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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生生如熄

少年抬起头,从栗子林树叶空隙透进来的光中望出去,远处站着一个清秀漂亮的年轻方丈,正抬眸望过来。

“哥,”姜生仰头看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咱们偷寺庙的栗子,那些和尚会打我们吗?”

“不会的。”他微微笑起来,“这个和尚不会抓我们的。”

年轻方丈对他们轻轻招手,姜如熄牵着姜生缓慢地走过去,逐渐听到了寺庙里和尚们的诵经声。

“小施主,天要黑了,栗子林多蛇蝎,请快些回家吧。”

姜如熄摇摇头,把藏在身后的姜生拉出来,说:“家中苛待,我和弟弟没有饭吃……能不能吃一点栗子?”

年轻方丈心生怜悯,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若是不嫌弃,请到寺里用一碗斋饭吧。”

翠绿的油菜头,金黄的烤栗子,奶白色的豆浆稀饭——这是姜如熄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这个方丈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十方绝对算不上什么美人,但在姜如熄眼里,已经胜过很多道貌岸然的君子了。

姜如熄常常带着姜生翻过高高的院墙,从下人的毒打之下逃到寺里去。那个地方好像是他的避风港,是他的保护伞。

他从不感激大雄宝殿里那些金碧辉煌的佛,他只喜欢缠着那个年轻的方丈,要他再给自己烤一个栗子。

“再烤一个吧!十方!”姜如熄缠着他,轻轻蹭他的脸:“烤一个栗子,我和弟弟分着吃!”

姜生还是躲在姜如熄身后,饿得啃手指也不说话。

小孩偷偷看着年轻的方丈,好像一条小狗在窥视进入自己地盘的侵略者。

他不喜欢这个方丈,虽然这个男人长得温柔又和善,但姜生仍然不可避免地觉得他木讷又呆板,有时候好像随时都能吐出舍利子来。

虽然姜生不喜欢他,但他知道哥哥喜欢这个和尚。

他咬着手指,悄悄地想:“那好吧,既然是哥哥喜欢的东西,那我也将就着喜欢一下吧。”

于是他从姜如熄背后探出个脑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其实姜生更想吃排骨,可他知道佛门圣地不沾荤腥,他不敢提出这个要求,只好小声加价:“两个!哥哥要吃一个完整的栗子,我也是!”

栗子那么小,根本就不够分——就像姜如熄的目光,慢慢地就不再属于他一个人。

幻境忽然变化,无数的菩提叶纷纷扬扬落下,更加久远的记忆如同破碎的画卷一样展开来。

那时候姜生还很小,他的姜如熄的生母都死掉了,在家族里他们都一样不受宠爱。

姜生仰头问他的奶娘,“为什么哥哥叫姜如熄,而我叫姜生呢?”

奶娘拿勺子的手顿了顿,说:“因为大少爷出生那年,先夫人因难产死于非命,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说大少爷命中带煞,靠近他的人会死于非命。所以老爷希望他能如残烛枯灯,早早熄灭。”

可偏偏姜如熄有佛缘,伤他自有天谴。于是后娘和下人们开始不给他饭吃,也不给他暖和衣服穿。

姜生听得一知半解,又问:“那为什么我又叫姜生呢?”

奶娘被他缠得厌烦,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她长长地地叹了口气,说:“因为生生不息,继夫人心善,觉得或许小少爷能够帮一帮大少爷呢?”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姜如熄死,除了姜生。

他太喜欢哥哥了。

在那些挨打受辱的日子里,只有姜如熄会牵着他的手,带他穿过金黄的栗子林,逃到另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他会在那里剥出一大兜脆甜的栗子,然后带回去,在寂静的午夜和他一起分享。

姜生知道什么是生生不息,但他偏要念成生生如息。

他喜欢这个词,生生如息,生生如息——姜生如同姜如熄一样。

学堂的夫子讲过这个成语,说野草就是生生不息。他在学堂里背书,童声稚稚。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小孩拉长了声音,从学堂背到栗子林。

“哥,今天学堂教了君子的故事,夫子说越王勾践,说卧薪尝胆,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等咱们长大了,就一起去把那些不给咱们吃饭的人都杀了。”

“然后买烤鸡,买猪蹄,还要买烤羊腿!”

