和尚叹了口气,只好摆摆手让他走了。
一时的痛楚,并不是烙疤唯一的不良后果。艾草的毒素从头皮往下渗透,很快就会让人昏昏欲睡,若无法守得灵台清明,有极大可能会失明。因此做完仪式的小和尚一般会被允许随心所欲的到处漫游,用好奇心来抵抗睡意。
小沙弥啃着老和尚给他用来退火的甜栗子,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大悲寺后的白塔林——这是一个往日不被允许窥探的禁地,但今天例外。他慢慢地爬上了砖塔,仰慕的看着蓝天下神圣的八角高塔。
他夜里发起了高烧,疼痛难忍,烫伤的水泡被挑破又鼓胀起来,两个师兄轮流给他喂药。他浑浑噩噩地说一些胡话,伸出手去探寻什么。
“……要去看看……”
老和尚贴近了他,不解道:“看什么?”
小沙弥不知道是在回答谁:“……白塔林……最高的那座……”
灼烧的疼痛把长眉和尚带回了那个晚上,又被受禁悲悯地将目光拉回现在。他终于收回双掌,念出了那句在几十年前就该念,却被他挣脱了的话。那是一句烧疤之后的誓言:“皈依佛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天魔外道。”
他抬头只看见这满殿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