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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十方

素衣僧人立在屋檐下,他捻动手里的佛珠,淡淡地看向院子外的参天菩提。

他眉目锋利,是一脸凶恶刻薄之相。风不知从何处而起,菩提叶子泛黄,从树枝上咔嚓一声跌落,悠悠荡荡地落下来。

他眼帘微微下垂,半晌才伸手去接那半空飘落的叶子,可叶子打着转避开了他的手,落在了菩提树盘踞的根须上。

他发了会儿呆,身后的小沙弥杵着比他还高的扫把扫落叶,疑惑地叫他:“方丈!许是要下雨了,方丈还要站在这里吗?”

僧人嗯了一声,拍拍他的头,低声道:“我等的人还没来。”

细雨飘洒,小沙弥跑回去拿了把伞出来,撑开遮在了他的头顶。僧人太高了,小沙弥要踮起脚才能勉强遮住他。

他笑了笑,把小沙弥抱起来,问:“今日的地扫完了?去找你师兄,让他给你烤栗子吃。”

小沙弥笑起来,应了声好,从他怀里跳下去,跑进了寺庙里。

夕阳西下,两道人影从远处匆匆走来。僧人撑伞的手一动不动,任由细雨湿透了他的半边肩膀。

谢辞暮跟在阮行云身后,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座巍峨庄严的寺庙。寺门前只点了一盏很小很小的灯,灯下立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素衣僧人。

谢辞暮借着灯火的光看清了那个僧人的脸,他面容凶恶,手腕上挂着的佛珠却有淡淡的佛光。

“阮仙君。”僧人对他说:“贫僧猜到你会来。”

阮行云语气有些微急:“受禁大师,北海之境大魔出逃,他或许会来找星辰魂木重塑肉身……魂木此刻可还在?”

受禁按住佛珠,颔首道:“阮仙君放心,魂木锁在白塔林里,塔林乃是我寺禁地,魔物沾之必焚。”

“只是这个魔物……”受禁顿了顿,道:“若是阮仙君抓到这个魔物,不知能否交予贫僧处置?”

谢辞暮不解道:“交予你?”

受禁的目光越过阮行云,看向了他身后的谢辞暮,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突然道:“这是阮仙君的弟子?”

谢辞暮点头,又听到他道:“施主命里有一劫……快了。”

谢辞暮不信,“你们佛家还会看相?”

受禁不再多言,转身推开了门,迎他们进去。

寺里没什么香客,只有孤灯独火,大雄宝殿的窗柩透出烛火的光,僧人们正在给佛像贴金箔。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之后的味道,雨渐渐地停了,只有风还在刮。

“可能破解?”阮行云在身后问。

受禁摇摇头,“因果业障,生死有命。”

受禁带着阮行云往白塔林走,年久失修的高塔落满了灰尘。

受禁端着一盏蜡烛,烛火轻轻摇曳,拉长了他们三人的影子。

他们终于爬到了顶楼,受禁把钥匙插进锁孔,吱呀一声推开木门。

“星辰魂木就在此处。阮仙君见到了,应该放心了吧。”受禁侧过身,让阮行云看清了室内的样子。

阁楼很高,六角石壁上密密麻麻都是佛龛,最底下的那一圈石窟里以此排列着骨灰坛子,大抵是大悲寺圆寂的僧人留下的。

中间的高桌上放着一件精美的袈裟,袈裟上的金色丝线在烛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袈裟上端正地放着一个木匣子,匣子上就搁着那段传说中的佛家至宝——星辰魂木。

古籍里记载,星辰魂木有补魂的功效,只要小小的一根枝丫,就能够补齐一个人魂魄,连带着吸纳天地灵气,给这个魂魄凑上两百年的灵力。

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但其实阮行云知道,姜九想要的不是魂木,是那底下的土。

栽培星辰魂木的土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上却是塑造肉身的好东西。

魂魄想要永存,必须得存放在身体里。姜九想要一具身体,要么鸠占鹊巢夺舍他人,要么就只能凭空捏造一具。

阮行云看见魂木完好无损,微微松了口气,接着道:“土呢可还在”

“在匣子里。”受禁打开匣子,果然见那匣子里盛满了褐红色的泥土,泥土里微微露出一点灰白,看着像是没完全埋进去的舍利子。

阮行云颔首:“劳烦受禁大师保护好此物,我这就回去通知千江门和峥嵘派,必然倾尽全力搜寻大魔,将他永世镇压!”

谢辞暮盯着那方小匣子,奇怪道:“这舍利子……”

阮行云拉了他一把,谢辞暮立刻噤声了。

受禁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阮仙君不必顾忌我,那舍利子是我师父留下的,星辰魂木也是他尸体焚化后生长出来的。”

他偏头看了眼谢辞暮,又道:“如今我只是接任他的位置,暂且当一当方丈罢了,过段日子我或许就不在这里了……”

阮行云怔了一下:“大师要走”

其实受禁比阮行云小上很多岁,非要说个年纪,他也不过三十出头。

只是他有佛缘,皈依不过十几年就已经学有所成,把佛法参悟得很透,除妖降魔不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他渡化亡魂超度怨灵却很有一套。

受禁锁上木门,站在瞭望口前远远看出去,他的目光空洞,沉默了会儿才说:“十方——我是说我师父,他生前总是说想要云游四海,如今他去了,这个心愿总得有人替他去办。”

