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皮唐卡(六)
谢陆离的剖心诀限制了入境之人的自由,他们只能看到女婴看到过的场景,因此他们脚步此刻即便半步未动,身边的景物就随风而逝,幻化成了一条阴暗的蜿蜒小路。路旁种满了翠绿修长的文竹,白墙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经幡,风过幡动,在墙上留下支离破粹的影子。
郎九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隐约能听见鸟儿婉转的啼叫,不多时檐廊一转,刹时柳暗花明,道路开阔起来。
郎九却觉得这地方吓人,好似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女婴也啼哭起来。她大抵是饿了,抱着手指啃得好似不知痛,咬出了血印子。郎九想起寺庙不能见血,见周围没人,扯了张明黄的经幡飞快地擦去了血迹。
岂料他一拿起经幡,就发现了不对。
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经幡之后,哪里是方才那堵白墙?此刻分明是一扇精铁所铸成的大门。
门上刻满了繁琐的花纹和符号,受禁微微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郎九知道自己怕是摸到了寺庙的禁地,哆哆嗦嗦地放下经幡,抬脚刚想走,女婴的手却牢牢抓住了经幡,死活都不放开。
郎九急得跳脚,小声道:“放手啊小崽子!等会儿来人了可怎么好!”他拼命拍打女婴的小手,女婴反而渐渐弱了哭声,看起来很快就要饿死了。
转角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郎九一慌神,连忙躲在了经幡之后,凝神屏气不敢动弹。所幸那经幡挂了好几百层,厚得跟墙一样。
那脚步轻轻地走过,郎九正想松口气,却又听到那脚步声倒了回来,他心中暗道不好,懊悔不该用黄色的经幡擦血。
果不其然,那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前,郎九大气不敢出,后背汗湿了一片。
“咦?”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像是个和善的男子,他自言自语道:“经幡上怎么会有血?”
他轻轻地闻了闻,笑道:“……生皮子。”随后就放下经幡,缓步离去了。
郎九不敢动弹,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脚都麻了才轻轻往铁门上一靠,大口喘起气来。
“这是哪里?”谢陆离好奇道。
受禁微微一笑:“见不得光的地方。”
见他笑得微妙,谢陆离更是好奇,道:“寺庙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难道和尚们躲在这里吃肉喝酒?再不然只能是□□了。”
“这算什么。”受禁不以为意:“杀人放火,剥皮煮肉,这才算是见不得人。”
谢陆离呼吸一顿,不信道:“寺庙不是不能见血吗?”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受禁微微一笑,指了指经幡之后的门,轻声道:“你看,他进去了。”
谢陆离凝神一看,果然看到郎九靠在没上锁的铁门上,铁门松动,郎九被带着狠狠地往后一倒,摔进了门里。
石室里太黑,郎九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阴冷潮湿的石壁,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周遭的幻境。
引入眼帘的是一张不知什么木做的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砚台,小碟子里装着各色奇异的小石头,他只能勉强认出些松香、朱砂、绿孔雀石一类的。
谢陆离了然道:“画室?”
受禁摇摇头:“九重精铁大门,还刻满了超度梵文,可不只是画室这样简单吧。”
郎九也料到这不是个画室这样简单,冷汗淋漓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离开。可是不知为何,他打不开门了。
铁门被牢牢关死,任由他怎么推拉都不动分毫。郎九一着急,拔出刀来狠狠砍了数十下,可那精铁大门连半道划痕都没留下,反倒是刀被砍出了缺口。
郎九绝望地抬头,盯着大门缓缓靠墙坐下,大口喘息道:“有人吗!”
一片寂静,连回音都没有。
谢陆离奇道:“门不是没锁吗?怎么他出不去?难道是机关门,有暗锁吗?”
他猜得不错,这石室是受禁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他多年以前也在这里做过些见不得人的事,自然知道内里机密。于是他微微点头:“九重精铁九重锁,环环扣扣连在一起,郎九怕是出不去了,这石头也有些意思。”
受禁抬手拂过石壁,感受着指腹下密密麻麻的孔洞和细小锋利的凹槽,道:“这是天池山上的无言石,用它做墙壁,可以隔绝声响,什么声音都传不出来,石头上的小孔能吸水,任何东西留在这里都会被吃的一干二净。”
谢陆离伸手蹭了蹭石壁,摸到了一片粘腻的颗粒,他两指搓了搓,嗅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是血?干了的人血。”他有些疑惑,又不太确定道:“但闻起来不腥不臭,反而有些……清香。”
受禁扬了扬下巴,正对着书桌上的各色矿石道:“用石墨、碎炭和草木灰做的容器盛装就可去除异味,加入矿石就能产生异香。”
谢陆离正想开口,郎九动了。确切地说,是他手中的女婴动了。
月余大的女婴还不会爬,只能叽叽哇哇地小声啼哭,她好似闻到了什么食物的味道,伸长了脖子去够,手也指着黑暗深处的地方。
郎九盯着更深处的阴影,死死瞪了半天才咬牙往前走了一步。
他微微耸了耸鼻子,什么也没闻到,但越往里走,越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郎九后背汗湿的衣裳干了又湿,黏糊糊地贴在背上,让他不知怎么的想起红楼的娼妓们,她们涂着鲜红蔻丹的食指湿淋淋地扣住他的背时,大抵也是这样的感觉。
郎九不敢说话,也不敢点灯,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里摩挲。这条路太长了,他时不时地在石壁上摸到一些很小的圆孔,这小小圆孔三五个一排,像有呼吸一样在他手指下跳动。他只能靠小孔的数量来估量他走的距离,这些小孔一共三百个,三个一排,他大抵走过了百来块石砖。
郎九收回手,不敢再走,女婴却不愿停下,挖的一声哭起来。
“婷姐!”忽然有一道微弱的女声从小孔里传出来,郎九脖子上起了一层茂密的小疙瘩,他心惊胆战地贴在墙上不敢动弹,四面都是黑暗,走廊里有阴冷的风轻柔地拂过,那女子的声音更清楚了些。
郎九侧耳轻轻贴在小孔上,听到那女子虚弱地问:“婷姐!婷姐!你生了吗?我听到孩子哭了!”
