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故人
谢辞暮认出了姜九，姜九却没认出他。
谢辞暮六岁那年的记忆暴雨一般袭来，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又回想起那些过往。
破庙里冻死的老乞丐、长满冻疮流脓的双腿、街坊路人的唾沫，还有夏眠赐予他的魔印。
他已经和六岁时的样貌完全不一样了，可姜九却永远留在了那一年——他还是那福样子。
谢辞暮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和阮行云都没找到姜九了。因为姜九早就死在那场瘟疫里，他不再是活人的身躯，他入了魔，站到了谢辞暮的对立面。
“你……”谢辞暮愣了愣，姜九带着森然的冷笑已然掠到他面前，手中魔气化作的利刃扑哧一声划开了他的颈侧，谢辞暮只来得及偏头，堪堪躲开了这致命的一招。
血溅落在姜九的脸上，他伸出舌尖卷进嘴里，轻笑道：“你们正派之人的血，果然是要甜些，就是不知道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谢辞暮咬牙道：“你既已经被镇压在了北海之境，又何必如此做派！反正你也出不去，乖乖思过改正，说不得还有来日可谋！”
海风吹过，是腥咸又沉闷的湿气。谢辞暮心中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认他。
姜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姜九了，谢辞暮也不是当年那个谢十一了。
他们当年说好同甘共苦，可如今一个坠入魔道，被镇压在无边牢狱；一个却受到命运眷顾，师从正道。
姜九的魔气从他颈侧的伤口钻进去，那一片的皮肤很快就发紫溃烂，谢辞暮不得不运转灵气，治愈伤势。
“少废话，你们这些伪君子自称正道，又是什么做派？你也不必再跟我讲这些空道理，今日既然撞上了我，不如束手就擒，我好给你个痛快！”
谢辞暮手里的剑猛地一挡，跟他锐利的刀擦除火星，魔气一瞬间炸开，谢辞暮飞快后退。
姜九看出了谢辞暮的意图，身形一转就挡住了他的退路：“北海之境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你是哪门那派的人，今日就将你血肉吞尽！”
谢辞暮侧身躲过擦过耳畔的利箭，飞快道：“我今日不想杀你，你还是——”
“哗啦！”谢辞暮的话断在嘴里，漫天飞起无数邪祟，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从姜九周身的黑气里冲出来，下一刻，黑气如海浪一般掀起惊天巨浪，呼啸着将谢辞暮和姜九一并吞没。
谢辞暮知道这片黑气是姜九的本源魔气，若是直接渡化吞噬，姜九必然本体受损，但若就此放任不管，姜九会在此杀了自己也说不定。
他顾虑重重，姜九却抱着必杀之心提刀砍来。他足间一点就化作一抹锐利的白光直直射来，魔气飞速燃烧，火星子噼里啪啦迸溅，很快就蒸发了一大片潮湿的海风，连空气都变得炽热起来。
姜九已然成了一个连他都会感到棘手的大魔。
但谢辞暮并不畏惧他，他唇舌飞快蠕动，有清心诀加持着的写云剑法干脆利落地劈开混沌的魔气，在残影中准确地刺穿了姜九的肩膀，把他牢牢地钉在了石壁上。
魔物都是没有痛感的，只要不挖出心脏砍掉头颅，再大的伤势也只是小伤。
谢辞暮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明明可以斩杀姜九，却偏偏手下留情了。
姜九咬牙反蹬石壁，一个借力就挣脱了流云剑，任由剑柄从自己的肩膀穿透，只留下剑在石壁上插着。
“多谢仙长手下留情。”姜九阴恻恻地一笑，毫不感激，脸色反而更加冷漠：“你会后悔的——”
谢辞暮忍不住道：“姜九！”
姜九的话戛然而止，他被这个称呼错不及防地惊在原地，意识再次把他拉入久远的记忆之中，直到魔气化作的惊天巨浪排山倒海地拍向他。
“扑通——”
谢辞暮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护在了身后。
姜九实在是有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自己的这个名字了，他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谢辞暮的脸，终于在记忆深处那个被他封锁埋藏起来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段记忆。
……
“你……你真的会回来接我？”
“我现在带着你跑不掉……你一定等着我，知道吗？”
“别忘记，我们要祸福同享，等我回来——”
少年满身伤痕，在万里雪原里拼命奔跑。他才刚刚入魔，还不大会掌握魔气。他身上的密密麻麻扎满了符咒，但他不敢歇息，只能拼命地奔跑。
他不断地被绊倒，然后很快又爬起来。其实他的伤势已经很重了，维系他魂魄的魔气从身体的破洞上往外泄，他知道自己或许坚持不了多久。可他仍旧在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谢十一……等等我……小崽子……”
他跑了整整三天，才终于远远地窥见了冒着黑烟的战场。
