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断桥别离
西程集团外派到海东的人员租住在祥芸阁,一个高新区刚交付没多久的小区里,朱习贵恰巧也住在这里,也就顺带着享受一些便利。
沿着卵石小径穿过祥芸阁中庭的草坪,徐、易二人和朱习贵分道而去。
拐进了单元门,徐知青才开了口:“你这杠头,还没调来就触了人家的霉头。”
易枭经过一晚上的观察,知道徐知青是个厚道的前辈,便叹了口气,满脸无奈道:“华总让我找海东西程的管理问题,我又不能交白卷,哪晓得就得罪人了。”
“问题找了,下马威也吃了,就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徐知青按了电梯按钮,又转而道,“大家都不愿来海东,来了的都想要回去,你反倒往海东跑。”
易枭挠了挠头,道:“这不想趁着年轻出来闯荡闯荡嘛。”
徐知青点了点头:“听说你是调到这边办公室的,我原以为你来接替我的呢!”
易枭有些诧异,跟在后面进了电梯,继续问道:“您要调回明州吗?”
徐知青的脸上掠过一丝兴奋:“说好的三年,现在都快四年了。同期来的人都回去了,海东的基建也暂时结束了,老板前段时间说让我回明州管海缆工地。”
“您要走了,以后我得罪了人,可就没人点拨我咯。”易枭自嘲道。
徐知青掏出钥匙开门,一面开解道:“欸,得罪了伪君子,那就尽心竭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给人家留足脸面,就相安无事不会太难堪;如果你得罪了小人,损害了他的利益,那就没完没了,得时刻提防了。”
随着徐知青推开大门,一个白色实木镂空的隔断柜映入易枭的眼帘,从右拐入,是一个宽敞精致的客厅,左侧靠墙放了一套墨绿色皮质沙发,右边的墙上挂了台42寸液晶电视,正振聋发聩地播着连续剧。再往里看,是一个朝北的阳台,里面放了一张麻将桌,已有四人一人一支烟一杯茶,围坐成圈开了局。
“小易得罪谁了?夏建广吗?”坐在上位的华良义一面伸手抓牌,一面瞟了瞟河里的牌道,“这事也不怨你,老大当时也是心血来潮,你一个大学生能找出什么管理问题。建广和我在导线分厂搭过班,我了解他,过段时间他会想明白的。再说你是集团外派的,他敢把你怎么样?”华良义抬起头瞟了眼易枭,见他点头称是,又转而抱怨道,“功威你卡这么紧干嘛,坐你下手一张牌都吃不到!”
“二十块一只花,家底又没你那么厚,还不得小心点,我是宁可不胡也绝不放铳!”老贾抱怨道,“夏建广人品真不行,祥芸阁的单人间不住,非要住到厂房里和小周挤在一间。小姑娘都睡了,厂里谁不知道,不就是表现给老板看吗?”
众人没有接腔,抓了一轮牌又到老贾。老贾伸出胖乎乎的手摸进一张,牌面朝下捏在手里,闭起眼用中指反复触摸着牌面,嘟囔道:“原来是只花,难道是要杠地开花?”又从底里抓过一张牌来,中指在牌面上一撇,直接翻过来拍在桌上,又一字长蛇推到自己的牌面,大笑道,“还真就开花了!清一色!”
其余三人一阵呻吟,纷纷清了本局的牌资。华良义甚为不爽地抱怨道:“开拓市场,你是这个困难那个不行,打麻将你倒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老贾对面的年轻人站起身来,让位给徐知青:“徐工,你来!再不换人我这点工资怕是又要孝敬我师傅了。”又瞅了瞅旁边高大魁梧、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无奈地笑道,“老易是厉害,不愧是特种兵出身,打麻将每次都能略有盈余。”
中年男人笑道:“我也是多年亏出来的手艺,不交学费怎么能学成出山呢?”
年轻人转身坐到易枭身旁,介绍道:“小易,我钱向博,集团派来跑业务的。”
易枭理了理思绪,把人物对上号,回礼道:“小钱,你好,以后多多关照!”