没有人回答她,过了半晌,她小心试探道:“婷姐,你还好吗?你现在怎么样?我这里还有点水,你来墙边,我从缝隙喂给你!”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潮湿的岩壁上传来淡淡的腥臊味,像是羊水混着血液在空气中蒸发的味道。
郎九贴在石壁上小心地呼吸,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小声道:“婷姐,你等等我,过不了多久我就来陪你啦,咱们一起走,以后别投胎到江洲啦。”
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在幻想:“若是真能投胎的话,咱们去渝州吧,或者去太舟山上当只鸟,也不知道阎王爷准不准。咱们死在这里,也算是佛祖欠了我们一条命。”
女婴不再哭泣,反倒是咯咯笑起来,听得郎九毛骨悚然,一个不留神就被她挣脱了襁褓,郎九一着急,蹲下去四处摸索着想要抓回她,她却好像认识路一样飞快地从底下的小洞里爬进去。
郎九还想再追,却被一双手握住了肩膀。
黑暗中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郎九牙齿打颤,猛地回头。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那双手上的佛珠却在黑暗里散发出微弱而慈祥的淡淡暖光。
“施主从哪儿来?”和尚诧异道:“近日我寺不受香火,施主快快返回吧。”
郎九知道是人后反而松了口气,道:“小人来送皮子,没想到迷了路。”
和尚微微一笑,也不点灯,道:“随贫僧来吧,此地道路复杂,从这边走。”
郎九跟着他手腕上的微光很快就走出了石室,和尚唤来另一个和尚,道:“送这位施主回去吧,给他两张护身符,切莫怠慢了。”
此处已经离开了石室,阳光明媚地打下来,郎九眯了眯眼,似乎有些受不了这刺眼的眼阳光。
郎九连连感谢,他深知自己在那石室中见到了密事,一路上都怕被灭口,如今不仅可以平安离开,还能拿到两张护身符,这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连连鞠躬,许诺道:“下次再遇到生皮子,小人一定立马送来!”和尚但笑不语,平静地目送他离开寺庙。郎九刚跨出大悲寺的山门就觉得胸闷气短,勉强走了两步,竟砰的倒地,然后哇地一声喷吐出一口污黑的血来,不消两息就瞪眼暴毙而亡。
和尚静静伫立在门槛之内,身着一袭朱红的僧衣,在旭日下庄严又高贵。他目光悲悯,半晌才低头闭眼,微微启唇默念往生咒。
“师兄!方丈叫你去处理皮子!”小和尚从远处跑来,大声喊道:“快走!一会儿就死了就不好剥皮啦!”
他目光扫到倒在山门前的郎九,自然地又收回了目光,就像不小心看到一只死在路上的小蚂蚁一样,可怜道:“还以为他下次也能来送皮子呢。”
和尚转身往山门里走去,道:“他进了石室,不能留了。只是佛前不好见血,才让他多活了半刻。”
小和尚了然点头,费力地关上了恢弘的朱色大门,兴高采烈地追着和尚道:“师兄等等我!我已经帮你磨好刀啦!”
红衣和尚摸摸他的头,夸到:“真乖,去大殿吧,告诉他们开始做法,这张皮子画完给你烤栗子吃。”
“嗯!师兄真好!”小和尚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往大殿去了。
谢陆离站在后面,总觉得红衣僧人有些眼熟。他想了半天,疑惑道:“这和尚我是不是见过?”
受禁颔首:“他是长眉僧人,大悲寺方丈。这时候他可能才……三十来岁吧?”
他猜得不错,这是四十年前的长眉僧人,算起来,他们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有几十年了。但长眉僧人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他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勾当。
他回到经幡墙前,不急不缓的撤下了那张沾血的黄色经幡,毫不在意地随手扔在地下,然后推开了九重精铁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