可那战场上全是他同伴的尸体，它们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头颅和躯干七零八落地被踩踏得面目难辨。
他栽倒在雪地里，厚重松软的积雪接住了他的身体，只发出了很轻微的噗嗤声。
废墟里站满了打扫战场的白袍弟子，没有人发现雪堆后面还有一个刚刚奔袭而来的小魔物，只有一个清冷的仙君微微往这边看了一眼，厚重的积雪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又幼小的魔息。
姜九大口呼吸，艰难地从泥泞地雪地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他最好的朋友的踪迹。
其实根本不用寻找，因为那道瘦小的身影就跪在人群正中，他伸手拉着那个清冷漂亮的仙君，眼里的光是姜九从来没有见过的。
“您带我走吧！”他声音微弱恳切，听在姜九心里却寒冷刺骨。
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轰鸣，心里怅然若失。
姜九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轻声道：“……叛徒。”
……
姜九猝然挣脱开谢辞暮，猛地后退半步，然后一把扼住了谢辞暮的咽喉。
谢辞暮反手将他扣押在地下，丝毫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厉声问：“姜九，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姜九脸被他按得变形，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找我！哈哈哈哈哈，你说你找我！”
他翻身一个用力就挣脱了他的压制，单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猝了一口，恶狠狠道：“叛徒！”
“什么叛徒！你才是叛徒！”谢辞暮握住他的手腕，哐当一声挡住他的剑，“你根本没回来找我！这么多年，是我在找你！”
“你跟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的誓言！”姜九怒目圆睁：“你看看你，地位尊崇，法力高深，仙长啊！你可是正道之人，你这几乎杀穿北海之境！”
“我呢，我是什么！我是魔物，我是人人得而诛的魔物！”
谢辞暮闭上眼睛：“同甘共苦，不是一定非要苦！我想过的，等我找到你，或许师尊也可以救你——”
“我呸！”姜九一口血吐在他脸上。那血乌黑粘稠，夹杂不知道哪个部位的碎肉，“——带我走吧！”
他有模有样地重复当年谢辞暮的那句话，连语气都是一样的小心讨好：“——带我走吧！你怎么不说带我们走！”
姜九捏紧了谢辞暮的肩膀，力气大道抠进了他的皮肉，“叛徒！”
谢辞暮一个趔趄，后背撞到石壁上是尖锐地疼。他终于忍不住，厉声道：“是你先背叛了我！我埋在大雪里等了你三天，已经是山穷水尽之境，你呢，你在哪里！你根本就没有来！”
“若不是师尊出现带我走，我早就死在那里了！你怕是连尸都懒得替我收吧！”
“放屁！”姜九抽出他插在石壁上的剑，被剑上的至纯灵气灼伤了手掌，但他毫不在乎，仍旧是挥剑砍了下来：“我亲耳听到你求他带你走！凭什么只有我遵守诺言，凭什么你这个叛徒还能过得如此之好！”
他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却固执又坚定：“你跟姜如熄一样，都是叛徒！”
“我没有！”谢辞暮咬牙道，“你以为我才回长情峰的那半年就好过吗！我那半年过得和乞讨没什么两样，你让我怎么找你！”
“我后来拜入师尊门下，才有机会求他找你！可你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就找不到你！”
姜九仍然不信，面色狰狞地嘲讽道：“你找我？骗鬼去吧！”
姜九还握着流云剑，那剑上的至纯灵气将他的半只手臂都烧黑了。谢辞暮握住他的手腕，夺下了剑：“……师尊说你死了，他们找不到死人。”
姜九动作一滞，半晌才松开手，任由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绝不可能。
谢辞暮只能是叛徒，而他姜九才是那个被背叛的、唯一遵守诺言的人。
他不认。
姜九立在阴影里，如同被最恶毒的蝎子蜇穿了心脏，连带着浑身的血液也变得恶毒起来。
“……但你都忘了。”姜九沉默良久，声音沙哑道：“我们从前说过，要一起杀光那些正道之人——”
“姜哥！”谢辞暮声色俱厉：“你才是魔！何必非要一条路走到死！你跟我回去，师尊一定有办法的！”
姜九甩开他的手：“我被关到这里，就是你师尊设的结界，即便不是他镇压了我，你以为他就会轻易放过我！醒醒吧！谢十一！”
“我不叫谢十一！”谢辞暮一字一句道：“我叫谢辞暮，我已经不是魔物的奴隶了！”
他加重了语气：“我不是奴隶，你也可以走上正道，不必一条路走到黑。”
姜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嗤笑一声：“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你的名利，既如此，咱们也没什么好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