易枭就这么随着钱向博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呆呆地看电视,看完一台再换一台。领导们还在鏖战,小的们也就不敢说睡觉的事情。直到晚上十一点,牌局终于结束了,贾功威赢得盆满钵满,老易又是不赚不赔,余下的人都输了不少。
贾功威乐呵呵地跑进房间,找来一张一米来宽的竹凉席,又去卫生间里拧了一块抹布,把凉席搁在饭桌上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折了两折,笑容可掬地交到易枭手里:“小易,你以后和小钱睡一间。你一个大学生刚毕业,没有在外工作的经验,以后工作生活上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易枭有些感动,觉得相比夏的睚眦必报,贾则显得可亲可敬,便连声道谢。
跟着钱向博来到卧室,易枭发现这原本该是个书房或是儿童房,房东装修时直接打了一个类似于榻榻米的通铺,下面储物上面睡人。而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睡的不光钱、易俩人,还有徐知青。
易枭试探着问钱向博;“那我来了,老易睡哪?”
钱向博不以为然地回道:“老易平时都在赣州,来洪州时间比较少。他来了都是睡客厅沙发的,不喜欢睡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开了一夜的空调,三个男人大铺同眠倒也没什么闷热感,只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搅得易枭难以踏实。
第二天一早,小钱和老易俩自己打车先去了公司。华良义领着余下的人下楼,朱习贵早已吃了早饭等在路口。在小区外的早餐店里,华良义做东给每人点了一碗洪州拌粉和一盅鸡蛋肉饼汤。
第一次品尝洪州的特色早点,有些新奇,易枭甚至觉得被它们抓住了灵魂。
华良义一面摸了摸满脸的胡渣嘀咕自己早上起得匆忙,一面给对易枭调侃道:“小易找对象没,可以在洪州物色物色,海东女孩子还是不错的,谈谈恋爱,打发一下时间。”囫囵了一口,又继续道,“曹琳不错,人也长得漂亮。”
一旁的老贾反对道:“曹琳不行,曹琳比小易大。”
华良义瞥了他一眼,反驳道:“大有什么关系,还没结婚,玩玩又怎么了?”
易枭有些尴尬,只好敷衍地答复他们自己已有对象了。
众人吃罢早饭,纷纷上了桑塔纳3000,华良义看了一眼表,嘱咐道:“今天有点晚了,我得开快车,免得迟到,朱习贵你别给我打岔,功威你系好安全带!”
一路上,华良义骂骂咧咧,行车彪悍,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公司。
在海东西程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各有各忙,而唯独易枭始终没有实质性的工作安排,不受待见。他第一次在工作中感受到了空虚,而这种空虚在当天下午华尚光兄弟转道前往福建以后达到了巅峰。易枭只能在各个部门间游弋,熟悉办公环境和这些将来的同事。
好在每天都由小陆接送上下班,回到宿舍阿姨都会准备好饭菜,生活上徐知青、钱向博他们也都很照顾他,唯一让他感到不适的就是宿舍里没完没了的牌局,和老贾反反复复的劝导,年轻人得会打麻将,不然不合群。
由于大学时的一段经历,易枭对于赌博是深恶痛绝的,平身最忌讳别人拉他打牌打麻将,面对老贾的一再邀请,他也只能礼貌地推脱自己愚笨,牌技太差。
浑浑噩噩,终于熬到了周五,下午时易枭寻了一个胡、夏两人都在办公室的机会,硬着头皮进去向他们辞行。
有了周一的教训,易枭这次说话非常谨慎:“何总、夏总,集团安排我这次到洪州出差的行程到今天结束了,下周一还得回集团总裁办站好最后一班岗,所以我来向两位领导辞行。”
何江慧乐呵呵地回应道:“没事,过了十一你不还要来的嘛?车票买了吗?”
易枭答得恭敬:“还没,下了班去买。集团安排我十一以后正式到海东报到。”
“来这几天,不会被海东的恶劣环境吓到,打退堂鼓吧?”何江慧打趣道。
易枭虽然心头苦涩,但嘴上逞强:“怎么会?越艰苦的环境越锻炼人嘛!”