“要把他们抽筋扒皮,吊在房梁上,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然后咱们去渝州,有山有水的地方,开一个酒楼,什么都不卖,就卖酒。苦的酒,甜的酒。要用赤红色的木头,还要修一座很高的阁楼,这样咱们可以在上面看星星,要种栗子林,还有……”

姜如熄看了他很久,才说:“好,那就听生生的。”

姜生抱住他的腰,企图用吸气来缓解饥饿感,“那咱们就这样约定了!不许骗我,也不可以不要我。我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他们手牵手奔跑,姜生在风里旋转,然后笑着倒进姜如熄的怀里,大声背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幻境再次变换,那是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那个游方道士说得没错,姜如熄周围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这年姜生十二三岁,还是喜欢吃烤栗子。

他们父亲当选皇商,却误入穷途,落得个满门抄斩。

火是从西厢房烧起来的,然后蔓延到整个府邸。

朝廷的刀寒光烁烁,刀上的血炽热滚烫。

姜如熄把他摇醒,然后如同那些晴朗的午后一样,牵着他翻越围墙,在黑夜里奋力奔跑。

他们穿过熊熊烈焰,穿过长满荆棘的栗子林,然后在跌进了大悲寺的山门。

姜生站定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如熄,姜如熄却盯着年轻的方丈。

他要出家,他要剃度,他要皈依。

他要皈依方丈,要接他的衣钵他要拜佛,他要祈福,往后的日子里,他不想再拖累任何一个人。

姜生的眼睛望着巍峨庄严的大悲寺,大而湿润的眼睛里是墨色的浓烟,他不解道:“……不是说好一直和我在一起,等我长大,咱们就去报仇,去把他们抽筋扒皮,然后买烤鸡,买猪蹄——”

“生生。”姜如熄轻声道:“出家人不可杀生,也不沾荤腥。”

“我不要!我们说好的,你不能骗我!骗人会天打雷劈!”

姜如熄置若罔闻,转身跪在了寺门前。

“叛徒。”姜生见他意已决,轻声道:“……叛徒。”

姜生不愿意跟他一起出家,满脸灰尘的少年咬了咬牙,转身跑进夜色深处。

大悲寺的钟声响起,远方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年轻的方丈问他:“为何皈依?”

他偏头看栗子林,好似能听到小姜生扬声背诗的声音。

那些他和姜九奔跑嬉笑的回忆和被打骂惩罚的苦楚交织在一起,最后是姜生母亲回光返照时的笑,还有他家里一百八十四口的满门抄斩,都在他眼前匆匆掠过。

“你想求什么”

你在拜佛,还是在拜自己的……**!

姜如熄的声音喑哑,似是认命,“天上天下无如佛,保佑世人不受我害,苦难不再近身,余生平安——”

小姜如熄的话音刚落,幻境就如年久枯黄的画卷,纷纷洒洒碎了漫天。

菩提叶如同一场盛大的暴雨漫天飞舞,受禁手里的伞跌落在地,双目失焦。

“生生……姜九!”

可面前那里还有人?

方才立在那里的那个少年,早就已经趁着这幻境施展的片刻时间,逃之夭夭了。

受禁推开寺门,小沙弥揉着眼睛站在院子里,语气如同小时候的姜生:“方丈……方才起了好大的风,我听见有人在外头哭……是不是要下雨了?”

受禁把他抱起来,他环住受禁的脖子,在他怀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师兄给我烤了栗子,火堆还烧着,下雨会不会灭掉?”

受禁抱着他走回厢房,把他塞进被子里,哄他睡觉:“不会……快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就有烤栗子吃了。”

小沙弥沉沉地入睡,抱着他的手臂砸吧嘴。

受禁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缓缓起身。

他坐在菩提树下捻动佛珠,喃喃细思。

星辰魂木会净化魔气,魂木之土也会焚烧姜九夺舍来的身躯。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夺舍之人需要和他生辰八字吻合,然而很明显,这只是姜九随便找的一具尸体。

既然如此,他一定会再重塑肉身。

他肉身没有损毁之前,就已经是这天上地下难得的大魔了,更遑论被关在了北海之境那么多年,定然已经孵化驯养了很多邪祟。

若他想要重塑肉身,眼前大抵只有一个办法了——挖出各族仙家之人的金丹,然后抽出金丹中的恶念,炼化成魔丹,再将魔丹塞回现在的身体里。

姜九要再走一次成魔之路,再杀一遍仙家之人。

受禁知道他还和小时候一样,认定的东西就绝不放手,他固执地完成儿时的誓言,固执地走小时候就决定要走的路。

即便这条路上他众叛亲离,千夫所指,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

姜九后来仍旧会买烤鸡,会把仇人抽筋扒皮。他还是会相信别人的誓言。

他好像天生就很容易相信这些看起来千金的诺言,不管是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还是在艰苦绝境里。

如今他是一个穷徒,是一个只有魂魄的恶鬼。但不幸的是,他有翻江的本事,也有听他号令的万千邪祟。

受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翻身骑上黑马,夜渡扬子江,往长情峰的方向奔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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