阮行云不太会安慰人,因此陪他缄默了片刻,低声道:“十方大师的轮回或许也快了,你不如用星辰魂木搜一搜他的魂魄,兴许能找到他的转世。”

受禁摇头:“因果定数,缘尽则散,我若是强求,他也不会愿意的。”

谢辞暮似懂非懂,御剑回去的路上他问阮行云:“师尊,你们方才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阮行云叹息,缓缓解释道:“十方大师是受禁的师父,他死于人为纵火……受禁跟他师父很是要好,十方大师去世了,他心里一定不好过。”

“别说他了,我们俩分开走,你回峥嵘派通知掌门,我去千江门找凌云加固阵法,得尽快把姜九找出来!”

阮行云师徒离开之后,受禁又撑起他的那把油纸伞,立在了寺门前。

他要等的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远处。

数十步之外的少年一身麻布青衫,黑发被水汽打湿,粘腻地贴在脸上。他的脸色苍白发青,看不见一丁点血色。这张脸还带着没有退去的死气和魂魄尚味融合的淡淡荧光。

受禁对这张脸十分陌生,但他知道这是谁。

是了,他在寺门前等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并非是在等阮行云,而是在等这个少年。

“……姜生。”受禁轻声道。

“我已经不叫姜生了。”少年的睫毛往下滴水,水滴顺着鼻梁滑落到衣襟里。

“生生,这么多年不见,你似乎过得不太好。”受禁打量着他,叹息道:“这就是你当初选的路”

“不要叫我生生!”姜九死死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的好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啊。”

他看到姜如熄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更加怨恨起谢辞暮来。

谢十一明明知道他在找姜如熄,可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明明已经找到姜如熄了,他明明就知道姜如熄在哪里!

姜如熄是叛徒,谢十一也是叛徒,可偏偏这两个叛徒都过得比他好!

他们一个是得道高僧,万人敬仰。一个受恩仙尊,修成正道。

只有他姜九,靠着杀人放火才苟活到今天。

他不甘心。

受禁并不在意他怨恨的眼神,咦了一声,奇道:“阮仙君说你是用灵魂出逃的,你去哪里搞了具肉身”

姜九站在那里,一副陌生又平凡的面孔,粗布衣服整洁如新,只是鞋子不太合脚。

受禁了然:“我以为你会去夺舍,没想到你倒是心善了一回,去乱葬岗捡了具尸体。”

姜九反刺道:“夺舍费时费力,乱葬岗怎么了反正都是身体,在我们魔族眼里,死的活的没有区别。”

受禁点点头,“我忘了,你现在是个魔。”

他的语气带了点遗憾:“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能稍微有些长进,没曾想还是得靠着我。”

姜九脸色阴霾,沉声道:“把魂木土交出来!”

“交给你交给你又有什么用”受禁摇摇头,捻动佛珠,“你身上全是死气,我超度这具尸体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魂木自带佛性,只会灼烧你。”

“是谢辞暮告诉你的”受禁耐心道,“他师承阮仙君,魂木只会亲近他,他捏得出肉身,你可捏不出来。你还是乖乖回北海之境,等着死气消散之后,再找肉身吧。”

“但我看你魂魄不稳,找了肉身也坚持不了几十年,还不如由我超度你,轮回之后说不定还能投个好人家。”

姜九抬起眼帘,水汽凝结成的水珠终于从他头发上滑落下来。

他正要说话,就见受禁突然暴起,他手腕一动,上面挂着的十二佛珠就猝然崩断,那珠子如离弦的箭一样朝他射来。

十二颗珠子幻化成青衣僧人,带着炽热的佛光将他包围,姜九猛然回神,双腿一蹬就跃起十丈高,游刃有余地避开了珠子。

“姜如熄!”他厉声尖叫,“要杀我,你又是以什么身份!”

受禁的身影已然掠至身前,残影重叠,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干脆利落地掐了他的脖子。

姜九身上新生的魔气一接触到佛光就蒸发殆尽,只留下焦黑冒烟的疤痕。

“我哪个身份都该杀你。”受禁的冷冷道,“你这种不听话的弟弟,真是难以管教。”

他五指用力,姜九就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蹬动双腿。

受禁抬起手,把姜九高高举起,冷漠地看着他挣扎。

“……别忘了……别……忘了,你答应过……答应过娘……”姜九奋力挣扎,“你要做……几次叛徒!”

受禁微微一愣,姜九抓紧时机握住了他那只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繁复的咒文瞬间浮现,受禁猛地收回手,但已然来不及。

幻境诀施展开来,受禁眼前一花,两个少年牵着手从他身体里穿过,铺天盖地地栗子林堆满了落叶,枯叶被踩碎的声音悦耳动听。

“哥!今天咱们也去偷栗子吗”小孩仰头看他,期待道:“咱们能烤着吃吗”

小孩牵着他的手,奔跑在金黄的栗子林里。栗子林后是一座巍峨庄严的寺庙,年轻的方丈就站在院墙外清扫落叶。

他听见小孩的声音,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他容貌清秀好看,眉目和善。

“哥!”小孩拽他的手,小声道:“咱们偷寺庙的栗子吃,会被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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