何江慧笑着点头表示赞赏,起身打开右后方的窗户,对窗外喊道:“大雷,你给小易订一张今晚回明州的火车票。”刚关上窗又打开补充道,“对了,是到杭州,没有直达明州的火车票。”
“是撒,我还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到明州有直达的火车了。晚上那趟2186次撒?”雷立军在窗外不紧不慢地回应着何江慧。
何江慧再次关上了窗,依旧笑容满面地归了座。
一旁的夏建广终于开了口,但表情依然严肃:“车票大雷会给你订好,晚上我会让小陆送你去火车站。车票你回海东西程来报吧,不用走集团了。”
易枭诺诺连声的从里面退了出来,雷立军告知他已没有卧铺,只好订了硬座。
终于坐上回程的列车,望着窗外的漆黑,想着迷惘的前途,惆怅不断蔓延。这天偏又是秋分,易枭不禁在心里吟到:“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
心中一领,不到长安去杭州!易枭忙掏出手机,拨通思思的电话,俩人商定了周末的行程,又在流水苑宾馆订好了房间。畅想着逛一逛熟悉的街道,游一游承载了青春无限美好的西湖,一周的阴霾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夜的硬座是极为难熬的,除了和素不相识的乘客侃大山,就是趴在小桌子上假寐。熬了一个通宵,易枭风尘仆仆赶到宾馆,在楼下的知味观点了碗片儿川作早餐,便回宾馆房间补觉去了。
满身的疲惫,却硬是被满心的兴奋拉扯着,无法入睡。终于在中午时分,思思赶到了宾馆,年轻情侣久未蒙面,思念和牵挂全都溶解在激烈的拥吻里。
易枭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便牵着思思往武林广场去了。从中山路到武林路,再从武林路到湖滨,还是那一条条熟悉的街道;从银泰到解百,再从解百到元华,仍是一个个精致的柜台。
小情侣就这样一起轧着马路,一起吃着餐点,一起回味着青春的恋爱滋味。一直到晚上十点多,俩人才回到了房间,又在浓烈的浪漫爱情里翻滚了一夜。
当第二天清晨的一缕阳光穿透房间里薄纱的窗帘,易枭用手指抓挠着右侧脸颊,被思思深情的吻吵醒了。
思思推了推身旁的男人道:“猪,早上没那么晒,我们去西湖逛一逛吧。”
易枭热烈响应了思思地提议:“好!顺便中午在楼外楼吃了饭回明州。”
洗漱过早一气呵成,便打了辆车出发了。俩人在湖滨下了车,手牵手一路往北山路方向行去。清晨的西湖,没有人潮汹涌,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老人家。
思思引着他一路拐进了白堤,在断桥上,思思突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了易枭,并示意他不要说话。
良久,思思在易枭耳边颤颤地开了口:“枭,其实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从考研失败那会,就已经分手了。”
易枭想辩解,却被她制止了:“一开始我觉得恋爱是大学的必修课,既然大家都谈了,那我也和你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给青春留下空白。后来却习惯了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有你的陪伴,你也一直说恋爱得奔着结婚去,慢慢的我也接受了这个观点。毕竟我们是同学还是同乡,能修成正果也真挺美好的。”
思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说道:“可是因为种种原因,你爸妈反对我们在一起开始,一切改变了。我清楚其实你更希望你的伴侣是果敢独立的,而我却有些怯弱。一开始你还极力维护我们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但渐渐的,你累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决绝了,我也就知道我们终将分离了。”
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思思抽泣了一下,又静静地用右手手背抹去了泪痕,再次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后来你妈说如果我们能考上研究生,那就同意我们在一起,又重新给了我希望。我也曾努力备考,但事与愿违。最后当希望破灭,就只剩下绝望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调整,觉得青春有你陪伴过,是我人生中难能可贵的一段,但我注定不是你的归宿,现在你该去追逐你的梦想了,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以后我们或许还可以做朋友,还是彼此珍重吧。”
思思松开了易枭,平静地凝视着他,用手拭去他脸上两道沉默的泪痕,以笑掩面:“在杭州、西湖、断桥,给烂漫的青春画上句点,真的挺好的。我们一起努力维持住这个美好的结局。”
思思最后一次拥抱易枭,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径自朝着来路走,未再回首。
能言善辩的易枭独自伫立在断桥之上,觉得自己的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在断舍离面前,柔弱的思思竟是如此果决勇敢,而自己却是如此怯懦软弱。
用手擦去泪水,易枭迈开了脚步,背道向前,白堤的尽头是苏堤。